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李逸凝望着这位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女人，摇了摇头，规规矩矩喊了声——

    “嫂子！”

    女人略显苍白的面孔瞬间展开笑容，手指轻点李逸额头。

    “乖。”

    见李逸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女人对他眨眨眼，道：“你觉得，有我在，夫君会被人为难？若不是夫君拦着不让，说要等你，那边的渣滓早已死了大半，我也早该拉着夫君离开那沉闷潮湿的犄角之地。”

    李逸继续看着女人，踌躇了一阵，忍不住说道：“要不你还是变回原来的样子，一来没有阴阳眼的人看不到，二来……”

    他眼光扫过方框眼镜和职业装，嘴角一抽，“这副……实在不习惯。”

    “道行不够深呦，夫君可是从来不在意这些。”

    虽然嘴上戏弄着李逸，女人还是挥手招来一帐浓雾，身形在内不断蠕动变换。

    李逸揉了揉额头，舒了口气，眼前这位便宜“嫂子”不紧不慢的态度，正说明了陈才凝情况不错，悬着的心可以稍稍放下。

    自小伴随在陈才凝身边，形影不离的这位“嫂子”，拥有很多鬼神莫测的手段，身份也似乎与传说中的鬼魂、阴神之类脱不开关系。

    有她的存在，对陈才凝来说是福也是祸。

    天生拥有一双阴阳眼，能够赦令没有自主意识的游魂野鬼，必要之时还可以使其上身发挥鬼神之能，这些是福；但一直与死状千奇百怪的鬼怪作伴，身上缠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气，这些便是祸了。

    那时陈叔柳姨天天忙于事业，只得把刚刚断奶的陈才凝送进托儿所，他身上的阴气和奇怪的行为使其他孩子将他孤立，托儿所的服务人员也是对他疏于照顾，唯一陪伴他的“嫂子”又只病态地保护他身体不受一点伤害，从不在意精神健康，变相不作为。

    陈才凝的三观性格因为小时经历遭受了几乎不可逆的改变，他情感变得极其淡薄，对生命冷漠异常，小小年纪一副精神分裂症的模样。

    初为人父母的陈叔柳姨注意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即使将陈才凝接回细心照顾也不能弥补。

    而后不久，李逸父母惨死，李逸被陈叔收养，早慧的李逸不到一岁就能下地行走，简单言语，那时他还没梦到多少前世记忆，压制不住孩童的本性，不过他与托儿所的孩子不同，并不惧怕陈才凝，甚至因为看不惯陈才凝那古井无波的样子，常常和他大打出手。

    孩童打斗，用得最多的就是刚刚长出的乳牙，现在回想，李逸后来觉醒了和陈才凝同样的鬼体阴阳眼，很可能是小时打架无意咽下了陈才凝的血rou导致。

    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有了一个玩伴，陈才凝的性格状况明显好转，脸上逐渐绽放开孩童该有的笑容，在李逸觉醒阴阳眼以后，两人慢慢对“嫂子”产生了好奇，试图与其交流，但“嫂子”从不搭理，仅是一直陪伴并保护着陈才凝。

    直到陈才凝过九岁生日，到了古代分划的“总角”之年，“嫂子”在生日当天向陈才凝道明了一切——

    她是他前世的妻子，他是她转世的夫君！

    她让陈才凝以后以“小孽”称呼自己，她自己则是以“夫君”称呼陈才凝。

    陈才凝不知所措，转头将一切告知了李逸，已经梦见小半前世记忆的李逸染上了点前世的多疑，第一反应就是她在骗人，因为这个名为“小孽”的女鬼从来只在意陈才凝的身体无恙，不像是怀有感情的妻子所为，结合陈才凝能让鬼神上身的天赋，李逸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想要夺舍人类身躯的恶鬼形象。

    李逸早已将陈才凝看作兄弟，没有隐瞒自己的猜测，陈才凝将信将疑，却也不会故意冷落陪伴他长大的小孽，时间就这么一年年过去。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不知由于小时经历还是天性使然，陈才凝对自己人非常重视，对外人却表现得极为冷酷。小孽一次又一次的陪伴和保护让他渐渐卸下心防，李逸也渐渐认可了这位奇怪的“嫂子”，结局并没有如大多数爱情故事一样走向悲剧，一人一鬼不合常理，又理所应当的走到了一起。

    陈才凝接受了小孽以后，她不再不搭理陈才凝李逸，反倒话多得让陈才凝开口才能叫停，只是她只字不提前世的事情，没敞开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是契约一类的东西在束缚。

    因为陈才凝和小孽的名字与《聊斋志异》中一篇故事里的人物有些巧合，李逸专门去考究过相关资料，并没有查出什么，不过李逸可以确定陈才凝不是故事中的男主角转世，毕竟那个男主口口声声说着“生平无二色”，却在第一任妻子死后娶了鬼妻，考中进士不久又娶一妾，陈才凝不是这样的人。

    当然，陈才凝有一位鬼妻的事情只有李逸清楚。在陈叔公布陈才凝和公司小职员好上的时候，李逸那个“啊？”含义和赵阳完全不同，他讶的是陈才凝居然找上了别人，有一瞬间他都怀疑陈才凝真是那故事中花心主角的转世，碍于陈叔他们在场没有立刻询问，后面陈才凝单独找他解释才解开了误会。

    陈才凝看不见瞿如的问题也在交流中找到原因，原来没有鬼异上身的陈才凝不是完全的超凡者，换而言之，没有完全个体升维，只能靠阴阳眼看见鬼物，却看不见异兽，也不知这是不是他作为天禀者的缺陷。

