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君上的誓言
回忆是流淌在指尖的殇,愈触愈痛,愈痛愈想触碰,引人上瘾。我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掌心的坠子,似有似无的异香在寂静的午夜里格外销魂。幽幽烛光穿过层层垂帷撩拨起无眠之人的暗殇,原来睹物思人是如此这般绝望的痛楚。 薛弋说此坠应是一件极精美象牙雕断裂的一角,微雕技艺卓绝,且是极罕见的含香象牙。是以此物名贵异常他不敢私藏,遂托一密友于南海之南的伽衣神域求得传说中的冰蚕之丝,编织成线缀以十八颗微小如血滴的红宝石;血滴先密后疏布列在晶莹透亮的丝线上,衬得坠子温润光洁如玉,匠心独妙予之的价值远超其本身。 而薛弋不知的是,纵然它只是一枚极其普通的坠子,于我而言亦是这世上最无价之宝。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在无休止地缅怀。它此刻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带着它主人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沉重无比。我突然觉得它形似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它主人秘密的钥匙,想起它的主人去而折返将它交与我时的那番话,心被狠狠揪痛。原来,我从不曾了解他。 他到底是谁?若只是潜雾派二公子和商家少主的身份何以招来杀身之祸? 他究竟在做什么?何以连自己的至亲都不能奉告? 五年里,我从不曾关心他多次神出鬼没去了何处,也不曾过问他屡屡受伤究竟为何。他心中所想所求,甚至连他最基本的喜好我都不知道。我有何资格去喜欢他?又有何资格与他举案齐眉?有何资格与他并肩驰骋? 原来,我根本就不配拥有他的感情,却偏偏因为我这份本应卑微到尘埃里的情意枉送了他的性命。叫我如何不恨自己?锥心蚀骨的恨! 我竟愚蠢到此时此刻才醒悟。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不会懦弱到让他承担原本该我承担的一切。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终归成为我心底永生无法梳解的结。 宫宴之后,我寝食难安忧思郁结,短短数日竟是清减了不少。众人只道是因为皇上终日忙于朝政不曾踏足后宫,我过于思念所致,纷纷劝慰于我。就连太后也会在我请安之后嘱咐两句,唯有依云始终对此静默不语。 “娘娘~娘娘!” 傍晚时分,我正倚在软榻上摆弄内侍监送来的插花,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秀儿兴高采烈的呼唤从外间传来。我闻声抬眸,只见她风风火火地掀了珠帘朝我奔来,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略微诧异地瞧着她靠近,她驻足后微喘着匆匆行了个礼。 “何事这般火急火燎的?”不待她开口,我启唇询问。 “娘娘您猜猜!”不成想这丫头还卖起了关子,我一时被她那滑稽的样子逗笑。 “尽没大没小的没个体统,娘娘问你且好生答话。”依云敛颜一本正经地训道,她知道我一向跟秀儿没个规矩,是以素来对秀儿的教导便严苛了些。秀儿对她也颇为敬畏,依云一开口她便老实了,敛了笑颜瞬间端肃起来。 “御前的外侍刚刚来传话说皇上正往锦仪宫来,请娘娘预备接驾。” “啊?”心中一惊,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妃嫔的身体状态每日都由内省监的敬事房记录归档,想必皇上知道我近日不便侍寝。那他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他不是忙得多日未踏足后宫了么?我可不认为他一得空就想着过来看我,之前或许会那样想。 “娘娘,可要更衣着妆?”依云柔声问道。 “不必了,整理下发丝即可。”我微微勾唇冷笑了一下,启唇淡淡道。 “是。”