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色微晚,斩月决定就地宿营。此处离听雪谷已有迢迢千里,周遭节气也不是寒冷的冬季,盛夏的炎热在白昼的树林里狂嚣过后,仅留下些许温温热热在茂密中回荡,再晚凉时候就彻底偃旗息鼓,让习习凉风独占鳌头。 林间的夜晚是一天最静谧,最舒爽的时候,赶了一天的路程,浑身的焦躁也在此时能被平复。 斩月在篝火不远处,觅了块干爽之地盘膝打坐,大自然馈赠的清鲜空气最适宜调息吐纳,缓神敛气。 雪若几乎能透过那张面具,看见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恍若一尊玉雕,篝火的亮影在他的脸庞跳跃出闪动的明黄暗桔,他的鼻息轻浅而规律,长睫伴随呼吸一并起起伏伏,发丝飘荡如波。 墨轩真心是一个好帮手,好兄弟,他总是不辞劳苦,形影不离地坐在斩月附近,助他行气,想他自己的身体还需调理,可他仍旧凡事以斩月为先。 雪若不觉动容细细观他,发现如果他永远只是这般静静地坐着,而不是用深沉的目光去排挤每一个试图靠近斩月的人的话,其实他能获得的空间更广,他的生活也更加精彩。 可他全权舍弃,墨轩甘愿做影子,斩月一个人的影子。 雪若突然好羡慕斩月,为什么他就是有这种魔力,让别人心甘情愿绕着他转。 墨轩是,药奴是,她也是…… 雪若坐得离火最近,身上斑点泥块早已干涸,她将衣服对折细柔摩擦,那些泥点揉作粉尘,纷纷飞落。 一双无骨软手蓦地捉住她摆动的手腕,指间莹白的药膏,蜻蜓点水般点抹在雪若手背上的淤痕,隐隐的疼痛瞬间减缓。 雪若慢慢抽回手,小声说道“您很擅长打完给糖吃这种招数。” 药奴毫不介意又沾了点膏药,点在她脸上的红印处,柔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今日不教训你,早晚你会知道固执的恶果。” 雪若头一扭避开他的手,阴阳怪气道“斩月以我哥的名义关心我,你又是我的谁?真是我二徒弟吗?” 药奴娇目流光,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手又沾了沾药膏,更轻的抹在她的脸颊边。 雪若啪得打开他的手,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也许是效仿药奴的小肚鸡肠,心胸狭隘难释道“对了,您是斩月重金聘请来治我热症的神医,我也不过是您手底百万病号中的一员,不对,我连病号也不算,我充其量是头血牛,浑身血烧得就知道发春!” 说罢,抬起屁股要走人。 “你去哪里?”药奴大概没想道她发什么羊癫疯,急急唤道“我陪你去!” 雪若心头火怒,反驳道“我可没钱支付您昂贵的陪走费!” 斩月被吵声惊扰,收敛气息关怀道“雪若meimei去哪?我陪你一同前往!” 他这两个meimei彻底激怒她,雪若口不择言粗鲁道“我去洗屁股……” “上的泥”这三个字且省略在她钻入草丛之后。 其实雪若这无名火发得着实莫明其妙,想她在听雪谷时,溜溜鸟,逗逗狗,吵吵架……之外,几乎日日悠闲,快乐长久。可自从和朝思暮想的人相处在一起,为何她的快乐就消失不见? 想她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氏族遗孤,连祖宗八代姓什名谁也不知晓,斩月随便勾勾手指头就顺道好心把她救回家,随意取了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作为她的代号,想来就跟路边捡个阿猫阿狗似的。 雪若打赌如果不是自己满腔火鸢火毒造就的热血,对斩月还有点利用价值,或许她早该在大街上风餐露宿,沿街乞讨,哪里值得他高称自己为妹? 雪若大骂自己真是个大笨蛋,天天厮混在“寂雪啼苑”就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斩月偶唤她一声meimei,她就真的改姓独孤了吗?