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三)
(四) 第二次想起植树,是与长谷分手那天。事实上,所有人都觉得她与长谷不会分手。 上次的误会事情之后,木香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长谷道个歉,再请人吃顿饭,毕竟人家好意的帮助换了一顿不由分说的拳打脚踢,几句感谢多少有些敷衍了。但她没想到反而是长谷先主动找上门来了。 周一一堂文学与哲学思想关系研究的公开课上,木香偶然在课堂的一角看到了前来听课的长谷,长谷显然也看到了她,挥手打了招呼。木香本想假装没看到偷偷溜到前排,可被长谷点名叫住后,再无视就不够礼貌了,于是假装平静地打了个招呼。长谷似乎把那晚的事情全然抛诸脑后了,可是他释然的态度并没有让木香跟着释怀,她反而陷入了一种愧疚的境遇之中,神情忸怩,很不自然。 长谷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看来是准备好请我吃饭了呀,都自己找上门来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咱就不好意思再推脱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下课后就去吧,难得有漂亮姑娘请吃饭。” “哎哟,看来是个经常和漂亮meimei吃饭的主儿啊,果然一开始把你当成坏人没有错。”木香玩笑地揶揄着,“不过,既然刚好碰到了,就把欠你的饭补上吧。不过,下课的时候你可能要等我一下,我可能会问老师几个问题。” “等待一位美丽女士,本身也是一件美事啊!”长谷嬉皮笑脸地说道。 “油嘴滑舌的浪荡子。”木香留下一句评语后,不作理睬地找了个座位坐下。长谷识趣地不再与她纠缠,坐回座位继续埋头看书,他应该近视很重,即使戴了眼镜,看书的时候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到书页上,一边看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写着什么。 他那天晚上应该是戴了隐形眼镜。木香心里猜测着,不然大晚上不戴眼镜走夜路,他定然是一个瞎子。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但木香心中其实很感激长谷雪中送炭,以至于一整节课脑子里都像摇开的汽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上午,微风中已经有了几丝萧瑟,但木香却不觉得冷,一丝异样的悸动在她的心头悄无声息地蔓延滋长,她怀抱着一本内容枯燥的书,像醉了酒一样荡漾着幸福的红晕。在她眼里,长谷似乎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于是后来,他们顺其自然在一起了,甚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表白,两个人在一个紫色晚霞的黄昏中散步,不知何时双手就紧紧的扣在了一起,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瑰丽,可一切也来得那么浪漫而富有诗意。很长的时间里,木香都觉得长谷会是那个可以与她相知相爱相守一生的人。 他是那么的风趣幽默,像一盘缤纷绚丽的彩虹糖,可以不断地带给身边的人欢乐。同他在一起,再阴霾的心情也会瞬间沐浴晴天,他仿佛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可以让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洋溢着喜悦与热情。木香心底已经很久没有照进过阳光了,长谷的出现来得正好。 木香还记得,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那天,长谷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地对她说道:“我会慢慢地走进你的心,将你心底所有的阴霾都驱散,永远不会让你悲伤和哭泣。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有至高的真理,而我的理想国里想要有你,有你的地方,都是我的理想国。”说完,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男孩儿竟笑着哭了起来。 木香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伏在长谷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每一滴眼泪里都写满了令人艳羡的幸福。第一次有人将她当成了理想的一部分,她第一次有种几近绝望时被人从泥泞里拽出来的重生的感觉。这就像信徒曾经真诚的祷告被高高在上的神一次次视若无睹,可是突然有一天,在你即将不再相信任何神灵时,一个与其他冷若冰霜、等着看你落魄境遇的天神都不一样的精灵像梦一样出现在了你的世界里,倾其所有地满足了你所有的愿望,甚至为你开辟了一个世界,种满了你爱的鲜花,连微风都巴不得化成你的模样。对木香而言,长谷就是精灵,点着灯都找不到的精灵。 虽然有时候,木香一时还有些难以适应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原本孤单的生命中,可是当长谷用他真诚的爱意将她包裹在幸福中时,她便觉得世界的每一丝空气都像糖水一样甜蜜。