她亦不再多言。 过了片刻,许怀又来禀报了一遍,我虽不与他亲近,他却从不敢怠慢。宫里事事巨细,被他打理得有条不紊,皇上突然驾临,也不至慌了手脚。听依云说他之前是在太皇太后宫里当差,太皇太后离宫后又到御前当了两年差,虽不是近侍,却有些资历。我入宫他才升了品级被指派过来,正因为是皇上亲自指派过来的,是以我不可能委以他重任。 龙舆降临在锦仪宫门口,一身浅色常服的皇上起身下舆,行至门口微一抬手,身后的袁杰恺立时会意屏退随后的一众内监。我立于昭阳殿外候驾,他迈着矜重的步伐向我走来,遥遥看去高贵得如同九天仙君。 我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翘檐外的天幕,浅蓝的天际缱绻着瓣瓣薄云;如万片皑皑花瓣缀于九重天,青天唯此一色,纯洁无瑕。 暮云,暮云……碧落暮云卷,玉宇净无尘。 皇暮云就是这样的男子,青云之端的君王,惊鸿一瞥玉宇无尘,倾颜一笑误尔终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姿容尤胜世间佳丽,风度尤胜世间英豪。似乎在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他拥有着何等高贵完美的血统;亦能稍稍明白他拥有着何等深不可测的心智。 唉~我又何须自取其辱,与其想着应付他,不如另辟蹊径。 “自你进宫,朕还未陪你用过膳,今日得空,朕好好陪陪你。”他说。 膳食是他吩咐御膳坊送来的,然而没有一样是我爱吃的,皆依着他清淡的口味而做。他的眸光从来都只停留在我的双眸,似是要从我眸中探寻出我所有的秘密。他时而勾唇浮出绚丽得晃眼的笑容,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眸中未曾荡起丝毫涟漪。 他这般虚情假意待我,无非是因为要依仗我姨父去为他征战沙场平定四海。既然只是逢场作戏,我为何要处于这被动之境任他为所欲为?我尹落月亦喜欢不带任何感情的交易。 膳毕,我随他移步至东暖阁,静坐饮茶。乍暖还寒,夜间室内仍是离不得炭笼,笼中炭火正旺。我低头看着白玉茶盏里金黄澄明的茶水,一时被阁内的寂静尴尬得双颊发热。 “爱妃似不喜欢焚香?”半晌,身侧猝然的问话终是打破了这尴尬。 “臣妾本是个粗鄙之人,于此高雅之道一窍不通,是以不忍暴殄天物,让皇上见笑了。”稍作思忖,我盈盈笑着答道。 “爱妃秀外慧中,怎生如此妄自菲薄?焚香之人也未见得高雅,原本焚香只是个人喜好,偏被那些鸿儒高士传颂追捧。附庸高雅之人比比皆是,倒是让此道渐失了高雅的本质,衍生成攀比虚荣的情态。”低垂的视线中那抹月白底缕金丝绣云纹的云袖轻动着,玉笋间的茶盏被轻放到木几上。盏中涟漪轻荡,一如我此刻的心湖,这话从他口中说出着实令我讶然。 “臣妾平素惯会舞刀弄剑,甚少用心于此……”他这番话颇有奚落之意,我若附和显得虚伪,更不可批驳。遂低下头佯装羞怯,避开这话题的同时安了另外的心思。 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隔着榻中间的小几,掌心向上自然微曲,定在我面前。我一时怔愣,疑惑地抬眸看他,他微微一笑,烛光似是在那潭潋滟中跳跃了一下。我瞬间明了他的心思,遂徐徐抬手,近了却怯怯地不敢去触碰那柔荑。不成想猝不及防被他捉住,心下顿时荡起一股奇异的热浪径直蹿上脖颈,燎红了双颊。 我明知道他只是想看我掌心的薄茧,确认我是否搪塞他,可还是被这暧昧暖意催得羞怯起来。毕竟,如今他是我的夫君,名义上的夫,实质上的君。我怎可能不去在意?任何一个女子都做不到毫不在意,更何况这个人是皇暮云。 “如此美的手握着刀剑会是怎样一番韵味?”他一手托着我的手,一手摩挲着我虎口乃至掌心那层因长期练剑砥砺出的薄茧。虽然许久不执剑,老茧慢慢蜕成薄茧,微微泛着黄。掌心被他指尖摩挲得阵阵****,我只觉整个手掌都在沁汗。 “皇上……”我忍不住蓦然抽回手,继而又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妥,几番嗫嚅终不知该说什么。 “入宫这么久可还习惯?”他似乎并不介意,拂了拂袖再次端起几上的茶盏,问道。 “皇上是要听真话?”