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金枝怨
段长枫回到秦王府时,天色已晚,他已经整整两夜未回秦王府,而就在他离府的那两日,宫中闹了刺客,平阳公主遇刺,身受重伤,陛下派了禁军宫里宫外,四处搜捕刺客,段长枫第一个晚上没有回府,段母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等到第二个晚上还未回府,段母便猜到此次行刺定然是与儿子有关系。 秦王只知段长枫被太子邀请入东宫,比起他这个远在边陲的藩王,段长枫将来是要在京城留任的,又是朝廷新贵,深得陛下赏识,太子自然是想要拉拢的,虽然心情并不好,但也没太过在意,后来听说平阳公主遇刺,封锁了宫门,想着他应该是在皇宫里出不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 段母却心知不妙,但京城里却没有一个可商议之人,想找念儿,却不知念儿身在何处,这两日是连饭也吃不下了,整日的挂念着段长枫。 如今见段长枫穿着一身布衣,脸色十分难看的回了府,段母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秦王自然是十分关心宫里发生的事,便急切的问他刺客是否有抓到,平阳公主的伤势如何了。 段长枫脸色难看,但是又不得不应付秦王,只能道:“刺客还未被抓住,公主已然无恙。” “听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此次是暗鬼门的人行刺?”裴湛对京城局势十分关注。 段长枫没什么耐心地道:“我不清楚。”说着就往自己住的院子里走。 裴湛见他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心中有些起疑,尤其他明明是锦衣出门,却是布衣回来,并不像是光明正大的从皇宫里出来的,裴湛莫名的觉得一阵心慌,也不想再去问他什么了,只潦草地道了句:“公主没事就好,这位公主也是可怜,从小生活坎坷,及笄之后又嫁给了李秦川这么个三心两意的负心人,如今还被行刺。” 段长枫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裴湛:“你说平阳公主从小生活坎坷?” 裴湛没料到段长枫突然转头问他,本能的点点头。 “如何坎坷?”段长枫突然不急着回院子了,而是走到了裴湛的面前,想要探问个明白。 裴湛不知段长枫是因为与平阳公主有婚约才如此一问,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但想着这事太子殿下与许多人都说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当今陛下自孝静皇后过世之后,便心如死灰,几乎不再踏足后宫,唯一能得他宠幸的唯有平阳公主与太子殿下的生母静贵妃。” 这事整个魏国都知道,段长枫自然也知道,裴湛道:“传闻,静贵妃与孝静皇后据说是一对孪生姐妹,都是羯族人,只是孝静皇后运气好些,被赵王收养,而静贵妃却沦落青楼,但姐妹两人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听说静贵妃早些年受过一些折磨,精神不太正常,动辄便歇斯底里的打骂太子殿下和平阳公主,陛下知道,却不闻不问,于是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嬷嬷们对太子和平阳公主自然就更不好了,据说为了小时候平阳公主身子不好,嬷嬷照顾起来比较费劲,态度自然也就更差了一些,有些大胆的刁奴欺他们是孩子,什么都不懂,便克扣了许多他们的月例银子,说来也是可笑,因为爹不管,娘不爱,两位殿下竟然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据说是吃不饱也穿不暖,太子说,有一次平阳公主因为饿了,偷吃了静贵妃桌上的点心,却遭到了静贵妃的一顿毒打,自那之后,平阳公主就变得不太爱说话了,直到六岁时陛下发现公主的容貌与静贵妃如出一辙,其实更确切的应该是与孝静皇后一模一样,这才将她接入了福宁宫亲自抚养。” 裴湛见段长枫怔愣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心事,便闭了嘴,打算回屋,不料段长枫却将他唤住:“...她...还受过什么苦?” 裴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段长枫口中的她指的应该是平阳公主,便道:“自那次李秦川带着表妹上门对你威逼利诱了一番之后,我就找人去查了平阳公主嫁入镇国公府之后的事,没想到,那位公主并非世人以为的悍妇,她嫁入国公府之后,不以公主之尊自持,而是如普通女子一般,出嫁从夫,每日里侍奉公婆,服侍丈夫,很是贤良,反而是李秦川仗着公主待他的好,得寸进尺,终是闹得妻离子散。平阳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回李府,宁愿远走江湖,也要与李秦川和离,想来是真的被伤透了心,如今回京,又被刺客刺伤,真是应了那句话,自古红颜多薄命!” 