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三回 省躬殿戾主探痴妃 坤宁宫贤后解禁闭
书接上回。 夕照初络宫城,红墙绿柳间自有香风浮动。回宫的鸾队行至后宫东边宫垣入了龙光门。 进得此门,朝南便是皇帝的住处乾清宫,向北则是皇后的居所坤宁宫。在这两宫之间,却隔着一殿,名为“省躬”,乃为皇帝燕居及反躬自省之地。但凡来往于乾清与坤宁两宫之间,必然要经过此处。 殊不知,十年来,这殿阁并未起到应有的用处,而是成为燕王朱棣与周王朱橚生母碽氏的禁足之地。 当然,对于历代后妃而言,这“禁足”无异于打入“冷宫”。而还看此前千百年,至大明已有二十二朝数百国,如此“冷宫”止此一例。不难看出:在朱元璋这个一生杀戮无数的暴主看来,对于那个令其贪恋终生却终不得其心的女人,“冷宫”则不如“省躬。” 此刻瞧去,但见那殿门紧闭,东西两侧各有四员侍卫持械而立,其状与囹圄无异。 朱元璋抬掌打了个手势,那鸾队便远远地住了脚。 他下了步舆,背过手朝那殿阁的门楣仰头望去,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皇上……”庆童在一旁躬身朝其低语唤道。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便被朱元璋又一个抬臂立掌的手势打住了,道:“回去告诉皇后,说朕尚有政务未完,迟些过去。” 庆童得令,悄然回头朝鸾队一挥手,一行人等便静然随其而去。朱元璋朝那殿阁迟疑半晌,又渐舒一口阴郁之气,朝那殿门踽踽而去。 且说那殿阁内,皇门气派全无。偌大个寂寞空庭,四下里仅有数不清的字画悬在头顶。此时,正有一名宫婢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在上方的一根绳子上捏开一只衔着纸边的竹夹,准备朝一侧移动那画,以便在绳上挪出空位来。凳子旁边,还有一个宫婢两手提着另一幅画,仰头提醒她应把那画挪动的方位和分寸,其眉目与言辞中可见十分烦厌。 “云雀、雨燕,若是累了就歇去吧……” 那话打大殿东侧传来,声音听起来于平和中还略欠几分气力。 雨燕立在凳子上引颈朝那头回道:“不碍的娘娘,奴婢们不累。” 听她这般回复,一旁的云雀顿时气得眉眼拧作一团,朝那凳子腿上轻踢了一脚,斥道:“吃饱了撑的。” 雨燕转头朝她挤眉弄眼地说道:“小声着点儿——若是被皇上知道咱服侍不周,不把你那木瓜脑袋砍了才怪呢。” 云雀气急败坏,连连跺脚低语:“这算怎么一档子事嘛……跟皇上服个软不就结了吗?偏宁着性子跟这儿耗着,害得咱也跟着她活受罪。”她说到此处不免又是一通抽筋扒骨的怨恼。 雨燕从她手里扯过那画,一面挂上去,一面压着声气道:“才一年你就熬不住了?我都搁这儿闷了十年了。” 云雀道:“皇上也是,即是重罪,干脆将她打进冷宫或是赐死算了,为何偏关进这种地方?” “看紧你的嘴巴。”雨燕两脚落了地,急赤白脸地嗔骂道:“想死别拽着我。” “谁想死呀?我还没活够呢。只可惜这大好的时光都耗在这鬼地方了。” 雨燕一声叹息,道:“认命吧。我倒觉着挺好的,总好过整日盯着主子脸色提心吊胆的。” 云雀撇着嘴巴,哼声一笑:“这还不够提心吊胆吗?难道你忘了元日那夜,皇上醉酒闯进这里,差点吓破了咱的胆!” 雨燕冲她瞟了一眼,拍拍胸脯道:“我看是吓破了你的胆吧?那晚我踏实着呢。皇上要的是人家碽妃娘娘,不是咱这两条贱命。” 