我闻言心底不禁一阵欢欣,看来我的那点心思是被他看出来了。 “违心的话若是听着舒心,朕并不介意再多听几句。”话毕,他抬手将茶盏移至唇边,启唇含住那霜色的玉盏抿了口茶。移开茶盏,喉间珠玉滚动,竟是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唇瓣上留下的丝丝水光,随着朱唇的闭合而隐匿。 “臣妾不敢,宫中样样极好,只是臣妾自小没拘束惯了,一时难以习惯宫中的生活。不过臣妾会尽快习惯,还望皇上勿要责怪才好。”我忙起身拘礼,诚惶诚恐道。 “既是没拘束惯了的就别拘着礼了,到底是将门之女,与旁人确有不同。” “臣妾斗胆还有一事请皇上允准。”我并不起身,反而屈膝蹲跪施了个大礼。 “你说。”他似乎早已料到,语气波澜不惊,丝毫未感到惊讶。只是我不敢保证他听了我接下来所言是龙颜大怒,还是依旧喜怒不浮于浅表。 我微微抬头扫视一圈肃立在外随侍的人,低头不语。若没有旁人,兴许不会触怒他。纵然他生气了也不能将我如何,所以这是个绝佳的摊牌机会。 随着他的抬手,袁杰恺轻声屏退众人,随后鞠了鞠躬也退了出了。 “臣妾自知卑微之躯不敢亵渎君上,自入宫起终日诚惶诚恐,承蒙君上不弃,对臣妾关怀备至。臣妾感激君上恩德,敬畏君上威仪,只是……只是……臣妾惶恐不能尽心伺候君上。”顿了又顿,终是壮着胆子说出了关键所在。话毕才发现一颗心不知何时已跳得如此剧烈,似是要随着那些话一道从口中蹦出。 “哦?如此说,伺候朕非你所愿?”头顶飘来的诘问语气依然波澜不惊,可问的话却是让我不禁战栗了一下。 “为子女者不敢忤逆父母之意,为臣民者不可违抗君上之意。”我稍作思忖答道,横竖已经豁出去了。半晌未得到回应,我不敢抬眸去看他,但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正凝视着我。 “独独没有你自己的意愿,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过了良久,他才略略沉声道,我不禁再次战栗了一下。我知道他不会因此治我的罪,正如薛弋所言,只要姨父在朝一日,他就不会把我如何。可是我现在是在触犯他的尊严,一个王者的尊严,我怕的始终是他会选择毁灭我来维护他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尊严。那样的结果会比他现下虚情假意待我要残酷得多,死并不可怖,生不如死才可怖。 “臣妾并不觉得委屈,只是一点女儿家的小心思作祟罢了。” “哦?是何心思且说来听听。” “臣妾所愿只不过是自己所爱之人也能予我几分情意而已。”心底似是掠过一抹寒意,我平生所愿,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 “你可有所爱之人?”此话让我再一次语塞,却是不能不答。 “有。”我并没回以违心的话,也根本瞒不过他。 “今何在?”他紧紧追问,若不是触及他的尊严,他断然不会在乎。 “殁于战场。”商君陌是死在了权谋的战场上,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无能。 身侧的炭笼溢出nongnong的炽热,烛光透过灯罩辉映着这满阁的暖意,我的心中却是奇寒。阁内一时陷入了寂静,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朕可在你的心里?”过了许久,他终是冷冷地开口问道,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空灵,语气却是冷得仿若淬了寒冰。 “您是臣妾的君上,亦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心里最重要的人。” 话刚说完,一阵窸窣,只见眼帘里的袍摆微微晃动,他站了起来。我立时不可抑制得惊惶,不敢抬眸去看盛怒的龙颜,如此小心翼翼地忖度还是触怒了他?想及此,一颗心瞬间沉了个没影,彻底完了!无以言表的绝望彻底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双膝跪地萎下身子坐在了双腿上。 