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物归原主
翌日,五更天我便欣欣起早,久违的神清气爽。 因着早已吩咐下去我要去宁华宫请早安,宫人们事先便备好了辇轿。我既已露面,想要再躲这内命妇的朝礼是不可能了。纵有皇上恩旨,我也不可恃宠废礼,授人以柄。内命妇的朝礼规矩之多,比之寻常的晨昏定省要繁冗,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些让人头痛不已的虚与委蛇。 不过转念想想,深宫寂寞,若是连这些虚与委蛇都没有了,岂不更加百无聊赖?这种无聊到空虚的烦闷,不正是我前阵子最确切的体悟嘛。 我扬手轻挑轿帘,沉沉夜色中起伏在我眼帘的是随行宫婢们低垂的头。我抬眸看向遥遥天际,翘檐兽首格断的这一方天空,青灰如幕。辨不清是天将亮,还是被明黄宫灯交辉掩映出的一片虚芒。没来由的一阵恍惚,心下生出前所未有的迷惘,这便是皇宫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深宫里的拘束桎梏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慢慢磨灭我最初的那些,或希冀,或向往,或者某些坚持。 “娘娘,宁华宫到了。” 随行在另一边的依云唤醒了我的神思,这才发现辇轿已停稳,我收回目光放下轿帘。 按内廷早朝礼制,皇后先率从三品以上的妃嫔往万寿宫向太后请安,再由一品皇妃率六品以上的妃嫔往宁华宫向皇后请安,皆要在辰时早膳前礼毕。后庭同前朝一致,朝休则礼休。往年要过了上元节才复朝,今年却因着这场罕见的雪灾,情势所迫,正月初六便开始上朝。想必是国库充盈,是以不曾听闻阖宫上下用度缩减之言。 所幸宁华宫和万寿宫同属东路六宫,隔得并不远。至于太皇太后,这位辈分最高之人却并未住在皇宫,而是移居皇家私寺圣灵寺。一住就是三年,潜心礼佛,不理世事。 孟春的早晨堪比严冬,一缕风过,脸颊双耳犹如被斧锯刀削。本有内功可以御寒,一眼瞧见衣衫单薄于我的宫人们恭敬地立在寒风中,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想法,纵然奇冷,也只是生生受着。 晃晃宫灯,投出最温暖的颜色,让人恍惚觉得包裹在周身的亦是缕缕暖意。 我在依云的扶持下,随着引路内监一路行至宁华宫的主殿外等候通传。按常规礼,大婚次日我就得前来觐见皇后,这样的常规被皇上和我的真假风寒生生打破。我尚未侍寝受印,行觐见大礼于礼不合;我的位分特殊,未觐见太后和皇后便直接出席宫宴又于理不合。如今我的处境,当真尴尬至极。 昨夜我思想向后也不知怎样妥当,幸而被依云一语点醒不至彷徨,新庶病愈向嫡长请安,合理且合礼。 “不想娘娘来得这样早,皇后娘娘礼早佛尚未完,请娘娘入殿等候。”前来传话的是内监大总管鹿金福,纵然属正三品内监,却也只是皇后的内侍而已。而他这个三品,又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挣来的? 有些人,权位唾手可得,有些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触及毫厘。亦有些人,因着某些莫名的机遇,原不该属于他的荣华权贵已悄然纷至沓来。 不知怎的,自从入了宫,我似乎变得信命了。芸芸众生,出身不同,命运迥异。也许这是我本该早已看破的道理,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殿中坐了许久,先前来传话的鹿金福再次来传话,说皇后礼佛完毕要我移至西暖阁见礼。还未如西暖阁,帘栊掀起之时迎面扑来层层暖气,夹杂着微甘微酸的香气。忽从清冽移至这香气浮荡的暖阁,鼻息间微微一酸,竟是呛得双目也跟着酸了起来。 暖阁里宫灯辉映,亮如白昼。阁中陈设无一不明艳奢华,我颔首踩着端庄的步子移至深处。抬眸看了端坐在我面前亦明艳至极的女子一眼,俯身半跪,双手交叠于腰间,颔首低眉,道:“妾丽妃李鸾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meimei快些起来吧,如此天寒地冻的meimei还来得这样早,真是生受meimei了。”皇后的声音便如同我眼前的金炭笼,溢着nongnong暖意,掠过我冻得麻木的肌肤,撩起阵阵奇异的痒。 “谢娘娘。”我谢恩起身。 “赐坐,看茶。” “谢娘娘。” 依云扶着我落座,我顺了顺宽大的衣袖,双手交叠放于膝上。