云雀摇摇头,噘起嘴巴嘟嚷:“我就纳闷了……” “你又想说什么?” “你说皇上那么在意碽妃娘娘,为何还要将她关了这么久?”云雀的目光朝里头瞟了一眼,继而喋喋不休,“若她确是犯了大罪,皇上为何还要善待于她?又为何突然临幸于她,之后却像无事一般,依旧将其圈禁在儿呢?” 雨燕瞪了她一眼,敲敲打打道:“你那肠子里纠结太多,早晚会送了性命。到那时,就去问那三殿阎罗吧。” “你……” 云雀话未出口,就听见那殿门咿呀而启,抬头望去时,只见朱元璋已跨进殿来。 二人一阵惊慌,瞠目结舌之间欲朝其施礼问安,却被朱元璋抬掌一个止令压了回去。朝里行走之间,他又朝那二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可那云雀已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还是被雨燕连拖带扶地弄出殿去。 见二人出了大殿,且阖了殿门。朱元璋穿过画林,缓步朝东而去。远远地,只见那碽妃背朝殿门面对书案向东而立,正俯身执笔于纸上缓书而过。 从背影望去,但见其一席素白的大衫绣了点点山踯躅,如锦的秀发垂至腰后仅以红绫束。身姿缓缓若见汉时闺中女,广袖悠悠恍如蝶翼悬在铃兰轻摇处。 听闻身后脚步声,她并未停笔,而是细声细气道:“这里无需忙衬,都歇了去吧。”说话间,朱元璋已来到三步之外。此时,又听她说:“若是无聊,就寻些乐事去做,毋庸陪我这无趣之人在此倾耗。” 且说当她抬头时,又见其玉容姣姣琼脂肤,丹唇毋庸点绛朱。眉间三分西子恙,凝眸含露幽怨出——应知,此时的碽妃已三十有六,膝下两个皇子朱棣和朱橚均已到了弱冠之年,且已各有子嗣。 朱元璋沉吟片刻,沉沉道来:“是朕……” 听闻这声音,碽妃顿时停住了手中之事,但见那刚蘸过浓墨的笔尖颤抖着悬在半空里,墨滴渐似草尖掉落的雨珠不断砸在纸上。许久,她就是那般木然而立,并未言语。 “朕听太医说……你已有了身孕?……” 碽妃微闭双眸,渐现气恼而不语。 朱元璋仰面一丝笑叹,道:“没想到朕已过知命之年,竟幸得上天眷顾与你再结珠胎。” 在碽妃听来,这话与羞辱无异,于是满腔气恨骤然起伏于胸。 而此刻,又听闻朱元璋道:“若此胎为男儿,应是朕第二十二个皇子了。环顾这后宫妃嫔如云,为朕育有龙种者屈指可数,而你一人就独占其三呐……” 言至如此,碽妃已然按捺不下,讥言冷笑道:“如此说来,贱婢理应谢皇上恩泽才对?” 朱元璋微闭双眼,努力克制满心怒气,道:“毕竟二十几年夫妻,你与朕纵有万般恩怨,皆应视如烟消才是。” 碽妃丢了手中之笔,反问道:“敢问皇上,凭您那砚台大个心胸,会烟消何处啊?” “放肆!”朱元璋大怒。 碽妃转身轻视一笑,故意欠身施了一礼道:“贱婢忤逆欺君,肯请皇上尽早将贱婢赐死。” “你……”朱元璋指指点点地骂道,“瞧瞧你这身下作骨头!” 碽妃反倒趾高气扬道:“皇上得知妾身下贱已非一日两日,又何必留我这条贱命污了天目?” “妾身?”朱元璋哼声冷笑,指着她的面门怒斥,“亏你还知是朕的女人!你身为皇妃,却不忠守妇道,可还知那贞洁二字如何写的?身为人母,却因痴迷yin词邪文里那般风月而漠视母仪体统,可知这廉耻二字又作何解?” 此言一出,直戳碽妃心窝。却不知她哪来那般傲人的骨头,硬挺着身板,全然一副视死如归之态。细看之时,又见她两眼含泪,欲下而不能。旋即冲他吼道:“那都是拜你所赐!” 朱元璋在她眼前踱着步子,来回数落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朕污了你名节,而你又何尝自省过那些无耻之事?” 