第四章 情敌相见
锦裂最终还是去了清明宫,而我整理形容,去寻竹枝了。 竹枝刚上了飒沓台,低首而立,似在等锦裂发号施令。这周遭看客也比之上午多出许多,听他们交相低语,才发觉他们是听闻帝君驾临,这才来观。 “哎哎,你说帝君究竟长什么样啊?” “不知道啊,不过据说帝君也是刚刚继位,估摸着应是很年轻吧。” “帝君即位以来,从未在咱们面前露面,此次可肯定要观仰帝尊神貌。” “先不论帝君形貌如何,光是将那昏残无道的虞渊压在沧水之底,止了我们几百年来遭受的苦楚,便是无上英明了。” 我心中欢喜,不可抑制点了点头。此事我是知道的,彼时我还在魔界,听闻神界在一日之内便易了主,颇为诧异。只听说是离渊的遗腹子将当时的帝君,离渊之弟虞渊打得灰飞烟灭,助他夺位的神蛟被压在沧水之底,虞渊的儿子也连坐发配南荒。 虞渊在大战后趁势夺位,将当时的帝后,也就是锦裂的父母亲打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继了帝君之位。不过上位之后也并未做什么好事,以战后恢复之名大兴土木,建什么大罗观星台,劳仙伤力。故锦裂上位之时也算出师有名,且名正言顺,一路并无阻碍。 当然这些事都是他离了我之后发生的,而我当时正在诀溟宫里做个内侍,虽知晓这事,无奈尊上并不说他名讳,故他是神界帝君这事我是入了梦回,见了离渊帝君才反应过来的。阴差阳错,那时我已情海翻波,再反悔也迟了,只能罔顾殊途,随他来了这里。一番机缘巧合,一番倾心有加,不知算不算缘数。 正思忖着,忽听声声沸起,那清明宫前出现了两席白袍身影,远远看去锦裂气魄峨峨,让人完全隐去了容华的身影。同是穿白,高下倒是立见。 众人连忙叩首行礼,而我因怔愣多时,还未反应过来,只听锦裂一声“免礼”,我便未来得及做任何礼数。 待众人起身,窃窃私语渐起,我仔细偷听,倒听得二三句。 “帝君神武,实是不敢逼视啊。” “是啊……” “正是……” 这是几位男小仙说的,我听着倒还受用,待听几个女仙君说的,便有些计较了。 “帝君好姿容,可惜我等无福,无缘近观。” “你还想近观?那等人物是你我这样的小仙可近观的嘛?” “也……也没什么吧。过几日除夕朝会,一年一度。凡神道仙道俱奉朝拜,上天听,有何不可观的?” “那你我也只得排到最末,还不如此时近些。” “哎……也不知哪位女上神可离帝君最近。” “这还用问?自然是丹熙上神。” “难不成阿虹说的是真的?丹熙上神便是内定下的帝后人选?” “这、这可不好说。” “有甚不好说的,我猜是八九不离十了。据闻那太微天尊可是帝君的启蒙师父,帝君即位他居功至伟。太微天尊早便有意将丹熙上神嫁予帝君,我猜只是现下帝君刚刚即位,先励精图治几年,就得空娶帝后了。” 我手一紧,凝神听下去。 “那也不得乱说,帝君还未有任何指示。” “还需什么指示?难不成娶丹熙上神之前还要向咱们报备?不说别的,就说这三清境除了几位天尊外,只她一位上神之属可随意去得,你说这暗示得还不明显?” “可说实在的,丹熙上神的性子……” “性子如何哪里重要,有个天尊做爷爷便好。” “碧君,你今日话太多了。” “好了好了,看比试便是了……” 那两个小女仙止了议论,转去看比试,而我心里倒是一沉。 老头,要把孙女,嫁给锦裂? 锦裂怎么从未与我提过?他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台上竹枝与那壮硕小仙斗得火热,而我却无心观看,有意无意瞄着锦裂。不知是否是他看到了我,反正他倒是缓步下了阶,向飒沓台走来。 我反倒紧张起来,转头看向台上。忽见周围仙童俱仰头看去,我便仰头,只见一红焰落下,鲜艳夺目。目光随着那红焰落在不远之处,那红焰幻化成一妙龄女仙,一双桃花目顾盼生辉,容貌娇艳。不知怎的,我一眼观去,觉得这女子不甚好相与。 “是丹熙上神,她怎么……” 哦,原是丹熙。 “还用问?” “那我等今日是来对了,这等轶事,可是比容华选弟子可观多了。” “嘘……且看。” 有甚可看?不过是情敌见面,眼红的只我一人,那丹熙上神,怕是连有我这号人存在也不知呢。 