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拥有了一个人,便拥有了整个世界。可是后来,她才悲哀地发现她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悲哀到很多年后想起来,还是想不明白,悲哀到至今为止,她仍觉得自己对长谷有所亏欠,悲哀到她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长谷的爱。她似乎活该永远孤身一人,从出生到死亡。 长谷其实比木香接触的很多人要优秀,不管是与人打交道的本领,还是过硬的特长和技能。相恋之后,木香发现长谷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大二的时候就成为了学校外语社团的社长,有时候还兼职一下学校活动的双语主持。不仅如此,长谷还精通各种乐器,钢琴、吉他、小提琴、架子鼓,就连编曲也不在话下。 她起初只以为长谷是大城市高成本堆砌培养出来的精英,后来她才知道不是那样一回事情。长谷的家庭并没有很富裕,父母是普通的中产阶级,收入比起一个月几千块的家庭肯定有余,但比起动辄家产几百上千万的富二代公子哥,肯定是比不过的。要说他家在官场如鱼得水更无从说起,翻遍长谷近百年族谱,也没有几个当官的人才,至多有几个乡政府的普通文员,很难说官场有靠山。 长谷的父母也不是想要把孩子培养成爱因斯坦、牛顿之类的科学家的家长,他们虽然望子成龙,但更希望长谷可以开心快乐地长大。这一点上,长谷和木香的家庭很像,他们的父母都把孩子当成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实现他们理想的工具。长谷说,这就是他们必须要相遇的原因,即是妙不可言的缘分。相爱的人,在很多地方,必然是相似的。 长谷应该是一个天才吧。当然,这世上有很多的天才。有人从小学东西就很快,接受和吸收新知识的能力很强,反应迅速敏捷。一些天赋极高的天才运动员集中精力科学训练三五年,可能效果就行远超别人夜以继日地苦练十年二十年,乔丹、奥尼尔、梅西和小罗等天之骄子大多如此。有人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很多的东西,报纸上经常报道一些神童三五年级就学完了所有的小学中学课程,十四五岁就考上大学,这样的新闻屡见不鲜,似乎都算不上什么新闻。有的人年纪轻轻在某一领域的成就其他无数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追赶上分毫,牛顿二十多岁便提出经典力学公式并发现了微积分,爱因斯坦写得最简单的一篇文章得了最顶级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些被写进人类历史书的人自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所以甚至有人绞尽脑汁想要探寻他们天才的秘密,妄图将一个百年一遇的天才的基因复刻到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上,以此推动全人类的跃进。这显然是疯狂的想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九层高塔起于累土这些铮铮的至理名言才是对普通人最好的安慰,否则如果每个人都成为万中无一的天才,这世界便会显得平庸。 但是很多人却并不能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或者说他们愿意用这些道理去为他人平凡的人生做解,但是却无法坦然接受自己平凡乃至于平庸的现实。每个人都幻想过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英雄,为此他们有时候宁愿偏执地相信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会降临在他们身上。所有人都不愿意做数量庞大的分母,他们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铺就一条成为传奇的道路,人类便是这样从蒙昧到文明,从低级到高级。但是,数百万年的历史只诞生了廖落如星的传奇,且他们身上还有着这样或那样普通人尚且嗤之以鼻的残缺,更多人还是平凡普通的,他们在自己如螺丝钉一般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实现他们既不宏大也不渺小的理想追求。这样的人才是生活的大多数,他们时而聪明时而愚蠢,时而阳光时而忧郁,时而勤奋时而怠惰,时而清醒时而烦恼,他们的一生都在经历都在思考,可是却永远无法完全明白完全掌握。他们稀里糊涂的活着,靠糖分、蛋白质、脂肪、维生素、无机盐和水维持生命活动,靠着爱情、友情、亲情、梦想和工作带来的各种愉悦的感受成长,最后留下一些对世界一知半解的答案之后溘然长逝,将未解答的试卷留给后世的人,再将这一份遗志薪火相传下去。 长谷当然不是天才。他学东西很快,但不至于随便学上一天两天就可以超越别人辛勤努力的三年五年,他唯一独到的天赋就是他超乎常人的热情和毅力。木香曾见证过长谷为了准备一场歌唱比赛,同一首歌排练了不下三四十遍,每一个音都力求唱准唱好。即使木香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可他仍是不满足,他对于完美似乎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不过也正是这种偏执为他带来了令人羡慕的荣誉,以及可以在学校和社会立足的本领。 