碽妃双手垂落,瞪起泪眼狠狠地盯着他,怨恨道:“你是皇上,是非真假全凭你那舌头翻覆。” 朱元璋在她面前住了脚,一手背于腰后,一手朝其指点中又颤抖了半晌,“好……好……如此说来,你说是朕成心栽脏与你?” “难道不是?” 朱元璋一通抖,满脸无计可施之状,旋即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斥问:“你来告诉朕,当年你对那陈理可曾动心?” 陈理,此前众僧道云集城固县嵩山寺时,打道士席应真口中曾有提及——那人本是元末枭雄,汉王陈友谅次子。十八年前,陈友谅战死于鄱阳湖,其长子陈善被俘,陈理在当时太尉张定边护送下从都城江州逃至武昌袭位称帝,时年虚岁十三。一年后,朱元璋亲征武昌,城陷,陈理受降。朱元璋念其年幼且天资聪慧,颇具才貌,非但未杀,且将其带回应天抚养。又四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封其为归德侯,其上下三代逝者皆被追封。 此间,陈理常以诗文称颂圣主之名出入于当时碽妃处所,因其年纪仅比碽妃小五岁,且二人志趣相投,之后交往便越发频繁。然而十年前岁初,朱元璋却突然以陈理德行有欠教化,特命人将其遣至姑苏灵应宫交由当时有“再世李耳”之称的席应真教导。未出三月,朱元璋再度下旨,以其“易受小人蛊惑而怨言不绝,不思隆恩而负义叛道”之说遣居高丽。时年,二十有二。 陈理离开大明半月后,某日,朱元璋召碽妃于省躬殿问话,当日便又以不明之由突下旨意封锁省躬殿,将碽妃禁足其内。当时,碽妃之子燕王朱棣已年过十二,周王朱橚未满十一,皆被送往中都凤阳行宫,分别交由崔惠妃和孙贵妃抚养。 话说此刻,被朱元璋那一问,碽妃当即将脸转向了一旁,不去看他。 但见朱元璋攥紧拳头,恨言恨语道:“那时,若不是棣儿将那陈理给你的书信交于朕手,怕是朕至死都难知道——在你这看似高贵温婉的皮囊里,包裹着何等下贱的骨头!” 此时,碽妃已泪流满面。 见她那般模样,朱元璋捶胸顿足,泣声骂道:“这些年,朕暗将这满腔真情,全都倾注于你一人身上,而你竟是如此以慰朕心?”辗转之间,朱元璋已步至案前,指着书案上砚台哭笑不得地质问,“方才听你以这小小的砚台比作朕之心胸。试问连平生爱之人都如此辜负朕心,朕此生还敢置信几人?”话音落时,那方砚台也已落了地。随即只见他戳起自己的心窝,又指对方的胸口道,“朕之心胸若如你所喻,岂会纵容你至今?又岂会任由那陈理苟活至今?你这良心都被狼吞狗食了吗?” 碽妃哭喊道:“别说了!” “是!就算朕未拿到你与那陈理的实处,但你心在何处朕岂会不知?如今你我两个皇子皆已身为人父,而你已是身为祖母之人,还不死心吗?”朱元璋说话间目光移向了悬在眼前的一幅书作,那上头书写的是北宋秦观的《鹊桥仙》,朱元璋看得一声苦笑,指着当中的词句嘲骂,“你看看——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幅刚览过,他又转头指向案角上一张正在晾墨的《月满西楼》故作深情地嘲诵,“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读到此处,他顿时抓起那画,又回身扯了几幅撕了又撕,团了又团,摔了又摔,踩了又踩,“这就是你那颗yin意泛滥的贞洁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