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门声，小雨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文慧走向自己，她站起身扑倒在文慧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

    文慧紧紧抱住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小雨把情绪发泄完了，文慧扶住小雨，“到底怎么样？”“可能肺部转移了。”“你打算怎么办？”“等明天病理结果出来，我带老爸出去看病。”“去哪里？网上挂号没？”“去天津肿瘤医院，没挂号呢。”“老爸身份证号码给我，挂号的事情我来办。你有时间时候去准备准备老爸出门带的东西。另外，你告诉哥哥嫂子没？”“没有。”“给哥哥嫂子打电话，告诉他们老爸的事儿，平时你一个人担也就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能自己担了，容易落埋怨。知道吗？”

    说话功夫，文慧放开小雨，取出手机后把皮包放到桌子上，又取过一把椅子，拉着小雨一起坐到椅子上，她低头打开了手机，找天津肿瘤医院的网页后，头也不抬地说：“雨儿，把老爸身份证号码给我。”小雨把身份证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背给文慧，这两天老爸的身份证在小雨手里来来回回，上面的号码她早已烂熟于心了，文慧建立了老爸的档案后，抬头看着小雨：“我先托朋友找两三个专家，然后咱们商量一下挂哪个专家的号。”“嗯。”小雨木然地看着文慧做这一切。

    小雨知道，文慧这套业务之所以如此熟练，是拜她的母亲所赐。文慧的母亲死于肝癌，但是过世之前被疾病折磨了五年之久，期间经历了手术、化疗……文慧做为女儿，放下手里的一切，一直陪伴在母亲左右，期间老公也由于她的忽视变成别人的床上客，她的婚姻因此破裂了，但是她的孝心并没有感动天地，她母亲受了很多苦，在三年前还是撒手人寰了。小雨突然有些明白文慧果断乐观下掩盖着的悲伤与痛苦。

    而小雨此时的心中除了悔就是恨。她的悔意排山倒海般向心头压了过来：两年之前，老爸就感觉有些难受，那时她给老爸做癌胚标志物时候，已经发现了Ca724和Ca153的轻微升高，她当时也联系了胃镜室的王姐，给老爸预约了胃镜，结果回到家和老爸说了以后，老爸以自己没事儿，不用做！结束了此话题。然后是去年，老爸有些感冒，咳嗽了好几天，期间有一天正好是在老舅家里举行家庭聚会，老爸说自己胃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聚会时候喝的饮料有些凉，她当时提议老爸做个胃镜，又被老爸断然拒绝了，两年时间啊，她在不知不觉中耽误了老爸两年！为什么由着老爸的性子来？为什么不拽着老爸去做个胃镜？为什么那么顺着老爸？她觉得自己要多恨就有多恨自己，她有甩自己耳光的冲动。

    忽然她想起老爸说胃不舒服时候，老舅给老爸找药，其中有一种消食片老爸吃过之后说挺好用，第二天小雨去药店给老爸买，结果没买到，所以在网上给老爸订了五瓶，而且因为老爸咳嗽，在买药的当天她陪老爸去做的CT，想起这件事情，她马上掏出电话，想查询一下网上订单时间，打开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的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查询过订单时间后，小雨给孙清打电话：“孙清，麻烦你明天有时间时候帮我查查去年5月25日的电脑存档，我那天领老爸去做过CT，具体时间段我记不清了，当时你看片子也说有多发结节，但因为老爸说年轻时候得过结核，你考虑是钙化点，建议半年或一年再查查看。”“好的，明天我去单位给你查，但是小雨，时间这么久了，有可能查不到，你得做好思想准备，知道吗？”“我知道了。”小雨的心又一次坠入深渊…

    文慧这时候起身拿起皮包后，拉着小雨，“雨儿，咱们一起去吃点东西。”“我不去，吃不下，一会儿回老妈家。”小雨还在生自己的气，在悔恨中默默垂泪。

    文慧看着小雨：“这才刚刚开始你就这样，雨儿，你现在得学着接受这些，凭什么老天就一直眷顾你？”

    “眷顾我？”小雨有些崩溃感：“眷顾我它让老爸得这样的病？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受到过它的什么眷顾！”“你…”文慧有些气结。“都吃五谷杂粮，凭什么你和你家人就不得病？你工作顺利，家庭和睦，父母双全，你以为你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吗？曾经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当我的母亲卧病在床，当我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个找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远离照顾我母亲的责任时，当我看到老公和别的女人在床上时，我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过的自认为很平淡的生活就是幸福，是因为有上天的眷顾我才有当初的岁月静好。行了，不说这些闹心事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要不要回家见父母？老爸已然这样了，老妈呢？你这个样子回家，让老爸怎么想？让老妈怎么办？”

    小雨看着文慧，突然心酸起来，这么多年了，她几时走进过文慧的内心世界里，去陪她谈谈心？她总是忙，忙完家里忙单位，她应该停下来，静下来，有时间时候和文慧好好交交心了。

