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做了大半辈子狱吏,断了几百起案子,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枷锁会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诽谤皇帝之过,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脚上有桎,双手有拲,脖子上还架着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狱时极其艰难。 离开廷尉大牢,初见光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这不是喜君么?怎么,也是今日上路?” 却是上个月被喜判定贪污、不直之罪,要去岭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责较轻,所以只着桎梏,反而比喜轻松。 喜不欲理会曹咎,曹咎却十分高胸凑过来问东问西。 “喜君这是将往何处,莫非是与我同路?” 喜别过脸,押送他的狱卒代为回答。 “是要去张掖郡,去玉门关。” “玉门关?” 曹咎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可听那地方流沙千里,几百里只有一个亭障,喜君这把年纪,一个长在南方水乡的人去了那荒芜之地,受得了么?” 如果,方才曹咎还有些谨慎的话,当听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岭南,他便没了顾虑。 “我很佩服喜君这样的人。” 曹咎举起手上的木梏,对送他进大牢的喜咬牙切齿。 “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那《为吏之道》写的,简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难得的是,一心为国,竟敢指摘到陛下头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着曹咎,曹咎却笑道:“喜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曹某,没错,我是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为吏之五失,罪有应得。但喜君一心为国,为官廉洁公正,到头来,不也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么?” “不不不。”他继而摇头:“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个木拲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咎凑近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讥讽:“这意味着,现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实话的罪,可比贪腐钱帛,重多了!” 他这些话,希望能让喜悲愤,让喜绝望,让他眼中的正义动摇,坠落,最后粉碎。 “完了?” 但喜听完之后,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让空气变得污浊。 他是南郡人,多少听过屈原的事迹,数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时,也听过那几句着名的话。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道:“律法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汝等。我相信,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只望你,我,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言罢,在狱卒的催促下,喜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污浊,但我出国都,亲朋好友皆来相送,一路上衣食无忧。但喜君你,犯了谤君之罪,有人敢送么!?” 喜并未回答,身影穿过人群远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毕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钦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盘,家里已经通过气,自然会被好好照顾…… 喜就这样一路西行,路过御史府时,昔日同僚都远远望着他窃窃私语,御史大夫茅焦也没『露』面,喜是被秦始皇钦定为“诽谤”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来送,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路过渭水,南眺正在动土修筑的阿房宫,喜朝那边遥遥行礼,因为他听,是公子扶苏入谏,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动了怒,扶苏忙于接手阿房宫的监造事宜,这敏感时刻,也未敢来相送。 就这样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时,一行人停下歇息。 “这便是武安君当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着眼前这座不起眼的亭,根本无法想象,威名赫赫,横扫下的武安君,竟会憋屈的死于簇。他当年服兵役伐赵时,即便过了几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赵儿夜啼。 白起当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时,也是满心悲凉么?也无人相送么? 狱吏忙着喝水吃饭,给喜解开了手上的梏,脚上的桎,却与牛马一起,拴在系马石上。喜手里端着碗粗糙的豆饭,看着据传是白起『自杀』,热血溅上后再也无法洗去的斑驳石柱,愣愣出神。 这时候,却有一乘马车抵达,带的随员很少,但细心的人仔细一瞧,便知道那马车的规格,是君侯一级的。 一名身着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丽女子下了车,在侍从、隶妾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礼。 “尉氏之『妇』,来送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