段长枫忽然想起玉壁城内,念儿每日为他洗衣做饭缝制衣裳,甚至常常自卑,害怕他因为她嫁过人而嫌弃她,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寡言,自卑,恨不能将自己隐在暗处不被人发现的女子,竟然会是当朝最得陛下宠爱的平阳公主。 难怪,她一次又一次的哀求他放弃仇恨,与她一起去塞外放马牧羊,想来这两年,她夹在他与项辰之间也是十分痛苦,这才会提议,让他杀了平阳公主,她想要用自己的死来化解他心底的仇恨,用这样的方式来保全他。 段长枫回府没多久,平乐馆便上演了一出金枝怨的戏曲,那戏一出便场场爆满,许多皇亲国戚,世家贵族都化妆成平明百姓的模样去听那场戏。 一夜之间,那场戏风靡了整个长安城,连深居简出的段母和崔绮对这出戏都有所耳闻,一日晚膳,裴湛回府,崔绮忍不住问裴湛:“听说平乐馆的金枝怨很是好看,一出戏一个时辰,每天六场,却场场爆满,这已经十来天了,京城百姓去听戏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就是那些丫鬟小斯不惜出高价,也想要在休沐的时候入戏院去听那曲子,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裴湛一入京城便忙着交际应酬,这首曲子如今在京城里大热,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皇亲贵胄都争相去看,他自然也略知一二:“这出戏不论是唱曲还是舞蹈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出戏讲述的正是当朝平阳公主与驸马李秦川的故事。” 段长枫惊诧地看向裴湛:“平阳公主与李秦川?” 段母也生了兴趣:“这戏院的老板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拿公主和驸马消遣?” 裴湛笑:“这便是有趣的地方,这戏曲里的故事是从平阳公主上浮戏山庄学艺开始一直到李秦川跳崖,这故事里的许多事,看起来不似是假的,而平乐馆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将这出戏上演了那么久,却没有任何人来查封馆子,想来背后是有什么势力在支撑着,据说许多人看了这出戏之后,都是抹着眼泪出来了,如今街头巷尾讨论的都不再是平阳公主如何善妒,而是驸马李秦川如何负心薄幸。” “如此看来,排着这出戏的人想来是为了公主名节,将污水全都推到李秦川头上?”段母笑着摇了摇头,这出戏是谁排演的,为何又能在京城演出那么久,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否污水便不得而知了,不过这出戏因为讲的是当朝公主与驸马的私事,这才引起轰动,百姓自然是争相前往的。”裴湛对这类皇室秘辛知道的不少,但是平阳公主与李秦川之事倒是被陛下瞒得十分严实,他所知也不多。 段母看着裴湛,问:“老身久居秦王府,也是闷得慌,难得有此戏曲,老身也想去看一看,据说该戏曲场场爆满,不知秦王可有办法让我们入内?” 段长枫的心被深深刺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念儿与李秦川! 这种顺水人情,裴湛是最乐意做的:“既然伯母想看,本王正好也有兴趣,不如明晚一起去乐平馆听一听这出戏吧。” 崔绮很开心,段母笑了笑,算是谢过裴湛了,但笑完之后脸上表情十分凝重,她并不是想听戏曲,只是想要知道那平阳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段长枫与这位公主的婚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心中只觉得惆怅。 第二日晚上,裴湛通过自己强大的人际关系网,在乐平馆的二楼的雅座弄到了一个四人的席位,便带着段长枫和段母还有崔绮一起去看戏了。 崔绮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叹道:“京城果然不一样,这戏院好气派。” 段母刚想说话,却见儿子一脸凝重,眼睛死死地盯着戏台,这几日,段长枫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用膳之外,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段母心中疑虑更深。 今日见儿子愿意陪着他们一起出来看戏,心里松了一口气,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现在见他如此神色,又觉不对劲。 就在段夫人思虑间。戏曲缓缓地拉开了帷幕,一个老迈的丞相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其实李誉才四十来岁,并不老但民间可能对这类位高权重之人都会脸谱化,觉得就应该是一个老人,于是李誉的岁数在这出戏里被活活的拉高了二三十岁。 然后出场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人便是李秦川,李誉在书房告知李秦川陛下要将公主许配给他,李秦川连忙拒绝说是已经与表妹有了肌肤之亲,非表妹不娶,于是父子俩便商定李秦川要在浮戏山庄学艺时让公主讨厌他,并且让公主自己向陛下拒婚。 