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航道之下
写作最难把握的是安静和寂寞的平衡:为了不受打扰,常常要逃避热闹,可一旦长时间独处,又感到痛苦。 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很多人选择在咖啡馆或酒店大堂写作——身处其中,置身事外。 一个小学低年级的小女孩,她的一个女同学兼小伙伴老踪着她,离不开她似的。对此她评论和感慨道,有的人需要朋友,有的人不需要朋友。 有人“特别怕一个人吃饭”,有人除了跟特定人之外,都是一个人吃饭;有的人以人际关系的“网”为依靠,有的人以之为是束缚;有的人不惜哗众取宠来吸引眼球,有的人觉得“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有的人需要在“众乐”时“发电”,有的人需要在“独乐”时“充电”。 我想我大抵都偏向于后者;所以,我觉得自己不用去什么咖啡馆或酒店大堂——我的有限的经验也验证了这一点。 为了闭关写东西,我去了通州。 我考虑过去怀柔或密云的山里。 后来,我从那种“在寂寥的长夜,我推敲着诗句”的自我想象、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动中清醒过来,担心自己对独处、孤独、“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念兹在兹的向往,弄不好是叶公好龙,就放弃了。 我的担心是对的。 我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因为我后来意识到,我要的是“大隐隐于市”,出门就是滚滚红尘;要的是“心远地自偏”,不是真想去一个荒凉偏僻的所在。 而且,我不是喜欢“无人问津”,我是不喜欢“有人左右情绪”。 新的市政府快启用了,位置相当于副中心的副中心。从地图上看,风水不错,南面是大运河BJ段最“横平竖直”的一箍节儿——小时候走亲戚时去那儿玩过。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斜阳散射,金光洒满微波荡漾的水面和荒草丛生的堤岸。沿河西望,一片灿烂辉煌。我依稀记得,我应该是发呆了,恍惚了,乃至有些忘我了。 我这儿属于通州城区,在首都机场的某几条到港航道底下。 就听觉来说,不注意时,飞机过去就过去了;注意到时,轰隆隆的,属实聒噪。就视觉来说,飞机的加入使蓝天、白云的构图更加平衡,画龙点睛般生动起来。 通州还有个特点:地铁在闹市区的架桥上跑。夜色朦胧的时候,一列火车拖着光影,轰隆隆驶过;恍惚间,有那么点置身巴黎左岸或纽约布鲁克林的感觉。 我必须承认,起码在写作这件事上,我不是时间管理大师。 我需要大块的时间,至少要以天为单位来安排,上下午都不踏实,无论小时。因为要酝酿情绪,进入状态,而且写作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可能,劳心的时候,时间过得快,劳力的时候,时间过得慢吧),太短了不够用。 另外,就是不要有打扰;不然,耽误的时间不算,再重新进入状态恐怕又要费一番功夫。 这么说吧,凡是耽误我坐到电脑前的事,和需要我从电脑前离开的事,都碍事儿。 吃饭就是其中一个最耗时间、最打扰状态的事情。如厕也算,好在时间短;不过,也有人用尿不湿的。睡觉是休息,另当别论。 我常常想,如果发明一种食丸(仿药丸取名)就好了,浓缩的,含人体所需的热量、维生素、矿物质等。 忙的时候,每次视个人的用法用量吃几粒,完事。 想品尝美食,满足口腹之欲的时候,可以吃大餐,色香味意形,川鲁粤淮扬。 就像解决生理需求,可以搓粉抟朱,也可以单手自摸。 有人说,打开燃油汽车的发动机盖,就知道这是一项终将被淘汰的技术。因为,为了获得那点动能,弄得太复杂了。 如果把人的五脏六腑扫描一下,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感觉?而且,人还不是燃油车,简直是蒸汽机车。不过,有一个好处,不挑剔“燃料”,吃香喝辣或吃糠咽菜,都行。 当然,人体跟机器不一样,极其复杂、精密;而且,还有七情六欲的。 我不胖,也不是很瘦,但一不小心就会更瘦一些。除了不贪吃和健身外,我怀疑,情绪低落和思虑过深也消耗能量。 我怕如果经常吃不好或饮食不规律,影响了身体,毕竟身体是本钱。在外面吃或点外卖怕不卫生、不健康,自己做效果不好还更耽误时间。想来想去,应该找个家政钟点工,起码每天做顿午饭。 上网找了几家正规的家政公司,还是要有组织有纪律,能反馈能评价的。 网站上有详细的个人信息,照片、年龄、籍贯、学历以及工作经历;还有介绍,比如,擅长家常菜和各类面食,爱干净讲卫生,性格温柔随和,等等。有的还是本科学历,二十几岁,不知道什么情况。 浏览了几十个人之后,选了几个;打电话了解后,有了意向,又到店里见了面。 