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四)
(五) 木香到家时,舒婷阿姨正抱着小花在沙发上玩。舒婷阿姨的丈夫对宠物毛发过敏,所以家里没有养宠物,但女人总是生性善良,无法拒绝可爱的小猫小狗,所以舒婷阿姨每次到木香家串门做客,一进门就喜欢唤小花来陪她玩。 木香一直觉得,如果舒婷阿姨能有个孩子,或许她可以没那么孤独。每次看到舒婷阿姨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小花橘黄色的毛发时眼睛里不时流露出的眼神时,木香总是一阵心疼。那种眼神中有炙热的喜爱,喜爱之余还掩饰着一层不易为人察觉的落寞、寂寥和哀伤。 舒婷阿姨终究是孤独的,接连不幸的遭遇让她愈发羡慕普通人简单温馨的家庭。可她是个坚强的人,从不轻易暴露自己内心的柔弱,广博的学识和理智的思维无时无刻地让这个女子保持着高傲和冷漠,以及无可奈何后坦然自若的释然。她是一只裹在茧里的蝶,别人是想要冲破茧壳华丽脱变,叫人知晓蚕丝之下的美丽,以及与美丽相伴的哀伤。可舒婷阿姨却给自己织了一个壳,把自己裹在里面,让开朗乐观、积极进取一类高尚的词藻成为刻意裸露在外的铠甲,将自己柔弱的温情藏在愈渐苍老的身体里。 木香之所以能够真切地体会到舒婷阿姨的情绪,一方面是文学熏陶出来的敏感细腻的体察力让她几近知晓了所有人类的情欲,所以木香其实比一般的所谓心理学家更善于洞悉人心。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精妙的机器,能够同时拥有理性和感性的两面,且每一面都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木香不记得这句格言是哪位大家说的了,但说得不错,人是情感的动物。另一方面,舒婷阿姨虽对外人总保留有坚强的盔甲,但在木香和小花少数几个人面前会表露出自己毫无伪饰的一面。以前木香总以为是舒婷阿姨觉得自己年纪小,没有什么心思,不懂虚伪逢迎,也没有年龄和身份加码在身上的层层桎梏,所以舒婷阿姨可以把最真挚、最单纯的情绪毫无掩饰地倾吐表现出来。可是后来她发现舒婷阿姨只对木香这样,对其他孩子,依旧是一副冷清淡漠的模样,木香把原因归结于他们不够讨喜,至少不够安静,也不够礼貌。大人最烦大哭大闹的孩子,即使他长得很可爱,无理取闹的时候也会让人头疼得想一巴掌呼过去。 见木香回来,舒婷阿姨忙把小花放在一旁,起身找了一条毛巾,拿给木香擦去被风拍在头发上的水。一脸关切地说道:“你妈刚想叫你爸返回去接你呢,生怕你被大雨困住。还好回来了,赶紧擦掉头发上的水,别感冒了。” 木香脸上还荡漾着再见植树的喜悦,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让舒婷阿姨以为木香在大雨里受了风寒,又温暖又抱歉地说道:“在一家商场里躲了会儿,没被大雨淋到。这么大了,还叫你们担心,真不好意思。” “傻姑娘,和我们谦虚什么啊,别被淋湿就好,吃完饭洗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喝一杯小柴胡冲剂。这个天感冒,最是折磨人,缠缠绵绵地拖得人干什么都不爽快,和这淋淋漓漓的天气一样让人倍觉煎熬,千万要注意提防。也是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任何一丁点儿小毛病都不敢疏忽。”舒婷阿姨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一边轻轻地给木香擦着头发。 木香忙点头答应下来说,吃完饭立马去喝药。在舒婷阿姨温柔如五月暖阳的轻声细语面前,再坚如玄冰的脾气也会消融得只剩下徜徉的温柔水波。虽然木香还想安慰舒婷阿姨说,她依然那么漂亮。可是,她知道舒婷阿姨不需要这么浮夸的马屁,她没有寻常女人的虚荣。 饭桌上,母亲同舒婷阿姨唠起了近来邻邻里里发生的琐碎家常,不知是母亲在舒婷阿姨面前刻意收敛的缘故,还是世上唯有木香和母亲不对付,平日言语刻薄的母亲竟在舒婷阿姨面前装得很是温柔,说话都慢了几分。木香将这一切归功于舒婷阿姨的到来。