而且,长谷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面面俱到。长谷身上几乎挑不出毛病(除了长得瘦弱),他能说会道,是辩论社的主力队员,代表学校参加过很多比赛,拿了很多奖;他还擅长运动,是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瘦猴一样的身材会弱不禁风,可是只要见过长谷打篮球、踢足球、打羽毛球、跑步的人,就能看到他极强的学习能力和团队合作精神。 那些为人耳熟能详的各个领域的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因为在一般人看来,接近完美的人是不存在的,譬如智商很高的物理学家、数学家往往看起来很不修边幅,且不太善于交际。纵使天才如苏轼,官场与文学也只取了一瓢饮。但长谷身上没有这些毛病,他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并给予他们由衷的赞叹,同他们一起合作,一起玩乐。木香曾开玩笑地问过长谷,他不是不是天生的交际花,可以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长谷笑着说,他也不知道,或许是他很幸运吧,遇到的人都很喜欢他。木香知道,这其实是长谷独一无二的天赋。 长谷学习哲学完全是基于自己的兴趣,他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想要认识自我,探究世界未来会走向何方,他读柏拉图、苏格拉底、孔子、老子、黑格尔、孟德斯鸠、朱熹等一大堆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的作品。这些人的名字木香全都听说过,但是从来生不出阅读他们著作的冲动。这种感觉就像语文老师从小到大都一直在推荐学生去阅读中国四大名著,阅读世界文学经典,阅读专业必读书目,可是很多人的一生走到头也没有读过几本为人推崇的好书。但长谷却总是乐在其中,他是天生的读书材料,如果他只一门心思地读书,在古代定然是个宰相,他的性格和能力,定会是个良相。有的人似乎天生就是一个科学家,就只能是一个科学家,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太多为人称道的亮点,可是有的人似乎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处理得尽善尽美,在每一个位置上,他都是最亮眼的一个。人们从来不会嫉妒他,只会遗憾这样的人终究是太少。木香眼中,长谷就是这样的人。 很长时间里,木香以为长谷几乎无瑕无疵的形象只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产物,可是后来即使他们两人分开很多年,木香依然觉得长谷是个同数学模型和物理公式一般完美得有几分让人不敢置信的人。木香虽然自觉是一个相当感性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直保持着相当的理性。 木香曾经问过长谷,他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别人遥不可及的模样,却为何会爱上她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她没有出尘的容貌,打扮得也不靓丽,性格内敛怯懦,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静心态,但这在争奇斗艳的大学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像一只蚂蚁,像一张卡纸。长谷爱上她,就好比完美的数学模型中乱入了一个长满尖刺的板栗,充满了各种不合理性。难道只是因为木香是第一个敢抓他挠他还把他踢翻在地的野蛮人吗?难到只是因为木香从不歇斯底里地哭泣呐喊吗?木香不知道,她相信爱情的魔力可以让人短暂地失去理智,可是她还是疑惑,为什么是她呢? 长谷似乎早猜到木香会问这个问题,这似乎是所有恋爱中的女人最想求得答案的问题。他对木香说,他以前一直不觉得自己多么地有天赋,他只是觉得很多东西看得多了练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他一直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可是后来他发现很多人即使全身心夜以继日地投入到学习中,比他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可最后得到的结果只能算是差强人意,更有人全然没有进步,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不是所有等量的付出都会换得同等的回报。与其他自觉有些天赋便随意挥霍的人不同,长谷始终觉得他的天赋能够得到发挥,是父母的言传身教和老师的循循善诱的结果,他应该感到庆幸,更应该珍惜。天赋不应该成为一个人挥霍怠惰的理由,而应该成为他更加向上健全自己的理由。所以,他学习之余一直在努力去感受这个世界更多方面的可能性。他不想让自己的世界像一张纸一样,落在地上只有两种向上的可能。纵使生活本就是一张白纸,但他想要通过弯折和变化,让这张白纸变成纸飞机在天空中滑翔,变成千纸鹤飞入梦中,变成灯笼点亮夜空…… 在长谷的世界里,学习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在他几近白纸的前半段人生中,他需要大量的学习来快速掌握这个世界的轮廓,需要掌握进入社会必要的知识和技能。