这才抬眸看向皇后,只见她也在看我,遂收回目光颔首垂眸。虽只一眼,她那一身明艳华丽的装扮,以及同样明艳华丽的妆容,令我哑然。我这一身淡紫缕银丝飞鹤祥云裙袍的光华,被压得渣都不剩。 “当日遥遥一见,只道meimei风姿明艳,今日得见,方知‘清丽婉约出尘脱俗’八字更适合meimei。连本宫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难怪皇上会对meimei格外上心。”过了片刻,她徐徐道,慵懒浑然天成。赞美的话,似是多了些意味儿,让听者不免多心。 我鲜少于这巧言令色上用功,曾还甚是得意于自己的巧舌如簧,不成想到了这宫中不知怎的嘴上功夫大不如前。 “娘娘谬赞,您月辉耀华,娘娘国色天香凤仪天下之尊贵,妾点星之芒,难及万一。”忖度间,我微笑盈盈,起身再次微微蹲身施了个礼,款款道。 “meimei倒是心思敏捷,聪慧伶俐。皇上既看重于你,日后务必要尽心服侍皇上,圣心愉悦才是最重要的。” “妾谨遵娘娘教诲。”我不得不再次蹲身行礼,似乎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一番寒暄,饮过那杯不知名且极难喝的茶后,我便随着皇后一道去万寿宫请安。遥遥可见万寿宫外等候的众妃嫔,或明艳或清丽,或端庄或娇媚;姹紫嫣红,袅袅婀娜,仿若春日绽放的百花,看得人眼花缭乱。 于这百花之中,我成了这个孟春初早最受关注的焦点,于我而言无疑是煎熬。 请安见礼以及寒暄终于结束,一头钻进辇轿。外间纷纷绕耳的喧嚣总算远了,肚中一阵饥肠辘辘,浑身酸软无力,索性歪倒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晨起只饮了一盏燕窝羹垫肚,这会子实在是饿啊!也不知这种饿着肚子奔波请安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回到锦仪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让秀儿兰儿为我摒冠除簪,立时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依云吩咐宫人们移案布膳,我净手后坐下,立时有侍婢捧上漱口汤。前一会还极饿难耐,许是饿过了,现下看着满桌的佳肴却是没了多大的胃口。 一众人肃然无声立在两侧,我抬眸扫视了一圈,也不知怎的,心中顿时泛起一丝嫌恶。悻悻然挑了几样看着稍顺眼的菜肴吃了几口便饱了。 “菜别撤了,你们就着这些添几副碗筷吃罢,都别拘着了。我入内休息一会,久病初愈,行了这么多礼也有些乏了。”我说完径直朝内室走去,拖着我许久不动以至酸软的双腿,离了众人视线,我恹恹地提起裙袍把自己扔到软榻上。往日我最烦别人对我拘礼,如今倒好,湮在这最严苛的礼法之地,桎梏得动弹不得。 我虚看着香几上鹤腹猊头的三足香炉,不禁想到了皇后卫心宣,心霾渐浓。我素来没有熏香的习好,许是因为嗅觉太好的缘故,是以疏于香道。说来也怪,尹落天同我一样,也不爱此道,偏爹爹和jiejie颇精于此。在我幼时模糊的记忆中,无数次出入爹爹和jiejie的房中,唯嫌恶一味最稀有名贵的香——龙涎香。 只要辅以龙涎的任何香我闻来都会不舒服,早间卫心宣焚的香中正有那龙涎香。龙涎沾身,逾月不退。如此难求名贵的香,她竟奢侈到日常焚熏。如果我没记错,皇上近身让我嗅到的是一股极淡的清冽之香,我辨不出是何香。 帝后的喜好竟是如此大相径庭,再想想德妃那副清丽淑静的样子,心中似乎霎时开朗了不少。今日得见皇后和德妃,果然大有收获。 想及此,不禁嘴角上扬,心中的霾也瞬时消散。 “娘娘可是有什么开心的事?许久没见您展颐了,您果然还是笑起来更美。”进来的正是秀儿,素日里我最宠她,一众丫头里也只有她敢跟我这么说话。 “教你识得几个字,倒是学会卖弄了,牙尖嘴利!”我抬眸觑了她一眼,压低声音佯怒道。她最了解我的性子,倒不怕我,咯咯一笑吐舌扮了个鬼脸,折身去取了条兔毫毯。 “娘娘今日行礼腿定是乏得很,奴婢给您揉揉。”她利落地敞开毯子拦腰盖在我腿上,也不待我应声便自顾自在我榻尾坐下,挽了挽衣袖准备给我揉腿。 我把手插进毛毯,懒懒地抬眸看着秀儿,看了片刻,突然厉声道:“你吃饱了撑的呀!别想躲在这偷懒,还不快去抄百字文?” “哦!”匿藏的侥幸被我侦破,这丫头讪讪颔首应了一声,懦懦地起身朝外挪去。 看着她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忿忿背影,我忍俊不禁,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件非常重要事未吩咐。 