那丹熙一席桃红衣裙艳艳而立,向着几步之遥的锦裂娇俏一揖。锦裂颔首,目光倒未有所转,脚步也未停向这边行来。我看向他,便觉他与我四目相对,而那丹熙上神似觉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来,我连忙别开眼,向着台上望去。 竹枝一个旋身躲过那人一招,又一掌四两拨千斤。壮硕小仙体力不支,倒在台上气喘吁吁。几位台下男仙忙对竹枝叫好,竹枝擦擦汗,对我挑眉一笑,接着拱手道:“不知还有哪位赐教?” 十数之内,台下无人应战。这一场算是竹枝拔得头筹。容华遣身旁小仙引竹枝前去觐见,我遥遥看着竹枝全数没了往日浮躁,气定神闲走去,秉礼回着什么,忽而又转头像我这指了指,我一惊。见容华那小仙童又向我走来,引我去见。我整了整衣裙,随他走去。 拱手作揖,轻缓道:“不知上仙何事?” 容华面目冷冷:“我欲纳令弟为大弟子,令弟说请女君定夺,不知女君何意?” 我眉头一皱:“竹枝能得上仙青眼,固然是三生有幸。可我刚刚瞧着他心浮气躁,实难为大任,故……” “哦?那依女君之意,我今日所选其他门生,倒还不如一个心浮气躁的小仙了?”容华不知怎的,忽就话中带刺,难不成是为我刚刚赢了他?那他也太没气度了。 “在下并无此意,实是舍弟仍需历练,不宜过早拜师。”我不卑不亢。 “女君此言差矣。仙童身有不足,为师者方为纠正。若依女君所言,那拜师何用?”旁侧丹熙上神插话进来,又转头看看锦裂:“帝君,小女说的可对?” 我一时无言,心头有无名火窜出。锦裂对她礼貌一笑,转而望向我,眉目温柔,朗朗开口:“上神所言有理。不过这拜师收徒,贵在师长耐心教诲,弟子顺恭听取。双方情愿是为和。见这位女君之意,是不愿其弟拜师,那为师者,也不好强求。” 丹熙上神一愣,继而凤眼一弯,不再说话。 我暗自松了口气。不料容华倒是不依不饶:“帝君有所不知,昨日女君携弟造访清明宫,口中言着欲令其弟入我门下,某自当欢迎。可观今日,女君却当下反悔,实为蹊跷。况女君面生,恕某不识,不知女君是何天何宫上人,领何事?” “我……”我支支吾吾,没想这容华倒是步步紧逼。 “本神也未见过女君。观女君仙姿,是在上仙之上,想这三十六天上仙以上之女君,本神都甚是熟稔,却对女君无丝毫印象,不知女君……”丹熙上神目光厉厉,我想着此时若是说不明白,那便被看成细作也不为过了。 “据闻西昆仑西王母座下有一女君携拜帖而来,本尊近日繁忙,不曾引见。女君可是那青云上仙?”锦裂不急不缓,语态从容。 “在下正是。”我连忙行礼认下:“本仙于数十年前拜入西王母座下,此番除夕将至,王母遣我代为问候,并携礼贺岁。听闻义弟欲拜入容华君座下,这才前来参详。不料容华君竟起了疑,是本仙不该。” “是某唐突。”容华面色不好,回礼道。 “原是青云上仙,是本神不该,误会了上仙。不知上仙仙居何处?本神见青云上仙仙姿绰约,欲前往拜见。”丹熙上神眉目之间一片歉意,可唯独眼中尚有疑色。 我见她如此,反倒不再怯怯,想着自己一非偷情二非偷窃,纵是败露了还有锦裂挡着,便对上她的眉目道:“玉完天。丹熙上神若造访,荣幸之至。” “哦?玉完天?”丹熙上神接口道:“那上仙可识得太明宫省言上仙?” “如何不识?”我朗声道。 “可昨日某与省言君见到女君,省言君之色,不似与上仙相熟。”容华又道。 “容华君可又疑我?既如此,不若将省言君请来,询问询问。”我勾唇一笑,气势不弱。 “那便麻烦省言君了。”丹熙上神不由分说,遣了仙童去寻省言上仙。 锦裂眸色担忧,我对他安然一笑。 “帝君认得上仙?依小女所闻,帝君怕是从未见过西昆仑的仙道吧?”丹熙凤眼极是好用,看见我与锦裂眉目之间的流转,立即向着锦裂半问半笑,又添几分娇嗔。 “不认得,只是眼熟。”我不待锦裂回答,接口道。 “哦……”丹熙并无二话,上下打量着我道:“方才未曾细看,女君一双桃花眼生的极美,配上这月白衣裙,有如月华仙子。” 我淡淡一笑:“上神谬赞,上神灼灼而立,犹如三月春桃,娇艳得很。” “是帝君眼光高,这织锦可是帝君从桃花仙子那里要的。”终于听出言语之间敌视之意,我颇为纳闷。