因此,他一直在心无旁骛地学习,而优异的成绩在他的学生时代里为他带来了很多来自他人的赞许和关注。但他明白学习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也不会是全部。他的一生不是为了成为历史上的某个人物而活的,也不是为了成为博士成为博士后,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更不是为了获得一份工作。生命最令人着迷的一点就是永远无法预测的可能性。所以,即便长谷拥有更多看起来更好的选择,他还是毅然选择学习哲学。他想要去探寻更多人类思想的可能性,哪怕学习这些思想并不能让长谷变成一个富裕的人,但至少可以让他活得心安理得。人为了物质的欲望而活当然没有错,可是人类从站立行走的那天,从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的那天,从亚当和夏娃懂得羞耻的那天,就诞生了一个让人类与地球上其他生物全然不同的东西——智慧。那是一种与趋利避害的本性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一种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而永恒存在的东西,那是一种真正让人类变得伟大和神圣的东西。正因为有了智慧,人类才诞生了让他们赖以自豪的文明。而追求智慧的过程,远比追求钱财来得浪漫且美丽,这是长谷身上的气节,也是他的倔强。而遇到木香则是长谷的意外之喜,但是几番思虑后爱上木香却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就好像科比被交易到了湖人,勇士用首轮七号签选中库里,而王勃在少年意气时写下《滕王阁序》。 “你的身上有一种我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美国历史上梦想破灭的‘垮掉的一代’身上糜丧沉沦混杂着浪漫主义枯萎的花蕊最后一丝死寂之中绽放出来的热烈。你应该能明白我想表达的那种感觉,那是只有你身上才有的魔力,无关外表,无关性别,只因你的独一无二才显得珍贵,且那么地令人着迷。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你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而别人也不一定能够看到你身上的特质,那是一种只存在于你和我之间的联系。对我来说,同你恋爱,像求解一道无法看透的命题。你一点儿也不普通,在我的眼睛里,你是一百二十二个切面的钻石,是乌鸦的写字台,是讲不清道理可是却依然愿意去相信去热爱的人。香儿,你是我对这个世界还有期待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你知道吗?”长谷用他慵懒又严肃的嗓音在木香耳边轻轻地说道,像老式唱片机里播放的曼妙的华尔兹舞曲,每一个振动的音节里都氤氲着一种沉醉在音乐、酒精和香水味中的醉意,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一本正经地告白,还是在油嘴滑舌地胡说八道。 “哦?我以为你只是伏特加喝多了,偶尔想要尝尝路边的朗姆酒是什么滋味,才会偏偏在人群中看中我。就像是宫廷里的皇帝吃腻了珍馐饕餮,想要尝尝路边山野粗粮,完全是出自一种虚伪而怜悯的爱惜,远非真情。其实,你明明可以站在人群中心,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地崇拜的,有那么多的星星值得你去采撷,你却看中了我这一盏在河里漂流的、烛火摇曳的花灯。”木香似懂非懂地对长谷说着,眼睛里像种了一朵开在雨季里的玫瑰,湿漉漉地垂着头。 “你总是这样,看似对人敞开了心扉,却总把自己关在一座自我筑造的幽闭的房间里,叶公好龙一般若即若离。你似乎从未热爱过生活,只是把它当做人生应该履行的流程,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一切是否是你想要的。所以你眼睛里总有一团驱散不了的阴翳和混沌,所以你心里总是有一重又一重险峻的山隘,像是六月的梅雨,用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这是你的魅力所在,可总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我想要治愈你!”说最后几个字的的时候,长谷明显停顿了一下,语气也不再轻佻随意,郑重得如一杯很远就能闻到冲鼻气味的烈酒。 木香第一次有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仿佛她就赤裸着身体站在阳光下,而身前的长谷掩映在一团迷雾之中,露出一个慈悲的笑脸,正用他那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审视着她。木香不喜欢这种被人从四面八方审视的感觉,长谷那似菩萨一般的笑容叫人看不清楚。 “那么,你为什么会和我相爱?”木香再一次问道,他们说了一圈,再次回到了原点,她想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为了治愈你。”长谷第二次说这句话,“因为我从未觉得你的心房为谁打开过,我想成为第一个扣开你心门的房客。当然,如果你真的愿意的话。虽然我们如普通情侣一样在一起挺久了,但你我都知道,我们之间还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像XZ和尼泊尔一样,隔着一座天堑似的珠穆朗玛。” 