这位jiejie叫沈雪,“80后”,看起来跟实际年龄完全相符,一天也不差;她五官端正,中等身高,体型匀称;她是河北人,普通话很标准,听不出口音。 试工的第一天,大概上午十点半的时候,沈雪通过微信问我,中午准备吃什么,家里有什么菜,需不需要买什么菜。我告诉她暂时不用买。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了。进门后先换上了自带的新拖鞋,接着换上了厨师一样的白色上衣,还戴上了一顶一次性无纺布帽。 “您觉得对食物来说,美味、卫生、营养,怎么排序?”在聊了几句天气、交通、菜价之后,我以请教的口吻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觉得是卫生、营养、美味。卫生最重要,要不就不自己在家做了,营养要合理搭配,美味我来负责就行。” 我连连表示认同,并介绍了一下食材:米面粮油,还有rou、土豆、酸菜、青椒什么的。 “要不我做两个菜吧,排骨炖酸菜和青椒土豆丝,一荤一素。主食做烙饼。” “好,我喜欢吃烙饼;外面好吃的不多,就是有,买回来也捂得不好吃了。” “是,现烙的最好吃。就跟炸酱面似的,锅挑儿。”她笑着说。 她动作干净利落而又有条不紊,取东西、洗菜、切菜、和面,很有统筹方法的意思。从后边看着,像一个人同时演奏多种乐器,又像对弈中的多面打。 饭做好了。除了这盛菜和烙饼的两个盘子一个碗,其他的餐具厨具都刷了,灶台也擦了,地板也拖了,垃圾袋也整理好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一起吃吧。”我客气道。 “我只管做,不管吃。做菜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经饱了。”她笑着说,“您吃饭够早的,我怎么也得一点以后再吃午饭的。” “是,我睡得晚起得晚,早饭和午饭算合在一起了。”
“俗话说‘有钱难买末锅饼’,我多烙了两张,最下面的可能差点儿,您从上面开始吃,应该不错的。” “那我尝尝您的手艺。看着是真不错。” “好,那我先走了。这筷子碗的您……”沈雪提着垃圾袋到门口,开始换衣服和鞋。 “我自己刷就行,这就够省事儿的了。” 此情此景,我想起了沈从文先生在《月下小景》中一段描写: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烙饼跟盘子差不多大小,又香又软又有层次,油盐正好,两面都有斑驳的焦黄色;没菜都行,有菜就更好了。我怀疑这是今天通州最好吃的烙饼。 土豆丝刀工好,粗细均匀,呈半透明的金黄色,配上绿色的青椒,清爽可口。排骨软烂,酸菜入味,汤浓味香。 看了一个视频,吃了三张饼,菜基本都吃完了。这是一顿有饱足感又很舒服的午饭。 按照朱彝尊的饮食的三重境界,我肯定不是一个“食量本弘,不择精粗,惟事满腹”的“餔餟之人”。我当然也不敢自诩“尝味务遍,兼带好名”的“滋味之人”。 不过,以我对食物的“讲究”,倒有点“养生之人”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具备成为一个美食家的“潜质”。 以前,楼下有个小杂货店,也摊煎饼。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的自己摊。后来生意越来越好,特别是早晨的时候,就又加了一个炉子,一个跟这女的年龄相仿的男的(应该是她老公)也摊。 买煎饼的人排队,轮到谁,谁给你摊,算是随机。 吃过几次那男的摊的煎饼后,我觉得那女的摊的更好吃些。于是,有一次,在按顺序本应由那男的给我摊的时候,我稍作不好意思状地跟他说,我先等一下,让她给我摊。 于是,这男的给排在我后面的人摊,我继续等。 从那以后,如果再遇到相同的情况,我都如法炮制。 终于有一次,又应该由那男的给我摊的时候,我还是不好意思似的跟他说,呃,我先等一下。他应该对我有印象了,边给别人摊煎饼边嘟囔,不让我摊,我还不愿意给你摊呢。 我没理这茬儿,也没往心里去。我知道,当着那么多人这么做,确实让他很没面子。 后来,由于拆除违建、整治开墙打洞、疏解低端产业等原因,许许多多的小店都消失了,包括这个小店。 吃饱了犯困,先不勉强自己坐到电脑前吧。 躺在柔软舒适的躺椅上,赤脚翘在脚凳上,透亮的阳光洒遍全身,暖洋洋的。烦心顿解,万虑齐除。 看书,然后被书和阳光共同催眠,慵懒地睡去。 太阳还在阳台,一架飞机轰鸣着掠过,正好遮挡了一下太阳,明暗转换间,我醒了。恍惚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我给家政那边打了个电话,表示满意,同意签约。 晚饭我就吃得简单了,但还不至于过午不食。 这在后来不时造成一种情况:夜里,特别是睡前,饿。于是开始琢磨第二天的午饭,沈雪做什么,怎么做,味道怎么样……进而又饿又馋,都要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