毕竟,在温柔如菩萨般的舒婷阿姨面前,母亲如果还摆出平时各种指桑骂槐式的挖苦讥屑和趾高气扬的唠哩唠叨的气势,未免也太过冒犯和亵渎了。没有人想当个骂街的泼妇,除非遇到了那个实在让她无法忍受的人,或者她们命里八字不合,木香和母亲既是前者,又是后者。 木香则和父亲聊起了有关于学校教育的话题。父亲说文化局打算和各个学校组织开展一场图书共享资源的活动,不过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试点学校。 木香知道这是父亲在暗示自己可以和曾经的班主任、现在二中的教科处主人通个气,促进这次合作的达成。一边算是给木香在学校的工作开一个好头,一边确实是想要推进安南城的文化建设工作。于公于私,这会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建议。 父亲其实很少和木香聊工作的事情,这一次的图书共享计划,想来是酝酿了很久。他说,这是他退休之前的一个必须了结的夙愿,他已经筹划很多年了。 “当前的社会,学校虽然已经不是文化教育的唯一选择了,但依然是文化教育传播的主要平台。这一次打算通过你牵线,文化局在背后支持,以你们学校作为试点学校,共同打造一个共享图书文化长廊。” “怎么个共享法?”木香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经由你们学校号召学生、老师和家长,自愿自发地捐赠书籍,学校进行统一分类和编号,将图书放置在共享空间中。学生可以自由地借阅,只需要看完再换回去就行了,整个过程完全由学生自己经营和管理。简单来说,学校只需要划分一块区域,不需要太大,买上一些书架,供学生们摆放捐献的图书就好,这样的好处是,每个学生只需要捐赠一本书,就可以一起共享全学校的图书资源。”父亲仔细描述着他的设想。 “那为什么不建一个图书馆,这样所有的麻烦不就解决了吗?听起来,你的阅读长廊和图书馆没有什么区别啊。” 父亲好像想到什么,叹了口气,继续讲道:“安南城说富裕不富裕,说穷也算不上穷,城内的学校修一个图书馆,买一批图书,自然不成问题。可是,很多县份上的学校,本来基础设施就欠佳,维持基本的运营就已经很勉强了,哪里拿得出钱修图书馆。你要知道,虽然每年财政拨款听起来是一大笔钱,可是中国有多少学校等着建设修缮啊,建一个图书馆对很多学校来说,太困难了。可是,条件艰苦不意味着文化教育就不重要,读书能够增长见识,可以启迪智慧,很多农村的学生之所以只会做题,原因也是因为读书少。不过,你能怪他们懒,怪他们不读书吗?书都没有,那只能读课本了呗,课本课文就这么多,哪里够用啊。久而久之,经济贫困的地方,也渐渐成了文化的荒漠,这样贫瘠的地方,怎么让人看到希望啊。所以,对比建图书馆,这种取之于学生,用之于学生,慧之于学生的共享阅读,可行性最高。其他省份已经有人做过了,反响很不错,所以我才想着和你商量一下,看看把试点放在你们学校怎么样?”父亲看向木香的眼神里,有一种她很少在父亲身上看见的东西,那是一种殷切的期待,像一朵他逐渐年迈的生命里开出的澎湃的花。 父亲还补充说道:“你们学校的试点成功做成的话,我会向局里申请每年为你们捐赠一批图书,同时联系一些做新闻传媒的朋友为你们学校做几期相关的报道,这对你们学校的招生和宣传会很有帮助的。” 木香对这个建议很是心动,曾经她在二中上学的时候,就天天期盼着学校能修一个图书馆,可是动辄几百万的花费,在球场破烂不堪、运动场等着翻新和学生心心念念的大礼堂遥遥无期的二中根本排不上号。如今自己可以为二中的建设出一份力,自然是极为高兴的,于是便答应下来。而且,如果后期可以在安南市其他比较贫困的地方推广开的话,会为很多农村的孩子带来福音。 植树就曾对木香说过,农村的孩子不是不爱看书,而是很多时候没有书看。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又怎么会发愤图强地走出去看看呢?他还说,如果不是他在考试上有点儿天赋,现在估计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爸爸了。文化越贫瘠的地方,思想便越落后,于是他们只能等着别人的救济,而从不会想办法谋一条出路。