木香再一次赤裸着站在长谷面前,可她却恼怒不起来,反而有些释然,像被人从渔网里拯救了出来,不至于变成明天汤锅里的海鲜。木香揉了揉瘪瘪的肚子撒娇似的对长谷说道:“我饿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它很难,不是吗?我们下一次再讨论它吧,我想吃面了,陪我去吧。” 长谷什么也没有说,牵起木香的手,向面馆走去,像一对甜蜜恩爱的情侣。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长谷用自己瘦弱地像一根竹竿似的身体为木香挡住了刺目的强光。不知道为什么,木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黑色甘蔗的影子,约莫是安南城的甘蔗快要熟了吧。是的,安南城的确出产甘蔗,不过木香从没有吃过。 “谢谢你,长谷。” 那个瘦高的身影似乎颤动了一下。 “没关系的。” 他并不想从木香口中听到谢谢,这几个看似无关痛痒的字具有山呼海啸的力量。 长谷又说了一句,“没关系的。” 木香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他对自己说的,他总是那么绅士,礼貌得让人心疼。他应该去解决康德留给世人的三大批判之类的复杂问题的,可现在却被普通世俗的情感拌住了手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茫然无措。不过他们还是像无事发生一样在一起了很久,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分手是很后面的事情,虽然长谷一直觉得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而木香也这样觉得,他们甚至不曾亲吻过。 但在没有分开之前,长谷和木香一直是校园里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 长谷的每一次辩论赛,木香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在台下听完,她觉得自己应该出现在场下,即使不呐喊不起哄什么也不做,他也会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想看到他在他擅长并且喜欢的领域熠熠生辉,哪怕她只能坐在下面为他默默地加油。爱一个人,不应当是以爱为名将一个人束缚在自己的身边,而是应当成全对方的愿望和梦想,两个人从中一起获得开心。这句话应当没有哪一个作家或者名人说过,可是木香觉得说得很好。比赛结束后,长谷匆匆与队友打完招呼后,会带木香去吃一家味道很不错的冰淇淋,她最喜欢吃那里的不加糖的香草可可,而长谷喜欢吃巧克力草莓。路上木香会从观众的角度提出一些问题,长谷会和她很认真地辩论,试图说服她,可惜一直没有做到。长谷说木香是唯一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木香补充了一点说道,“是女人”。木香认为长谷从来不了解女人,就像女人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男人一样。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似乎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大三的时候,长谷同几个朋友成立了一支乐队,长谷是乐队的架子鼓手兼队长。乐队每周都有表演,所以长谷几乎整天一下课就泡在音乐教室里同朋友们一起练习新歌的编曲和设计舞台动作。有时候,木香常常可以看到在音乐教室睡了一宿的长谷在第二天空着手从后门溜进教室上课。而桌子上是木香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早餐和那堂课要用的书。木香第一次从长谷身上看到了一种分身乏术的疲惫,不过这样似乎让长谷看起来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了,起码他也是一个没有办法同时应付好几件事的普通人不是吗? 下课之后,长谷在木香额头留下了一个吻便又要赶去音乐教室了。木香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一阵心疼,提议他要不休息会儿再去,半个小时也好。长谷宠溺地捏了捏木香的脸,又用他那让人毫无抵抗能力的声线温柔地说道:“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休息,不过今天我突然来了灵感,需要立马回去将它写下来,再巩固练习。你知道的,灵感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放心,我可以的。”木香知道自己无法说动长谷,在他眉间留下一个吻后,任他离去了。 待木香下午提着盒饭和糕点去音乐教室探班时,长谷已经累得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太专注了,以至于疯狂到可以为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投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这份忘我的专注木香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至于木香自己,从来不争不抢,淡泊冷漠,她一贯奉行的宗旨是:是她的总会是她的,不是她的争也争不来。