她也不过用多余的血换点卑微尊严,寄人篱下怎么还敢嘲弄药奴?身份低贱怎么还敢觊觎斩月? 待有朝一日斩月寒毒痊愈,她可还有什么理由再赖在他身边。 现在雪若突然理解墨轩的冷眼,对于她这个毫无用处的人来说,她的存在只是碍眼,很碍眼罢了。 爱而生其欲,欲而生其贪,贪而生其憎,憎而受其伤,人因爱才最终伤。 或许药奴是对的,她和斩月站的高度就千差万别,她对斩月的态度的确过于执着,那是因为她这永远得不到的欲,就催生她想得到他的贪,这贪欲就成了折磨她的憎。 雪若被这憎折磨的痛不欲生,恨不能回到过去,求求她的族人不要被人灭门,好歹留下一个,起码让她清清楚楚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雪若冥冥中摸摸左臂肘间的金甲子,它那般狠毒地吸食她的血,她都默默忍受着,哼不敢哼,可试问这个世界,能默默忍受她这无依无靠的孤儿吗?斩月能默默承认她这少女心底的爱慕之情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凉风袭来,雪若忍不住打个激灵,才发觉火光匿迹,自己念念叨叨的居然走出如此之远。 低头一望双手,竟因激动捏掐的绯红连片,甚至渗出血点,火辣灼烧。 林间没有野径,杂草繁花满地遍野,有的草茎长势旺盛,高挺过人,遮遮掩掩挡住人的视野,空空寂寂引人心慌。回忆林间那场恶战,雪若有些后悔自己不计后果跑了出来,又想现在回去大概看不到好脸色,干脆硬着头皮再往前走几步,等他们主动来找自己,她才好就坡下驴,变被动为主动。
今夜月色正美,浓淡适宜,过浓则耀眼,过淡则惨然,琉璃瓦中罩着颗夜明珠,氤氤氲氲如梦似幻,月影横斜万物摇曳。 雪若逼迫自己淡忘了方才的不快,身心投入到此间美景,步履蹒跚地拨开几丛草木,居然眼前出现一处荷塘。 放眼望去,弥望着田田的圆叶,密密都是醉心的碧绿,一片恬静无声。雪若忘我地前行,脚步忘记停顿,带着满心的欢喜。 走着走着,渐渐把目光转到荷叶上,它们高高地散在水面,像亭亭的淑女的裙,它们因遮住了湖,遮住了水的光耀,而使它们更见风致了,它们心甘情愿的在于荷花下,将荷花映衬得更加娇美。 几朵粉嫩娇媚的荷花,就在这绿茫茫中翩翩起舞,陶醉了一池盛夏的馥郁芬芳。 不知为何雪若偏好爱这池间的仙子,仿佛她也曾是朵耀艳的莲,玉立在这月色阑珊中,静静听取风吟月落。 荷花不似其他花朵,它总是静静卧睡在温凉的夏夜,笼盖着月光编织的纱被,挥散着迷人的甜香,荡漾在水波的摇篮曲中。 那般出淤泥而不染,那般与世无争,想这世间大概没有任何情物,能逼迫得了它的恬淡舒然,品性高洁。 她也应该效仿这般无欲无求才好…… 想至此,雪若发自肺腑叹了口气,水边的香气似也净化了心怀中的混浊,顿时舒畅万分。 难得忘记斩月一瞬,雪若索性找块靠池的石块,拉去女扮男装时挽住头发的布绾,任长发肆意在脸庞搔扰,感觉还不过瘾,直接脱去鞋袜,将脚浸润在月影粼粼的清澈湖水中,双脚拍打起碧绿的水花,凉凉爽爽,带走些许火血引起的热躁。 干脆就不回去了,干脆就不回斩月身边去了,雪若边想边躺下身子,舒展腰肢至极限如绷展的弦,须臾放松时舒爽得直想唤娘。 清风徐徐携香带露,月影淡淡依星蔽云,她一躺竟筋骨散懒起来,根本不想起身,那荷花幽香时浓时浅,波纹一般层层涌向鼻尖,突而一阵莫名的困倦袭上心头,眼皮沉重如同挂铁勾铅,简直抬不起来。 这瞌睡来势凶猛如虎,任凭雪若强打精神,也被猛虎击溃,这瞌睡又沉溺似酒醉,纵使个千杯不醉的酒翁,也被股股香气熏得晕醉。 两眼迷迷蒙蒙,半睁半合,潜意识里居然看见这摸不见,闻得出的荷香,如何越来越浓烈,颜色由无到有,居然汇成白色烟霭,飘飘荡荡,将雪若团团围住,用香氛为她打造了一道纱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