这样的问题,在中国的每一片土地上都存在,像臃肿的脓包一样,困扰着每一个对这片土地充满悲悯和怜惜的人。 木香第一次觉得自己同时拥有了家庭、朋友和事业的幸福,在此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幸福会降临在她身上。生活好像为她发霉的屋子开了一扇天窗,奢侈而明媚的阳光就从狭小的豁口里接连不断地洒下来。对于太阳,那是微不足道的一缕一撇;对于木香,那是生活给予她最宽容豁达的阳光,足以照亮整间屋子。 之后木香和父亲又谈起了近来在文学界刚斩获了一个很有分量的奖项的作家。这人不是什么年少成名的天才作家,更不是横空出世的新人,而是一个前半生一直在文学领域兢兢业业地耕耘,但是却实在乏善可陈的中年男性作家。 木香大学时候曾读过一本他的作品,笔调很冗沉,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妇女的家常,可是读来却不让人心生厌烦,反而不知不觉地乐在其中。那时候,关于他的身份简介还只是简单的出版社编辑。 但前两天木香看新闻时,偶然看到他得了一个在长篇小说界极有分量的大奖,一时关于他的报道和采访就络绎不绝。有人感叹“中国文化界终于发现了这一颗‘沧海遗珠’”、更有些不明就里的网络公众开始将他吹捧成大器晚成的不世出的隐逸作家,更有人说这是下一界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山村突然有个孩子考上了清华北大一样热闹。 父亲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获奖作品读得少,但国内的文学作品却读了很多。他颇为赞叹地评价道:“济稻的作品是难有的用细腻的笔调将中国乡村的发展写得朴实而不简单的作家。他的书里有很多名人的影子,丰满的人物形象和大量琐碎细节的描写很有曹雪芹《红楼梦》的感觉,凌厉的讽刺又仿佛继承了鲁迅先生的文风,男女的情谊描写,又像是一个张爱玲转生到了男人身上。在现在这个大作家稀疏凋零,各种年轻作家无病呻吟的年代,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可父亲话风一转,略为无奈地说道:“但是,国内现在的风气浮躁,能耐心读完他的作品的人估计不多,而且他多少有些文人的清高,听说和别人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太好。这在中国的文学圈子里,是大忌。毕竟评奖的时候,还得仰仗那些自诩为评委却没多少正经水平的人的鼻息。开罪了那些人,评奖的时候定然要受到百般刁难。”说罢,父亲像是想到了什么痛心的事,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能在网络上火一把,能让不知道他的人了解他,多少可以让他不至于淹没在人海里,成为饿死街边的穷酸苦命文人。”木香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为这个叫济稻的人庆幸。死后得来的功和名,还不如活着的时候施舍的面包油条来得直接。有时候,人活得现实一点儿,挺好的。死后尽享哀容这件事,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而死去的人早已无福消受了。 舒婷阿姨似乎结束了和母亲的家常谈话,不知何时便开始聆听木香和父亲的交谈。木香见状,便邀请舒婷阿姨也加入到讨论中:“舒婷阿姨对济稻也有所了解吗?” 舒婷阿姨似乎是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以她学者的严谨谦虚地说道:“听你叔叔说起过,是个很有灵性的作家,如果能够一直保持高品质的产出,应该可以在国内多拿几个重要的奖。只不过,你叔叔说他的作品风格和美国作家福克纳很像,而文学这种东西你知道的,相同题材相同风格的作品珠玉在前,后世的作品即使再好,人们已经先入为主地有了真和假,原作和模仿之分。所以,在国际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的斩获。