对对对,德妃! “你顺便去把依云唤来。” “是。”秀儿顿足应了吩咐,遂离去。 依云不一会便来了,一番答问,让我本已平静的内心再次荡起轩然大波,久久不能平静。世间竟存在着如此匪夷所思的关联,着实让我惊愕不已。原本我还想着去与德妃交好,如今看来无疑是谬之千里的大错特错。难怪瞧见她第一眼觉得异常面善,此刻想想,那等容貌风姿…… 大晴两日之后,整个皇宫雪融冰消,和风煦煦,彻底带走了弥留已久的严寒。春日盈盈,如玉软花柔的女子,轻柔地安抚着被严冬重创的世间万物。萧索已久的御花园匿藏的怏然生机蓦然苏醒,昨日瞥见还是光秃秃的树枝,今日竟已凸起了萌萌芽苞。 天公给了上元节一个大好的天气,宫宴于申时开始,阖宫上下好整以待,忙碌异常。我亦不例外,午膳后便开始沐浴熏香,梳妆打扮。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先是激动了半日,继而又紧张了半日。 御衣坊御宝坊送过来的宴服和发冠簪缨甚是华丽精美,身着曳地水袖一字肩百褶凤尾朝服;发髻高盘戴上那华美且沉的紫金翟冠,以数支金钗固定,配以步摇。我只觉得微一倾整个脑袋都要跟着步摇沉下去了,腕上腰间环佩铃铃。 “哎呀,娘娘您不能戴这耳坠!您的耳垂忒娇嫩,这才戴了一小会儿都红肿了。”正在为我扑粉的秀儿惊呼道,我被她这莫名的大惊小怪唬了一跳。 “那还不赶紧取下来!”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继续道:“随便找一个轻点的坠子配上即可。” “诶!”秀儿应声摘下我双耳上犹如万斤重的耳坠,然后折腰在妆奁装小饰物的格子里对比翻找了好一会,倒真叫她找到了一对形似却小了许多的耳坠。 唉~这种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啊!无奈暗叹。 一切刚准备妥当,袁杰恺前来传皇上口谕让我去重华殿,我略略问了一下所为何事,袁杰恺说皇上想我随他一同入席。这倒让我颇为受宠若惊,之前他说想我随他左右我只当是一句激励的话,不成想他还真是说到做到,果真是君无戏言。 皇上携我一同入席颇引人侧目,好奇、疑惑、敬畏、戒惧等诸多神情一一闪现在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内命妇以及外命妇、乃至內监宫婢在场所有人的脸上。我无法镇定,一颗心怦怦乱跳,双腿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踩着缥缈虚浮的步子被侧前方的人带着一步步朝前走去。 我匆匆收回扫视众人的目光,看向身畔之人。这个将我置于众人目光下的男子,这个俊美无暇且尊贵至极的男子,回眸间递给我一个比九重宫厥上那枚春日还要和煦的笑容。清风拂过,荡起他的衣袖抚在我的衣裙上,仿若抚在我的心间,酥酥麻麻。鼻息间掠过一阵极淡的幽香,辨不清是来自他还是来自那簇簇姹紫嫣红。 我慌忙撇开视线去看那宫人花匠精心布置的富贵菊,****紫红,布列整齐,团团簇簇。随风摇曳多姿,煞是好看。 怦怦乱跳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待到席间,那人放开我的手时,我才慕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沁汗。随后太后被皇后虚扶着入席,皇上遂下令宫宴开始。 几番祝辞之后歌舞便开始了,随之而来的是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的宫女们,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为每一席布酒菜。席间言笑晏晏,宫乐婉婉动听,翟羽绮罗婀娜。帷幔叠叠间好一副升平盛世! 我借着欣赏歌舞在席间搜索熟悉的身影,视线却是下意识地偏移了方位,精确无比地捕捉到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委实是他过于出众,放眼望去样貌气质……好像也有几个不赖的。他面无表情地自顾自斟酒饮酒,全然无视近在眼前的曼妙舞姿,阴翳着脸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一时有些犯难,这家伙约我晚间在殿后的花园假山处见面,可这样的场合我该怎样离席?