    “鬼，鬼异，到底是不是一样东西？你是被同化为了鬼异，还是自始至终就是鬼异，跟着才凝见到了伥鬼的那只鬼异，你应该有了答案吧。”

    问完，李逸停顿两秒，在话语末尾添上了句“嫂子”。

    他的身前，浓雾骤散，化为缕缕烟气，一袭如幕布般铺开的红底金纹嫁衣填满视野，要刻意往上仰头，才能望见嫁衣主人的面孔。

    她头戴凤冠，却没有遮挡脸庞的红方巾，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复杂的白符，牢牢贴在额头，符纸遮住了大半面孔，但露出的小截嘴角微微上提，盈满笑意。

    嫁衣女鬼俯下身子，眼眸透过符纸，找到在自己真身前稍显“矮小”的李逸，道：“她不是完全的鬼异哦。”

    “什么意思？”

    “鬼异的拟人体，像我这具，都是已死的尸体被占据。伥鬼的那位，并不是。”

    “它的拟人体还活着？有人类的自主意识？”

    “活着是真，自主意识，倒不清楚，我观察的那一段时间，那东西比我还像一只鬼，一具行尸走rou，但我的眼光不可能出问题，它的拟人体，还活着。”

    女鬼见李逸想要长谈，抬起衣袖一招，两只没有头颅的小鬼从不远处白雾中骨碌碌跑出，一鬼一边，抬着一顶只有座椅的花轿移到近前，之后便杵定不动。

    女鬼屈身坐下，与李逸平视，接着道：“你知道的，我身为鬼，心为人，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自从我向你口中的‘鬼异’异变，我没杀过不该杀的人，那具人躯，是我找到与生前最相像的，得来过程不沾血腥。”

    李逸点头道：“我相信你，我更相信才凝会制止你那样做。”

    鬼异的拟人体并不是无根之木，它们需要占据一具没有意识的身体，或者把身体的主人杀死，再入主其中。

    黄口鬼的拟人体原主就是如此，没暴露前的它方方面面都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才难以发现。伥鬼七号鬼异的原主也在超管局的大规模搜查中找到，与刚刚的图片一同发给了李逸。

    原主是瀛洲的一名初中生，名叫夜樱百合，在半年前失踪，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因为性格孤僻身边没什么好友，失踪的消息无人在意，只因法定期限不到，养育她长大的孤儿院没有直接宣告死亡。

    “对了。”女鬼食指与拇指隔空一捻，两样极小的方正物件悬浮在两指间，接着向李逸飘去。

    “袭击者试图将此物打入所有在机人员的体内，包括我那小姑子和会武术的小朋友，连夫君都没放过，靠近夫君的那一件被我直接碾碎了，剩下这两件你且看看是什么跟脚。”

    李逸接过一看，是两片不规则芯片，外表轻脆却很坚硬，表面布满密集的管状接口，内藏有如纤维般细小的触须，两片相加的大小也比不过一粒白米。

    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李逸手上青筋一根根绷起，险些将芯片碾成粉末。

    他记得前些年东龙有件大事，是一个员工曝光他所在公司研究出了能够控制他人的芯片，具体方法是将芯片打入神经中枢，芯片会自动伸出“触须”连接各个纤维束，以此来cao纵被控制者的视听觉甚至肢体动作，一经爆光立刻引起了大范围轰动，官方火速下场把事发公司查了个底朝天，涉嫌人士抓得一干二净。

    因为那家公司与李逸持股的公司有过生意往来，李逸当时从朋友口中了解过事件具体，还看到了芯片的照片，与他手上这两片极其相似！

    女鬼的声音继续响起。

    “夫君见其他人都是一副被迷惑的模样，也叫我先施法迷惑住小姑子小朋友，随后让我上身，与袭击者打了几场，快将其制服时，袭击者以此物件内含有危险物为依仗，威胁夫君就范，夫君索性将计就计，进了虎xue。”

    “至于藏在物件里的危险物，我很熟悉，应该说鬼物都常接触，是烧人于无形的‘业火’！”

    “不过，在控制者引燃业火前，它只是埋在物件里的一颗小小种子，不伤人性命，可即便是业火种子，只要贴近人体，人就会小病不断、连连倒霉，谋划者称得上阴辣狠毒。”

    许伟事件的前后重新现于眼前，与线索连接，李逸半遮着眼，眼里的意味越发凌厉。

    原来杀死许伟的是无形的业火，原来伥鬼催眠靠的是严令禁止的芯片，原来思盈赵阳的脑子里差点被埋入藏有业火的芯片……

    “走，即刻出发。”

    李逸抬起左手对准白色花海，打开手环摄影功能，记录下这片即将消逝的美景。

    女鬼一怔，直直起身，身下的花轿被后方涌来的阴雾隐没，小鬼随之离去。她如活人一样漫步，越过花丛，来到李逸身边，比常人长上几倍的素白五指悄无声息地搭上李逸的肩膀。

    “这不像你，不够谨慎。”

    李逸漠然伸出右手食指，让其与地面平行，一枚水滴大小的金炎缓缓凝聚在指尖，周边空气被温度扭曲。

    “伥鬼过线了，应该说早就过线了。”

    “对于过线者，我会让他们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碰不能碰，沾不能沾的。”

    “不过，等他们明白过来，还有没有记住教训的机会，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了……”

    金炎轻轻滴落下去。

    李逸和女鬼瞬间消失在白海中央。

    下一刻，金炎触碰地面，震荡出一圈圈火焰形成的圆形波纹，最外圈碾压过白海，已不留一片花瓣，还有第二圈、第三圈……

    许久过后，山间盆地一片焦黑，地面生生下降了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