而且,他的作品里包含了太多民间传说,你叔叔读来都感觉难度不小,对于普通人和没有文化背景的外国人而言,读起来只会更艰难了,所以估计很难会有共鸣。” 舒婷阿姨的话,说对了大半。济稻在写完那一部书之后,便从文学界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出过什么作品。有人说他厌倦了尘世,入了深山之中的寺庙出家吃斋念佛了;也有人说他只是灵光一闪靠着拼接裁缝各个作家的作品,小小地捞了一笔钱之后,到处旅游去了。很多年后,他的作品几乎没有人再会提及了。不过确实有一个写乡村故事的中国作家获得了诺贝尔奖,他的名字叫莫言。不过可笑的是,那时候大多数中国人都觉得这个人配不上这个奖项,所以莫言一直饱受争议。 木香在给喜欢文学的孩子推荐读物时,也不常推荐莫言和济稻的书,因为孩子们现在还不适合读很多写给大人看的书,他们需要应付堆得像山一般高的习题,课余需要小憩一觉恢复精力。待大学之后,他们又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与挑战。时间对于他们来讲是宝贵的,所以很少有人会热衷于看书。看书是有闲情逸致时才适合做的事情,而孩子们都很忙,这个社会也很忙,没空读书。哪怕好不容易挤出点儿时间,他们也宁愿看一些简单的故事,不愿读冗长累赘的长篇大部头,哪怕他们也知道那些书很有意义。而且,木香其实更怕一些家长对书中的某些描写小题大做,以至于闹到学校惹人烦恼。所以,干脆别人让推荐什么就推荐什么,剩下时间叫孩子们多读几遍教材上的课文。 庆幸的是,木香书架上的书木香多少读来都觉得不错,不至于用作了堂皇的装饰。 三人围绕着文学的话题,谈论许久,渐至酣处,竟不觉冷落了木香的母亲。母亲似乎是这一堂讨论课上多余的人物,安安静静地做起了旁听者,双手盘着自己的饭碗,筷子在米粒中挑挑拣拣,像是期待着扒出一粒沙子,放进嘴里咯一下自己的牙,然后骂骂咧咧地咒卖米的商贩几句,再埋怨淘米的父亲的粗心,以引起别人的注意。木香几乎能够猜到,母亲现在需要两根毛线针,而不是两根手足无措的筷子。 待三人聊完文学,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木香第一次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上层清贵家庭的聚会,而非一场烟火气息浓烈的普通饭局。她宁愿安静倾听真正有见地的人一本正经地在饭桌上讨论很严肃的话题,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听亲戚喋喋不休地重复很多年都没有长进的话题。最无奈的是,明明在饭局中如坐针毡,可她还要陪着笑脸去虚与委蛇地应付,假装自己乐在其中,稍微表现得抗拒便要遭一顿数落。被人摁住胸口还要捂住口鼻的感觉,让人想逃。 木香帮着母亲清理起了桌子,舒婷阿姨则起身去她家将她做好的点心拿过来。母亲似乎在为刚才的冷落置气,呼呵着父亲将垃圾带出去扔掉。母亲又一次给难得高兴一次的木香垮下了脸色,催促着她去洗碗。在外人面前,母亲永远表现端庄大方,又勤劳贤惠,可是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又表现得像一只乖张的狮子,时不时就冲人大吼,像是要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rou来。父亲性子沉闷,尚且还可以包容忍受,可是木香从来不会娇惯任何人无端无理的脾气,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所以常常在母亲化作狮子咆哮时化身另一头狮子,吵嚷撕咬个不停。 记忆里,她们最和平的时候,就是木香在外地上学的时候,每次木香和家里打电话时都会和母亲稍微聊上几句。母亲偶尔主动打过来,木香也会敷衍地应付几句,没了话题,木香便会像通知母亲换班似的说道“我爸呢”,随即便同父亲聊起来。如果父亲不在,母女俩草率地聊上几句就挂断了电话。