毫无经验好不好? 正晃神间,他抬眸朝我看来,我一惊,慌忙撇开视线。居然被发现了!顿时只觉双颊发热,遂低下头端起面前精巧小盏抬袖挡在面前汲了一口。然而,下一瞬我就后悔了,口中的辛辣让我清楚的意识到这漂亮的小盏中是酒! 烈酒在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而且还是一大口。 当然,此情此景我只能生生咽下肚,还不慎被最后那一点辛辣呛到。为了不失仪态极力忍了下来,到最后却是憋得通身燥热,面如火燎。若不是靠妆容遮掩,只怕是要出丑了。 “娘娘可还好?”依云凑上来问我,我一时憋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衣袖掩口朝她摆了摆手。 “丽妃meimei这是怎么了?可有不适?”殿上丢来的问话让我彻底岔了气,她倒是眼尖。 想想也是,我在众妃的第一个席位,离卫心宣最近。她居高临下稍一斜目就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被她这么一问,我再次成了焦点,尴尬至极。 “妾身……咳~咳~”这一慌乱,竟是连话也不会说了,索性借势轻轻咳嗽起来,轻得瞬间被宫乐声湮没。 “爱妃久病初愈,不宜饮酒,是朕疏忽了。去换茶来!”皇上突然开口替我解了这尴尬,我尤为感激地抬眸去看他,只见他也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欲起身行礼谢恩,被他抬手示意制止。 “谢皇上。”我只得坐着颔首道谢,刚还忖度着多喝几杯酒借不胜酒力离席,现下只怕只能多饮几杯茶借如厕离席了。 再度去看薛弋,他正在与身侧的人交谈。目光游移,终于在稍远的席位上看到了姨母,此时也正在与身旁的一位妇人谈笑着,根本没有看我。目光再游移,在我同侧的武官席位上找到了威风凛凛的姨父,他正边看舞蹈边独自饮着酒。 心中莫名的一阵失落,依云正在给我斟茶,我识得,正是在卫心宣那饮的那种茶。茶色金黄澄明,气味微甘微腥,初饮时如同我饮酒,入口难以下咽。我从未见过这种茶,每次欲在事后问依云,结果都被我这记性好得不得了的糊涂脑袋给忘了。 我端起茶盏,移近嗅了嗅,这次的茶里似乎多了几味。似是我熟悉的枣、枸杞还有一味似草似花的香气,我搜肠刮肚了半晌也没想起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到底是什么。轻轻汲了一口,心中顿时了然。不禁暗笑自己真傻,不是所有的花草药都能靠气味辨别,譬如这似花似草香的蜂蜜。 不知不觉间殿外已黑,殿内点起了粗如手臂的红烛,亮如白昼。众妃与我不熟,是以极少向我敬酒祝词的,我倒乐得清闲。吃吃喝喝,百无聊赖。席间时不时有人进出,我则时不时透过曼妙舞姿瞟一瞟某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去瞟某人,惶然发现他的席位已空。 一颗心再次在胸腔内怦怦乱跳起来,惴惴地踌躇了一会,终于鼓起胆子向殿上禀明更衣离了席。依云引着我穿过后殿,入夜的风透着寒气袭来,廊前月色朦胧。月辉如练如雪,肆意倾洒,墀上阶上、花下树下、廊中水中、皆被这九天宫阙上的寂寥银盘镀上了一层霜。我从没有发现,这银盘竟也美得这般任性。 “依云……我想去留园看看。” “这条廊并不通往留园,而且今日……” “你想去吗?” “奴婢……跟娘娘一样。” “你很像我的jiejie。” “娘娘折煞奴婢了……” “我是说我想有一个jiejie,就像你一样。” “娘娘……” “走吧,我这就带你去留园,我用轻功带你下去,你千万别出声!” 敞开心扉的过程就如花朵绽放的过程,奇妙且美好。在这个前所未有惬意的月色里,花朵悄然绽放,美如月华。 许久未用的蛟龙潜雾在月夜里是那样曼妙,依云比我想象中要镇定,并没有多害怕。也许是基于对我的信任吧,我第一次御风也是丝毫不觉得害怕,基于对师父的信任。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将她放落,拍拍她的肩低声道。她已经知道了我的不同寻常,知道更多也无妨。环视四周,这个地方极隐秘,她看不见外间,外间也看不见她。只要她没看到薛弋,便无妨。 薛弋果真会找地方,留园石径蜿蜒,假山怪石比其他御花园里的要大得多。月色下幢幢黑影,没胆量的人晚间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以薛弋的功力,我想要察觉他很难,不过今晚例外。 