眼前光影晃动,我如同失了魂魄的人偶,双眸无法聚焦地看着他步步逼近。然后只觉下巴一紧,被他冰冷的手指捏住。我丝毫不想反抗,任他将我的下巴抬高,被迫面对他的玉颜。我鬼使神差地聚焦抬眸看向那张缓缓逼近的面孔,不禁微震,如果不是他将情绪匿藏得太深,那便是我想岔了。那张如玉容颜怎会一丝波澜都没有?甚至连眸中都没有一丝愠怒。 看来这一切于他,都是无关要的罢!我本就是姨父塞给他的,如同一件物品。于他而言,一件只存在交易价值的物品,根本触犯不到他的尊严。想通这些,内中透凉,是我太高看了自己的价值。 回过神来的那一瞬,我才蓦然发现他的脸已近在咫尺。我下意识地朝后倾去,却不知他的另一只胳膊何时到了我身后,一把托住了我的肩背。下巴上的力道跟着紧了紧,被勒得发痛,而视线里的那抹红唇离我不过寸许。惊慌不已的我一时情急抬手抵在了那抹朱红上,触手湿凉。 怦怦心跳一声声如擂鼓般传入耳中,而我整个人已经彻底呆住,他到底想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如若刚刚那些话未触碰到他的底线,我这一挡算是彻底摧毁了回旋的余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匆忙移开手指,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难以抑制微微颤抖着。 “这可不是对夫君该有的举动,鸾儿并未把朕当做夫君。” 他竟然笑了,等等……鸾儿?他……竟然唤了表妹的乳名,亦是在唤此时此刻的我!太匪夷所思了。 可我并未有分毫欢欣。 “朕不喜欢勉强,既已注定,你想得到的那几分情意,只能是朕来给!不过在此之前,你心中所爱所想也只能是朕。妃嫔之中从未有谁敢说出视朕为夫君的话,连她都未必敢说。”他松开对我的禁锢,缓缓退身玉立,居高临下凝视着我的双眸道。 我暗自舒了口气,细细地将他这话在脑中过了过,不禁额角发紧。这话未免太霸道了吧!他口中的她是指德妃薛妍? “臣妾惶恐!”我颔首倾身,定了定心神。 “如此胆魄,岂会惶恐?起来吧!” “谢皇上。”我谢恩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已沁出了一层密汗。 “可还有话说?”他优雅地掀袍坐下,拂了拂袖抬眸问道。 “皇上可否与臣妾击掌为誓?”反正今晚是豁出去了,索性胆大妄为到底,不达到我的目的誓不罢休。他虽说了不喜欢勉强,可如今这情势不免会有突发状况。他闻言静静地凝视我,眉心微微蹙了蹙。哦,我忘了他身为九五之尊,并不知道这种江湖套路。遂解释道:“这是一种民间立誓的规矩,击掌三下达成誓言,绝不反悔之意。” “朕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岂是这种民间规矩能比的!”不成想这一举动倒让他脸色微沉,薄嗔道。 “一言九鼎是君上的承诺,臣妾自然不敢质疑,可这击掌为誓是夫君的承诺,不一样的。”不知为何见他轻怒薄嗔,我竟有种莫名的快感,这种感觉似乎已经消弭很久很久了。 “好,朕答应绝不会勉强于你!”他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勾唇一笑,启唇爽快地答应了。击掌三下,我展颜笑得明媚。真是峰回路转,胜得莫名。 不过再后来我便笑不出来了,我终是小看了他,我侥幸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却未曾想到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他盈盈一笑间给了我这个侥幸的机会,却在它处完胜,胜得心安理得,乐此不彼。 待我把袁杰恺和依云他们叫进来后,他竟当着随侍众人的面说我向他请命亲手抄写百本经书,以备二月初二佛典上焚经祈福,还大力表彰我此举。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竟是找不出一丝反驳的理由。 让我十天时间里手抄百本经书……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