然后一个十岁的小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美丽,活泼,可爱,她身旁,还有一个十六七岁长身玉立的少年陪着她在街上闲逛,小公主懵懂无知,事事好奇事事新鲜,然后便是浮戏山庄学艺,小公主慢慢的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并且与那男子朝夕相处形影相伴,从唱曲中,观众都能发现那男子对公主动了心。 一日,公主找来那男子,说是已然知道父皇赐婚之事,并且说了自己的计策,不想嫁入公爵之家,只想闯荡江湖逍遥自在,希望表哥能够成全,与她假意成婚,过个一两年便以驸马纳妾为借口与驸马大吵一架,然后求陛下赐他们和离。 男子恋慕公主,眼睛不怀好意的转了一圈,欣然答应。
然后便是洞房花烛夜,原本是假的,却变成了假戏真做,公主有苦说不出,但驸马待她确实情深意重,公主渐渐被感动,也慢慢的恋上了驸马,两人过了一段两情缱绻,情意深浓的美满日子。 镇国公府内,公主十分贤惠,丝毫没有公主架子,每日天不亮便起床侍奉公公婆婆,对驸马也是温柔侍奉,驸马感动,只听公主对驸马道:“我既嫁了你为妻,自然便以你为天,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裴湛也渐渐的看入迷了,崔绮和段母身为女子,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演出,偌大的戏院竟然出奇的安静,然后便是公主无意中发现了镇国公府偏远院落养着的表妹,公主好心提议让皇上收表妹为义女,让她能够得嫁高门,而整个镇国公府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而后公主怀孕,无意间发现了驸马与表妹偷情之事,伤痛尖叫,事发之后,公主将自己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驸马爷却是咄咄逼人,一定要纳表妹为妾,公主不断落泪,直到痛失腹中胎儿,然后便是陛下的雷霆大怒,坚持要驸马与公主和离,事到此处,驸马才后悔莫及,坚决不肯和离,而公主已然伤心远走,数年之后,公主回京,驸马苦苦痴缠,公主一心只求和离,驸马不肯,于是便上演了浮戏山庄的那段对话: “若...若是我不想给你机会呢?” “那我便从这悬崖上跳下去!” “好啊,你若真从这悬崖上跳下去了,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敢跳,那就别再一口一个情深似海了。” 于是传闻中李秦川跳悬崖那一幕便出现在众人的眼中,公主被驸马吓得跌坐在了地上,后来李秦川被救,终于惹得公主心软,然后便是一些驸马内心欢喜的曲子。 看着这一出出戏码,往事也一幕幕的从脑海中闪过,段长枫想起了当日,念儿一剑刺伤沈家公子,然后一人逃入深山,当时她哭得伤心,第一次告诉他,她的夫君是如何负了她,她伤痛过度,没能保住。 当时,他虽怜惜她,但并未能真正的体会她心中伤痛,今日,看了这出戏,段长枫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是痛的。 这出戏是谁排演的已经不重要了,这出戏却将公主的伤痛刻画得淋漓尽致,公主不再是传闻中的妒妇,她温柔贤惠,孝顺公婆,侍奉夫君,没有一丝刁蛮公主的气势,而她不愿驸马纳妾,只是因为恋慕驸马,想求一个一心人罢了,岂料最后的结果竟然是痛失腹中之子,伤心远走天涯,难怪此戏一出,无人再说平阳公主是妒妇,反而人人声讨李秦川这个驸马贪得无厌,想要左右逢源。 段长枫知道戏里的每一幕都是真的,念儿的性子一直都是如此,她不爱说话又有些自卑,别人待她只要有一分的好,她就会还以十分,她待人宽容,即便李秦川和郑诗诗那样伤她的心,她也只是躲在角落独自伤心,绝不像陛下告状。 她性子内敛,却也决绝,不论李秦川如何悔过,她都弃如敝履,就如当初,崔绮入府,她亦不想要他了一样。 不知不觉间,段长枫已伤痛得泪流满面,为戏曲里那个躲在角落里独自伤心流泪的平阳公主,也为那日福宁宫里,拼死也要护他周全的念儿。 台下有不少女子落泪,只觉得身为女子实在可怜,即便是高贵如公主,再温柔贤良,也挡不住男儿三妻四妾的伦理纲常,许多人为公主的伤痛而落泪,也有许多人为自己的伤痛而落泪,就连崔绮看了也忍不住落泪,想到了自己的机遇,只觉得这世间女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段母看着这出戏,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旧事,当时夫君地位显赫,是梁国重臣,府里也是三妻四妾,莺莺燕燕的从来就没有断过,若非她夫君膝下只有段长枫这一个儿子,她当家主母的地位只怕也保不住。 段母早就见到崔绮在那边暗暗哭泣,转头去看儿子,见他满脸泪痕,愣了一下,她深知儿子为人,绝不是一个心肠柔软,侠骨柔情之人,温润如裴湛也不过一声叹息,儿子为何会如此激动! 纳妾,失子,和离...念儿! 段母心中一惊,这平阳公主与驸马李秦川的故事,怎么与念儿的身世如此相像? 段母慌忙摇头,不...不可能的...念儿怎么可能是公主,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