她记不清父母、老师和周围朋友就她温吞的性格说过多少次了,有褒有贬,她记不清了。有说她温婉淑钧的,有说她毫无上进的,不过囿于她是个女子,不至于像不争不抢的男子一般被人说成是软弱窝囊。也只有这时候,木香会感激她的女子身份让她可以天然地小鸟依人,而不必做一个好强的女子。可惜的是,纵使长谷是一个这么专注要强的人,性格却始终没有影响木香半分,木香还是太愚钝了。 木香留足长谷那份后,将带来的东西给乐队另外几个成员分了。他们一声一声“谢谢大嫂”、“谢谢大嫂”的叫着,让木香一时有些不适应。她知道,那是他们发自心底的对长谷的尊重,她只是恰好是长谷的女友而已。 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照射在长谷的脸上,映得他白皙的皮肤愈发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像个在田野里沐浴着夕阳的白梨。他兴许是做了噩梦,梦里一直在呢哝地念着木香的名字。木香很高兴,他在梦里依然记得她的名姓,可又有些悲哀,她觉得长谷同自己在一起从未有过幸福的满足,以至于梦里都在害怕失去她。待长谷从熟睡中醒来时,只看见木香盈着微笑的脸上,一丝疲惫一闪而逝,不过眨眼之间,木香已经起身为长谷热饭去了。睡意仍有些惺忪的长谷觉得自己正在复苏的感官依然不真切,便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兴许只是上了一天的课感到累了。长谷这样想着。 同所有学生时代的情侣一样,木香和长谷最常约会的地方是学校的图书馆。兴许约会的表述不太恰当,应当用一起结伴学习更为恰当,不过两人确实是情侣,说是约会也不算差错。 他们习惯地在图书馆面对面一坐便是一个下午,中途两人会很有默契地出去散会儿心,讨论一下当天看书的收获。在读完一本马克思的传记之后,长谷会像发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似的拉着木香的手就马克思在英国的种种悲惨遭遇讲个不停;木香在读完刘慈欣的《三体》之后,会就“降维打击”、“黑暗森林”、“猜疑链和技术爆炸”等问题同长谷进行讨论。长谷是一个睿智的分析者,木香是一个感性的倾听者,他们每一次讨论都会让迷惑不解的对方豁然开朗,他们有着让所有人都惊羡的默契,以至于像高山流水的知音。放松歇息之后,两人又回到图书馆,心照不宣地继续读书。幸得长谷的陪伴,曾经没有那么爱看书的木香四年之间竟养成了能够耐下性子看书的恬淡脾性。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两人是佳偶天成,是才貌双全的良配,是能把贫瘠时日过得甘之如饴的天堂的神仙眷侣。有很长的时间,连木香都觉得她会和长谷结婚。似乎没有比结婚,更能体现两人感情的方法了,所以木香理应嫁给长谷。 临近大学三年级时,长谷提出想带木香回家见见父母。木香知道这是长谷向她表明了坚定的态度:我想光明正大地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想让你知道我想要同你继续坚定地走下去的决心,而周遭的亲朋便是最好的明证。 但木香没有准备好,拒绝了。木香知道自己的拒绝会让长谷大受挫败,但她依然拒绝了。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对未来没有什么规划的人,我喜欢同你在一起的感觉,但是我不想太早地走进你的家庭。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结婚,我不想用责任捆绑住自己,那会让我觉得压抑。” 木香看到长谷眼睛里掩饰不住的落寞,不堪心中的罪疚,逃一样地跑开了,而再见到长谷是两个星期之后。 两人见面先是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良久之后,木香鼓起勇气一般对长谷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吧。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真正地面对我们的关系,毕竟我从来没有以爱情的名义与人交往过。”约莫是害怕长谷对自己产生怀疑,木香又说道:“这完完全全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你做的很好了,比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要好。你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偏偏还热烈得像一副油画,专一得像只吃桉树叶的考拉。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了。” 长谷像等待着宣判的誓词一般,面色祥和,绅士得一如木香最初认识他时,无风无浪。可是木香知道,长谷越是这样表面平静,内心酝酿着的波涛便越汹涌。她知道他很悲伤,可是却无法收回她说的每一个字。如果可以,她想要收回她和他相遇相恋的所有记忆,或许这样会对两个人都好。 长谷像打了一口气似的,慢吞吞地说道:“我其实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你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以为我可以慢慢地了解你,慢慢温暖你寂寥的内心,慢慢让你爱上我。我想成为那个扣开你心扉的人。可是我想,我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