自己与锦裂交流泛泛,怎就惹了她的不悦?还是她对每个姿容不错的女子都如此? “不过是本君于天尊寿诞时送的贺礼,劳上神记挂。”锦裂脸色未有变化,眉头却微皱,我看出他气了。见此我心下一安,对丹熙朗朗一笑。 “上神待帝君如此敬重,我辈当多多效仿。” 丹熙面色难看,不回我话。 不多时,省言上仙仆仆赶来,礼数周全一番后,丹熙上神道:“省言君不必多礼,本神将君请来是想问问,这西昆仑来的上仙居哪处宫所?” 省言向我扫来,眸色冷冷只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一顿,却壮胆直视他。 省言又一揖,声色不顿:“青云上仙现居于嵩山阁。” 我心中一松,想这省言上仙仗义相助,是个好仙君。 他转头又道:“竹枝小仙也时常探望,今日比试,不知结果如何?” 容华诧异,问道:“省言君昨日见了……青云上仙,怎不招呼?” “呵……”省言轻笑:“足下不知青云上仙意欲何为,不敢多言。” “那……”容华欲细问,却被锦裂打断。 “本君公务繁忙,无他事便告辞了。”锦裂扬手:“青云上仙,多日未曾允见甚是失礼。此番便与我入上清,我与上仙可好好问候一番。” “是。”我颔首允。 “帝君,可允我一同前去吗?”丹熙上神笑道。 “不可。”锦裂冷冷道。 丹熙一愣,面上险些挂不住,双手紧握看向别处。 “那竹枝之事……”容华不依不饶。 “君是缺弟子吗?”锦裂冷声,颇不耐烦。 “不敢。”容华见此不再多说。 “竹枝,随你jiejie一同上来吧。”锦裂又道。 “是。”竹枝如释重负一般,朗声道。我回头看他,见他满头大汗,面色紧张气愤。 锦裂又化作一道金光直跃九天,我恭敬行礼转身离开,听闻容华在背后恻恻道:“女君好手段。” 我不解,回头看向他,他哼声负手,面色不屑。丹熙上神目光幽幽望向我。我心中冷哼,仙道气度,便是如此?我纵是去刻意魅惑帝君,也不容他置喙。 我待回声,不料竹枝大声道:“不知是谁昨日一副轻佻模样看着jiejie,怎的,讨好不成便出言中伤么?” 飒沓台人还未散尽,竹枝这话大声了些,引得那边之人竞相引颈。容华脸上半红半白,咬牙拱手离去。 丹熙缓缓行至我身边,目光如锥。她靠近,在我耳畔说着:“女君莫要仗着自己姿容不错,便忘了分寸。帝君身侧,可不是旁人轻易站得稳的。” 我颔首一笑:“与上神共勉。” 丹熙薄唇一挑,也化作红焰飞上。 省言上仙面色依旧冷峻无波,遥遥拱手一礼。我也恭敬回礼,对他的相助,实在感谢。而后他转身离去,只剩我与竹枝二人。
“姑……姑娘,帝君对你这样好,为何却不能表明你的身份?”竹枝急切问道。 “身份?哪有什么身份?”我叹气摇摇头:“六界之内除了神仙道,又有何人堪与他们提身份二字?” 竹枝似懂非懂,却眉头紧皱。我轻巧一笑,抚开他眉心川字。 “走吧。” 我上了三清境,遣竹枝先行回家,而自己直入上清寻锦裂。本是心下烦躁,一路虎虎生风进了禹余宫。 入了门,只见他负手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闻门声,忙转过头来。 “素染,丹熙之事本就是谣传,我因未曾听师父提起,故不知如何说明,才瞒着你。” 我点点头,向内走去。 “师父闭关,再过几日便会出来,到时我一定与他说清楚。” 我脚步一顿,仍旧向里走去,缓坐椅上,些许劳累。 “对不住,是我的错。”他随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握住我的手。我心绪乱极了,张口道: “锦裂,我如何才能成为神仙?” 锦裂手一紧,目光一顿,轻声道:“怎会想起这个?” 我微微抬头对上他的眼眸:“我一日不是神仙道,这里便一日不会接纳我,对么?” 他不置可否,目光颇有犹疑:“他们又有何重要?是我要娶你,又不是他们。” “可社稷二字,无君君臣臣不可。你娶我何其容易,可神族的帝君娶帝后,却是件慎行繁琐之事。若他们不赞成,你待如何自处?” 锦裂忽的肃然起来,朗声道:“为君者,以德服人为先,以能服人次之,以礼服人最末。