    小雨站起身，文慧挽起她的胳膊，对她说：“你先去换大衣，你不是愿意吃红糖糍粑吗？咱们去丁记，等冰儿放学时候叫一下他。”“不用，我不知道老爸什么时间能做完CT，让他放学时候直接回老妈家了。”

    丁记的顾客永远不少，那是因为老板的独运匠心，店面布置温馨怡人，大大小小的包房设计更可以为不同数量的客人提供不同的私密空间，这也是文慧和小雨愿意来的地方，但是小雨因为忙，已经好久没去那里里。

    文慧一进门，老板娘笑盈盈迎了上来：“慧姐来了？几位？”“两位。”文慧伸了二个手指头，“好的，小尧，把555包间给慧姐。”老板娘吩咐过服务员之后，又看向文慧：“慧姐这新头型谁设计的，适合你，慧姐的漂亮不用说了，但新头型又让你增色了几分。”“阿生家，阿文说话总是让人觉得舒服，我喜欢。”文慧回复道，老板娘的笑意更深了。

    小雨随后出现在门口。“哎呀，雨姐，好久不见了，还是那么苗条啊。”小雨不太喜欢这个老板娘，因为从她闪烁不定的眼神中，从她巧舌如簧的嘴里，从她的身上每一处，你看不出她有一丝一毫的真诚，小雨最不屑于的就是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所以她只道了声谢谢便不再搭话。文慧却不然，她和所有的人打交道都能游刃有余，这也是小雨佩服她的地方。

    走进555包间落座之后，文慧吩咐跟进来的服务员，“麻烦先帮忙泡壶菊花茶吧。”“好的。”服务员出去了，不一会儿就送了菊花茶进来，文慧倒了一杯菊花茶放到小雨面前：“先喝点水，降降火。”小雨把杯子握在手中，感觉到水的温暖透过杯子传过来，心里有满满的感动，那是文慧给她的……

    “文慧，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小雨手握茶杯，喝了一口水，犹豫一下，问道。“问什么？”“黄晓光后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他回来？”“想听吗？”“说说吧。”“这不像你啊，雨儿，你最不喜欢探听别人的故事了。”小雨看着文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刚刚在文慧的劝说下才发觉，和她最亲密的文慧，她眼中的女强人文慧，有太多她不了解的内涵了。

    “镜子破了，粘粘补补还能是一面镜子，但是不可能是完整的那面了，不一定哪天，那一道道裂缝会提醒你曾经受到的伤害和心里不能解开的心结。”好在文慧不等小雨作答，继续说。小雨把桌上的空杯拿过来一个，倒了一杯菊花茶递给文慧，文慧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抬起头，小雨看到文慧眼里闪出一丝泪花。

    小雨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拍了拍文慧的手背，原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精致女人，却也如张爱玲说的那样，不能逃避“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的命运。

    “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看三毛的故事时候，有一次因为讨论一个问题生气的事？”小雨问。“当然记得啊，咱们就生那一次气，是三毛写荷西曾和自己坦白爱上了别人。”“对，咱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说三毛能不能原谅。”小雨想着她们小时候的事情，脸上第一次浮出笑意。“我说能原谅，你说我奇葩，对伤害自己的人怎么会原谅？我当时怎么说的？文慧，你还记得吗？”文慧陷入了沉思。“我可以告诉你，我说是因为爱！”小雨轻轻地说：“我说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了，如果他（她）不想失去那个他（她）爱的人，那么她（她）一定会闭上眼睛装瞎子，捂住耳朵当聋子。但是真正能做到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对啊，我当时也说，一个人如果爱上一个人之后又爱上了别人，那他肯定是爱后一个，爱之前也一定是思忖了千百遍后才会做出如此选择，让一个不爱的人回到身边，就如同在一堆玻璃碴中找糖吃，我不会这么干。”“我因为你的泾渭分明劝你，结果你生气了，好几天没和我说话。”“是，那时候真幼稚。”“人，活得太鲜明，太棱角分明会害了自己的，文慧，社会是一个大染缸，爱更不是你当初想象的样子了，它早就不是黑白分明了，中间有一系列的灰色地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故了，雨儿？”“不这样的话，人是活不下去的。”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论，小雨看到文慧看电话号码时候脸色变了一下，眼里的光是小雨在文慧谈恋爱时候才见到过的，她看见文慧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出去接电话了。

    小雨这才有时间环顾四周，发现饭店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布局了一下，墙上多了一张装饰画，画面清新脱俗，小雨走上前去看旁边的题字，隽秀的字体更是让小雨眼前一亮，太漂亮了！小雨心里暗叹道，她看了看名字的落款，默默地记了下来。

    文慧过了一会儿回来了，“雨儿，我打听好了，肿瘤医院有三个专家的备选，你看看。”她把手机屏幕打开，给小雨看图片和简介，“我一会儿微信发你，你看看挂哪个，我再安排。”“好的。”小雨回答的时候，文慧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上面微信提示显示出一行字：“亲爱的，干嘛呢？我想你了。”

    小雨急忙调转视线装作没看到这一扫而过的信息，心中有一丝隐忧，不知道在担心老爸，还是在担忧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