我循着淡淡的酒香踱了过去,为了防止我那曳地裙摆被碍事,只好撩起搂在身前。我明知道他就在那个暗影里,却还是措不及防被他拉拽得吓了一跳,然后被狠狠地揉进了他的胸膛。脑袋被晃得一瞬空白,纵然环佩铃铃,我依然能听到某种“砰砰”声,是我的还是他的? “你……醉了。”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再悸动,顿时一股暖流自脖颈而上,灼得双面发烫。 “为什么?”被他压低声音如同幽怨过后的诘问,不复平素的温润。 “你四哥拐走了我的表妹,我代她入宫。”这个解释再清楚明白不过,定了定心神,我也比适才平静了许多。 “你总是有办法让我无可奈何……总有办法消失不见……总有办法让我痛苦……”他似是倚靠在我身上,半身重量压在我肩头,喃喃如同梦呓。看来他真的醉了,都开始说胡了。 “你没事吧?怎么喝成这样?”我放下手中衣裙,抬手扶住他。 “我没醉!”他蓦然出手将我朝一侧推去,毫不怜惜地把我抵在假山上,背部撞击的剧痛让我屏住呼吸。 “你的杀父之仇不报了么?你jiejie的葬地不寻了么?你弟弟的下落不找了么?”近在咫尺的人如同怒猊一般低吼着一连三问,带着清冽酒香的气息喷在我脸颊上,湿湿热热。 我瞬间呆若木鸡,脑袋顿了又顿。醉酒的他如同发怒的狻猊,让我又惊又怕。 “我……我入宫就是为了追查杀我父亲的仇人!”我聚起一股真气将他从我身前推开,顺了口气。 “哼哼~”他在暗中冷冷一哂,顿了顿,继续道:“你本只需来问我,何必非要把自己逼死在这宫闱之中?”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淡漠,带着某些我辨不出的情愫。 “我……身不由己!”也许真的是身不由己罢,呵呵,此时此刻我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进这宫里来。 “这句话现在用最贴切!” 不可否认,若说当初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如今,我却是真正的身不由己退无可退! “我入宫前想好了脱身之计,本还想着……找你帮我的。”想起这个茬,懦懦道。 “脱身?岂是你说的那般容易,如今你已是大罪,稍微行差踏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就算你的身份侥幸不被识破,以你的心智,迟早会殁在这宫闱之中。”暗影中我看清不清他的神情。 “我有那么笨?”我没好气地脱口反问。 “你不适合宫闱。”他答非所问。 “懒得与你争执,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席了。”静默了片刻,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再次去撩裙摆,准备离开。 “如今李将军被皇上重用,暂且会庇护你。后宫中人若是想加害你,我尚且能托付人帮你,若是……”对面再次传来话语,语气倒是比先前柔和了不少。 “你是说你jiejie?” “你切记不可妄动,你想装病避宠,这种小伎俩千万别再用。皇上绝非表面看起来和善,皇恩不是你想避就能避的,你只要老老实实呆着,李将军在朝一日,你便安全一日。你若……实在不想侍寝,可以直说与皇上,皇上更喜欢不带任何感情的交易。如此,你想脱身或许还有可能。” 我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丝毫不似醉话。这番话彻底颠覆了我先前所谋划的一切,他没必要说这些来唬我。他是何等睿智聪慧之人,回味他这话,竟是连他也难揣圣意,可想而知皇上隐藏得有多深。 “谢谢你。”凉风袭面,那份凉意直浸到我心底,不禁打了个寒颤。 暗影浮动,对面的人似是在怀中掏出了什么。定睛一看是个小盒子。 “它在这我这已久,日后怕是不便亲手还你。你昏迷时都舍不得放下,线都被你扯断了,想必对你尤为重要。”他不紧不慢地打开手中的盒子,从中取出一枚月牙状的东西,然后收回盒子。 在他指尖的那枚月牙在月色下莹莹剔透,折射着耀目光泽,幽幽暗香如同那悠悠思念,刺痛我每一寸肌肤。痛过之后便是那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悲恸,瞬间如惊涛般迅猛涌出,澎拜击打着我的胸腔肺腑,一阵一阵的痛。 君陌……原来我没丢,我弄丢了你的一切,除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