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康纳全权接手了这起案子，而我接下来的几天都住在警方安排的出租屋里，每天往返于住所和警局协助调查。我敢说，没有人比我被警察采样的次数更多了。生活因此被调快了好几倍，我本想借此机会暂时与病魔和好，可惜世上没有如此通情达理的恶魔。我无法请求他人的协助，也无法用利刃将其去除。不存在任何喘息的机会，唯有浴血奋战，将吐出的鲜血再咽下去，品尝这份血腥，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这，才是与病魔相处的最好方法。 显而易见的，我不能挥舞着刀剑去靠近任何人，除非我不再需要与病魔对抗。答应协助调查后的每一秒我都在后悔，琢磨着该如何向康纳开口。 这天，我特意留到很晚。直到警局里的人所剩无几，我蹑手蹑脚挪到康纳的办公桌附近。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他背影。不知怎的，我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眼里只剩下康纳。他穿着白衬衫，配合着昏暗的灯光，将绝好的身体凸显得更加晶莹剔透，看似瘦削的身体却有着清晰的肌rou线条，在白衬衫上描绘出了一幅无与伦比的画作。我多么想让时间就此停滞，让我能够用一辈子去欣赏这件完美的艺术品，把他刻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味。 “安娜？你怎么了？”美好总是稍纵即逝，我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地板上，康纳很快便发现了我。 “啊…，那个我…。”分明没有做什么，我却宛如一只被人捉住的小贼猫，手指不安分地把衣角攒成一团。 康纳的LED灯转为黄色，问道：“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事情吗？” “嗯，对。我想和你谈谈。”我强打起精神。脑中闪现出无数种说辞，但没有一种令我满意。 “坐吧。”康纳收回放在键盘上的手，重新覆盖上皮肤层。 我酝酿许久，鼓起勇气猛地抬起头，挺直身体。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堵在嘴边，一股更加强烈的情绪鱼贯而入。刹那间，双眼不受控制地含上泪。 我看到眼前的男人，他那如雕刻般俊美的脸上挂着两条泪痕。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拥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它给了我机会，去抚慰皴裂的艺术品。 “发生什么了？”我们异口同声。 “这是我的台词吧。”又一次默契的同时开口。 停顿几秒，我们都笑出声来。我头一回看到康纳的笑容，他笑得是那么甜，仿佛能融化世间万物。若是没有那两道泪痕，就更完美了。 “那个……”我还在和自己进行头脑风暴。 “你想退出调查对吧。” “对…不对！”顾不得思考康纳是如何知道的，我急忙否认。 康纳勾起唇角：“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嗯？” “不对，是因为你。”我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这里，有泪痕。” 笑容凝固在康纳脸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色慢慢沉了下去。似笑非笑道：“不，只是汗罢了。” 此时我又心痛又着急“别撒谎了，你哭了。” “不，我没有” “不，你有” 两人就这样互不让步，四下无人，安静到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康纳的眼睛。可惜要比瞪眼，人类还是比不过仿生人。 没一会我就揉着眼睛抱怨道：“嗯啊！眼睛好干。”我边揉边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霎时间，却感到腰后和背上都被一股力道猛地一下朝前推去。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柔软当中，大量男性气息涌入鼻腔。不知怎么的，康纳竟将我拥进了怀里。 肢体接触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含义——疼痛。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法接受任何形式、任何人、任何程度的肢体接触。一下子被康纳这样大面积的触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康纳，拜托放开我。”我试图挣脱，却切实地感受到了他紧实的肌rou不是摆来看的。 “对不起，对你做出这般无礼的举动” 虽看不到康纳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如朝露般清澈的眼眸一定又被泪水填满。平时那般威严的警督愿意向我展露脆弱的一面，我第一次得到他人这般的信任。 我不希望康纳认为我厌恶他，努力放松下来后我说道：“只是有点被吓到了，你还好吗” “对不起…对不起……。”康纳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秋天的落叶，随时可能会破碎“我应该做得更好，都是我的错……。” 背后和腰上的手攥得很紧，耳边听不到心跳，但康纳粗重急促的呼吸同样昭示了他的悲伤。无声的哭泣总是那么令人心痛。 “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我将双手附上他宽厚的背，轻轻拍打，尽可能地安抚这头哭泣的猛兽。 “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他就不会死了。”康纳将双臂收得更紧，像是不肯松开什么重要的东西。 “害死谁？” “警督……”康纳哽咽道，“我害死了汉克！都是我的错。” 记忆瞬间回炉，我痛恨自己没有早些想起来。十年前，著名的仿生人崛起事件中，主要的三名仿生人之一就是康纳。而汉克·安德森警督已经去世，曾经是康纳的搭档，死因是自杀。 我开口试探道：“安德森警督没有自杀吗？” “我可以拦住他！”康纳嘶吼道，他喑哑却通透的独特嗓音已变得沙哑。 顷刻间我明白了，康纳多年来一直在怪罪自己。不知道康纳都承受了些什么，毕竟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优秀的警探是否感到悲伤。并非出于冷漠，只是信任他的强大。先前离开的想法完全被打消，我决定尽我的微薄之力，给康纳带去哪怕一丁点安慰。 “康纳，那不是你的错。你知道的对吗？”康纳没有应答，无声地回应了我。我只好继续：“你想念安德森警督吗？” 康纳的LED灯变成了黄色，转着圈圈。 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猜对了？” “是的，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康纳的语气很克制，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薄唇紧闭。面对这样的康纳我很心痛，极力维持语气平稳。 “康纳，你不需要独自承受这些的。” 康纳放开了我，坐回到椅子上。眸底暗沉，扯唇一笑，似是想起什么荒谬的事情。 “人类天生就拥有情感吗？” 毫无预兆地转折把我搞得一愣一愣的：“什么？” “我只是有些想念身为机器的时光。”康纳的目光带着理智一同落到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生怕他再说出类似的话来，我急忙回答：“不，康纳，不。你决定成为异常仿生人是非常正确的。” 他身体缓缓向下滑动，将头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无力地陷进椅子里。接着，康纳笑了，笑着笑着。 终于挤出一句话来：“那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我沉默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得任他发泄。没料到康纳忽地抓起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 “回答我！为什么！”他语气不善地嘶吼着，像是在审问犯人。似乎我能够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康纳……”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轻轻摩挲湿润的眼角。 康纳精致的鼻子皱在一起，两眼冒着火花，神色前所未有的凶狠。若是我再不说些什么，他或许真的会送我上西天。 事已至此，我缓缓开口：“你本以为获得感情就能够体会到幸福，对吗？却痛苦地想要了结自己，对吗？后悔获得人类的情感了，对吗！”我连珠炮似的连问三句话，可能也有些失控。 “是又如何？”康纳的怒容丝毫未减。 “那么，你现在理解安德森警督的感受了吗？”此话一出，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康纳松了牙关、放了双手，只有双眸水雾更加朦胧。泪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拍打在地板上，渗透进去，又满溢出来。康纳心中的某些情绪，那沉沉的，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得到了释放。他温和一笑，双唇扬起微小的弧度，看似笑得云淡风轻，实则深藏着无数复杂的情愫。 “原来如此…”康纳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我是拦不住他的。” 再一次，我的情绪犹如打翻的墨瓶，浑水瓶子翻江倒海。仅仅因为共情能力而感受到的悲痛，就已经如钝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康纳从出厂到现如今不过十年，他又经历了怎样的路呢？我不敢想象。昏沉静谧的警局里，抽泣声碰到墙壁又折回来，像是永远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