那时候,母亲言语里多是简单的关心和叮咛,不至于像只蚊子一样撵着追着人烦扰,所以她们的感情还算不错,不至于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隔着一个冷冰冰的屏幕,木香还能依稀感受到自己对家庭热腾腾的眷恋,等回到家两人面对面时,两人似乎从没有和平过。 回家的时候,木香会尽可能地躲避着母亲,实在不得不待在家里时,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可是早晚饭还需要母亲做,又不好板着脸色当个心安理得的食客,偶尔也尴尬地聊上几句,不过母亲说的话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走心。或许是木香确实懒惰得过分,又或许是母亲实在闲的无聊,就又泛起了找茬的毛病,总有意无意挑起木香身上的毛病。说木香一整天只会待在房间看书,不出去透气运动,迟早要闲出毛病。待木香终于想出去和朋友一起玩耍,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早点儿回来,要小心这小心那,生怕乌泱泱的坏人把木香生吞活剥了,生怕漆黑的夜晚突然冲出几个鬼影将木香杀害了。木香什么也不做时,又数落起她懒惰的毛病,说女孩子家家如果不会做家务哪有人男人会要一类几千年传下来的迂腐言论。听的多了,忍耐力到了极限,两个人难免会不留情面地掐起来。 母亲说一句某某亲戚家的女儿在哪年哪年生了几个孩子,木香便回怼一句,你要是想认人家做女儿就赶紧提着鸡蛋上门求人家认你当妈,你觉得人家会不会看得上只会织毛衣,天天肚子里装着苦水没处倒就往家里人身上泼的婆娘。两个最亲近的人,都最晓得彼此身上的痛处,偏还就一直往上撒盐,往脆弱敏感的地方下刀子。最后两个人往往闹得不欢而散,母亲仗着自己家长的权威抬起了巴掌,在木香脸上留下一个涨红的印痕。木香则大骂着恶毒的脏话,摔门而去。父亲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既要苦口婆心地劝母亲对孩子多些包容和担待,又要安慰木香多点儿对长辈的尊敬和容忍。 有人说吵架会让人与人的情感愈加深厚,可是木香觉得每次吵架都只会让她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们两个人就像一片冰面上两只打架的熊,每吵一架,就会在冰上留下一道裂缝。这道裂缝永远不会愈合,只会越来越大,最终冰面会崩裂,两只狂怒的熊会带着彼此给对方留下的伤痕,永远地离开对方,再没有漂流遇见的可能。 最好的情感的粘合剂是沟通,是平等友善的交流,而不是吵架。吵架是一场战争,战争一开始就注定没有赢家,每个人都会被伤害得满目疮痍。那些睁着眼睛说吵架会拉进关系的人,从来不知道,吵架也是决裂的开始。当然,这并不是全部,还有一些决裂从沉默无言开始。而木香和母亲,似乎一直在两者之间游离,从未和好过。如果那些这一生友爱相处的母女是上一世的朋友,那么木香和母亲就是上一辈子的仇人投了胎转世,总是要在对方大腿上狠狠地拧下一片淤青才肯罢休。 母亲语气生冷地对木香说:“对了,相亲的时间改了。男方那边后天要出差,所以我们就商量着你明天有时间就去见见。小伙子很不错的一个人,你不要辜负了长辈的期待,见人家的时候,表现得淑女一点儿。收一收你在学校里家里惯出来的懒散毛病,别叫人看了笑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口中充满关切的话语,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就浑身是刺,扎得人难免想要反击回去,不肯落了士气。“明天不行,我和一个朋友有约了。既然那人要出差,出差回来再说吧,为啥要急着见面,二三十年都单着过来了,还急这三天两天,想来也是不懂女人,想着凭自己中产的小资产就可以赢得人的芳心。这样想的人,还是单着吧。” 而仔细思忖一番之后,木香又发现母亲言语里随处可见的陈腐观念,不免愤懑地辩驳道:“还有,小伙子很不错,我就要腆着脸贴上去求人家娶我,怎么可能,我虽然不优秀,但是也没至于凡事都要靠着一个我还没见过的男人。