我若是德行与能力不足以服众,这个帝君,当了怕是还有辱先祖之名。” 对于他说的,我心头一震,也很是感动,可我明白这并非齿舌相触这样简单。想魔尊百岁幼龄登位,掌魔界已有四百余年,身侧从未有过什么红粉知己。魔族不若神仙刻板守礼,平日还听闻权贵肱股不少想将家中女眷送至尊上身侧,尊上因其中利害关系并未应允。一族之中尚且如此,又何况外族之人?魔族中人对神族的痛恨不下于神族对魔族的不耻,臆想若是尊上执意娶一名神女,恐怕这尊位定不好保了。锦裂才袭位不久,根基尚浅,纵是自上古承袭下的帝君一脉只余他一人,这些神道仙道也定要讨檄一番,辩驳数年。其中曲曲折折,怕是难以解决。 我不忍他为此事受折腾,长舒一口气,淡淡道:“丹熙之事,我信你。你的思量,我不能不懂。若能保这日子太平,我做一世青云上仙又如何?” 锦裂似有痛色,却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若你为了我,将自己的身份姓名一同抹去,那我又有何颜面夸口照顾你一世?再等些时日,素染,你可信我?” 我看着他,他缩在我膝前,扯住我的双手,往日的持重,冷傲全都消弭无形,这样的他竟让我想起他百年之前与我分别时的场景,和那泫然神色。他那时说:“素染,等我回来找你,一定。” 而后他真的来找我了,只身入魔境,甚是孤勇。我问他为何敢来,他说:“答应了你的事,必会做到。” 而今他目光诚恳,与那时他的神色渐渐重合。我无意间点了点头,他将我抱紧。 我这样相信他,便像日头东升西落,再自然不过。 年关岁末,他一直忙碌,我不好打扰,便独自回了玉清。还没进院门,便听见竹枝与桃叶交谈之声,欢喜吵闹,不失为一种热情。 我踏进院门,朗声道:“我回了。” 桃叶此时正坐在秋千架上,竹枝席地而坐,二人都是圆圆的眸子,齐齐向我投来,我面上带笑走过去,他们二人连忙起身。桃叶扯着竹枝袖口道:“还不快谢谢姑娘的栽培。” 竹枝一揖,正声道:“多谢姑娘栽培指点,竹枝永不敢忘。” 我连忙揉揉他的发顶,笑道:“这才哪到哪便谢了起来?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与我同住数月,照料我衣食起居,此番帮助便权当报答了。” 桃叶连忙回道:“小仙侍奉姑娘是帝君交待,是应当的,姑娘太过客气,可折煞我二人了。” “是你们太过客气了。”我摇摇头:“我喜欢对你们好。不瞒你们说,我自小便无亲少友,在这三十六天除了认识锦裂,便与你们最熟了。你们实在太过客套,殊不知日后要麻烦你们的事多着呢,你们先行道谢要我日后如何开口?” “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小仙定会竭尽全力办的。”桃叶恭敬回道。 “我也会的。”竹枝也恭敬说着。 我看他们这客套疏远的样子很不自在,不过也不强求了,转而拉过桃叶,狡黠道:“现下就有件事着你去办。” “何事?”桃叶一脸视死如归,我噗嗤一笑。 “此次能化险为夷,省言上仙可帮了我不少,你明日做些拿手糕饼,给他送去。” 桃叶双颊蓦地一红,低声道:“不知以什么名目?” 我看她的样子,心中调笑意味正浓:“他帮了我与竹枝这么大的忙,还需要什么刻板条目?你自去便好。” “是。”桃叶嘴角微微一翘,被我看在眼里。 “还有啊,万万不要提及我,只说是你感谢便好。” “为何?”竹枝倒是不解,问道。 我向他挤眉弄眼,他终是恍然大悟,连忙说着:“对,jiejie,姑娘身份不好说,你道了谢,省言上仙便明白了。” “嗯。”桃叶终是抬起了头,掩住眉间喜色,连忙答应。 “桃叶,你脸怎么有点红啊?”我乘胜追击,不依不饶。 “姑……姑娘,此处偏热,我去准备晚膳了。”桃叶脸更红了,说罢转身遁走。 “竹枝,你喜欢省言上仙吗?”我挑眉看着竹枝。 “嗯,现在还谈不上喜欢,只很尊敬就是了。”竹枝老神在在,颇为有趣:“不过或许他成了我姐夫,便会喜欢了吧。” “嗯。”我点点头。心里默想,这二人啊,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