你们中意是你们的事情,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还有,又不是裹小脚的封建时代了,还女人一定要淑女,是不是还得会顾家,结婚之后就要辞职在家里看孩子,把自己的一生都锁在家庭琐事上,失去自由,完全和现实社会脱轨,成为男人们的附庸。我大学学的知识是为了让我教更多的孩子认识这个世界,要启发智慧,而不是教他们要盲目地听从父母的安排,完全失去自我。”本来木香因为顾虑到父母的感受对相亲一事并不排斥,打算硬着头皮去走个流程见上一面,被母亲这么一般煞人兴趣的奚落之后,彻底没了相亲的念头。“以后也别安排我相亲了,我就是一辈子单身,最后寡了,也不用你们管。我知道你看我一天天好吃懒做暗自不爽好久了。放心,等我入职之后,我立即搬到学校职工宿舍,这一段时间的食宿等我发工资,我让我爸代为转交给你,省得一天天怨声载道,好像吃了很大亏一样。” 说完,木香端着收拾的碗筷,一个人到厨房洗起了碗,她再也不想和母亲待在一起,她们没有血海深仇,可是却硬生生在家里形成了一股不死不休的冷空气。 母亲张开了口,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是脖子里像卡了一个发面馒头,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的嘴唇像泡水的猪肝,泛着无力的苍白,微微翕动了一下,终究又闭上了。她深吞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去,像一只被拔了气孔的皮球,泄气地摊坐在沙发上。 父亲回来便察觉到房间里异常的氛围,凑在母亲耳边说了两句,径直走到厨房同木香一起收拾起了碗筷。 “爸,你是来责备我的吗?”木香问。 “不是,我来向你解释。我大概知道你们母女两个为什么吵架,其实不是你妈心急要逼着你去相亲,是男方不知道寻了什么关系,找上了门,说想请你同他们家孩子见一面。那孩子比你大好几岁,再一晃就四十岁了,父母也都六十多岁,再过几年就有可能要去了。想要看着自家儿子早点儿成家,难免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你妈碍于情面,不好拒绝,也想着万一你能遇到适合的良缘,她也能了却一桩心愿。” “可是,她说的话总是那么难听,让人感觉我赖在家里白吃白喝一样。而且,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情感生活。如果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没办法选择,我不知道我以后怎么为人师表,怎么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木香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难得袒露心中所想。 “明白归明白,懂得是懂得,可是话到嘴边,难免掺上些急切的催促……”父亲努力在为母亲找些解释的说辞,但话没说完,就被木香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都口口声声地为我好,可是真正地为我好不应该是尊重我的选择吗?为什么要打着爱我的旗号来绑架我强迫我去做你们觉得是正确的事情。如果说以前我还没有自己的决断和思考,你们基于保护,对我提出一些要求,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现在长大了,不久之后,我就会正式入职,成为一名奋斗在三尺讲台的老师。我经历了二十来年的学习,心智已经成熟了,不再是蹒跚学步时需要你们搀扶着才能走稳的孩子了。”木香咆哮似的将自己心中积压许久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吐露了出来。 父亲停下了手中洗碗的动作,厨房里只能听到水龙头的哗哗声。木香一点儿都不怀疑她的言论会一字不落地落入客厅的母亲耳朵里,她宁愿直接告诉母亲她心中所想,也不愿意让父亲夹在其中和稀泥一般地调和。 父母需要学着放手了,像当初木香一个人去外地上大学那时一样。她虽然在年龄上永远无法超越父母,可是在人格上,木香从来不完全属于父亲或母亲。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不想当母亲的牵线玩偶,她讨厌被人控制的感觉,哪怕那种控制是打着爱的旗号。 …… 舒婷阿姨在这个时候很合事宜地端着刚出炉的饼干和蛋糕回来了,一边放下蛋糕招呼木香和爸爸出来客厅吃,一边说着外面又下雨了。木香透过微染着油光的厨房窗户向外看去,天上的水池果然像被人放了闸口,再一次肆意地倾泄下来,淋得人心里湿漉漉的,像装了一桩又一桩臃肿的心事。 木香将最后一个擦干的盘子放回碗柜后,挤着灿烂的笑容做到了舒婷阿姨身旁,一边吃着散发着黄油香味的烤饼干,一边夸赞着舒婷阿姨的手艺。舒婷阿姨做的甜点不需要恭维,足以媲美很多甜品店的烘焙师傅,木香一直觉得,如果舒婷阿姨哪天无聊想要去开一家甜品店,肯定生意火爆。不过她大抵是不想要面对闹哄哄的客人,毕竟那是一件不比烘焙简单的麻烦事儿。 三个女人坐在一起,木香主动谈起了一些发生在闺蜜之间的趣事,逗得舒婷阿姨大笑不止,为了不让舒婷阿姨看出端倪,她还特地说起了一些发生在她和母亲之间的趣事。母亲也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模样,有滋有味地加入了讨论中,三人一直啰嗦到将近十点。 美味的饼干和蛋糕大半下了木香的肚子,舒婷阿姨要走时,母亲便叫木香帮着舒婷阿姨把托盘送回去,又给舒婷阿姨拿了两件不知什么时候织的秋衫。舒婷阿姨一一礼貌谢过之后,和木香母亲说道:“我家先生今天不在家,我一个人有点儿害怕,木香送东西过去就留下来陪我吧。”母亲没有反对,木香则由衷感激舒婷阿姨救自己脱离了苦海,开开心心地跟在舒婷阿姨后面到了她家。 (六) 到家后,舒婷阿姨从木香手中将木香mama送的东西放回了卧室,又从卧室拿了一套衣服给木香洗澡,并交代道:“浴室柜子里有拖鞋,最上面那个是以前你常穿的,你上大学之后一直洗干净放着呢,应该还能穿下。” 木香点头嗯了一声,便规矩地进了浴室。谁能拒绝舒婷阿姨温柔得如一团白云一样的声音呢,沐浴在她的声音中,让人感觉毛茸茸的愉悦。 木香洗完澡,舒婷阿姨又把她叫到身前。木香以为舒婷阿姨要同她聊聊天,便乖巧地坐到了她身旁,可舒婷阿姨说要帮她吹干头发,这让木香有点儿受宠若惊,加之她二十多岁的年纪,她竟觉得有些害羞。“婷姨,您今天又是料理花园,又是做饼干和蛋糕,已经很累了,我怎么好意思让您帮我吹头发,我可以自己来的,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再说,我快三十岁了,如果被人知道还要长辈给我吹头发,羞死人了。”说完,木香脸早已红成了一只烹熟的大虾。 舒婷阿姨看着木香别扭的羞涩模样,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害羞啥,屋子里又没有别人,在我面前还害羞就见外了啊。多好的头发啊,又黑又亮,让人羡慕坏了。要是再往前三十来年,我同你一般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等你工作之后,烦心事一多,没时间精细地料理,头发就会慢慢枯槁分叉,就不好看了。所以啊,在拥有的时候,要记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珍惜,这样失去的时候,也会因为自己曾经很好地拥有过而不至于感到遗憾和后悔。就让我帮你吹吧,吹干了晚上才睡得好。” 在舒婷阿姨面前,木香似乎没有了脾气,不再纠结害臊,点了点头。似乎只有这时候的木香心底的温柔和乖巧会被唤醒,然后长成一味香揉进木香的气质里,让平日看起来有些冷漠的她多一点温婉的明媚。她更应该是这样的,她也更喜欢这样的自己。 吹风机的暖风拂过木香如墨的齐腰长发,带走湿淋淋的水汽,还头发以慵懒的蓬松。舒婷阿姨细长的手指像梳子般轻轻婆娑着抚摸着木香的头发,她是那么专注,以至于细致地将头发一层层地吹透吹干,又恰如其分地把握着风力,使头发不至于吹得凌乱,不至像麻绳一样纠缠在一起。木香望着这一幕,就好像一个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