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陆夏的童年（上）
相传，每年从七月一日起阎王就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所以人们称七月为鬼月。七月十五日则鬼门大开，是为鬼节。 又是一年一度的鬼节，家家户户烧纸钱、祭祖先，忙得不亦乐乎。陆家上上下下却顾不得祭祖，因为陆家老大陆友年五岁的女儿陆夏不见了。陆夏在陆家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出生的时候嘴里衔着一个豌豆大小的石头，差点一出生就被噎死。然后又一直病病歪歪、灾祸频生。外人都笃定她养不大便会夭折。可是陆家老一辈的人却将她视作珍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如今，陆夏走失，年届七旬的陆家老爷子捶胸顿足，疯了一般的出门寻人。还扬言，要是陆夏出了什么事，他就一头撞死在陆家祠堂。陆家人素来知道老爷子紧张陆夏，如今又发了这样的狠话，哪里还有人敢不尽心。于是，陆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集体出动去找寻陆夏。邻居们见到陆家这动静，也自动自发的加入找寻陆夏的行列。 夜已深沉，无风、无月、无光。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哭倒在村头的墓群中。远处传来大人们一声声的呼唤，“陆夏……陆夏……陆夏……” 那分明是在喊她，她想回应，可却早已哭哑了嗓子。她想回去，她知道家在哪儿，可是它们却不让她走。她好怕好怕，天明明很黑，她却能清楚的看到它们，或青面獠牙、或歪脖子长舌头、甚至还有满面血迹的…… 它们说，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它们要她跟它们走，去阴曹地府，去十八层地狱地狱。那是什么地方？她不要跟它们走，她要回家，她要跟爷爷去抓鱼，她要吃mama做的南瓜饼，还要跟陆祈一起去上学…… “夏夏，爷爷的乖孙女，你在哪儿？你应一声爷爷啊！”陆老爷子一边跌跌撞撞的四处乱走，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声呼喊。 已经晚上11点半了，只剩下半小时了。陆老爷子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幸得身后一直紧跟着他的二儿子陆允扶住。“爸，您小心。” “小心，小心……夏夏不见了，我小心有什么用？”陆老爷子突然像没了气的气球，一下子憋下去，什么精气神都没了。他推开二儿子的搀扶，一步一挪的往回走。 陆允不敢松懈，亦步亦趋的跟在老爷子身后，这时，一个跟陆夏同岁的小女孩儿跑过来拉住老爷子的手，甜甜的说：“爷爷，夏夏不见了，您还有祈儿啊。祈儿会听爷爷的话，陪着爷爷的。” 陆允见到自己乖巧的女儿，正要暗自松一口气，不料陆老爷子却挣开陆祈的手，当她再次去拉他时，却被他坚决的甩开。“夏夏是独一无二的。” 老爷子游魂一般的往回走，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呆愣一旁，一脸受伤的陆祈。陆允心疼的弯腰抱起女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祈儿乖，夏夏走丢了，爷爷心情不好，咱不生爷爷的气，知道吗？”陆祈咬着嘴唇，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却又生生忍着，乖巧的点点头，靠在父亲肩头，沉默不语。 陆夏背靠着一座坟堆拼命的蜷起身子。她一直哭一直哭，因为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可现在，她觉得好累，想哭已经哭不出来。她觉得好冷、好饿、好累……它们说，她现在可以睡了，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也不会觉得冷觉得饿觉得累。 午夜十一点五十八分，陆夏终于敌不过睡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出现在墓地，他身形清瘦，带点弱不禁风的书生气。可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深邃双眸，却炯亮得吓人。他身手矫捷，以近乎跨栏式的步伐冲到陆夏身边，一把捞起她，又三两步跃出墓地，疾步朝陆家走去。 找寻陆夏的呼唤声仍未止歇。从混沌中缓缓苏醒过来的陆夏，看着抱着自己的少年，眨了一下眼睛，挤掉眼眶中残余的泪滴，细声细语的问：“大哥哥，你是谁啊？是你赶跑它们的吗？” 少年皱了皱眉头：“我是你三叔。” “三叔？”陆夏瞪大眼，“就是跟二叔一样的叔叔？” “嗯。”少年点点头，神色凝重，“你刚刚问是不是我赶跑了它们，它们是谁？” 陆夏搂紧三叔的脖子，“它们就是它们，它们长得好可怕，有人舌头老长老长，还有人在流血……” 少年皱紧的眉头这下皱得更紧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见它们的？” “一直看得见啊，它们总是来缠着我，让我摔倒，推我到水里，还把房顶的瓦片踢下来砸我的头。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几个人，今天好恐怖，来了好多……”说着说着，陆夏又小小声的抽泣起来，将头深深的埋在少年怀里。 “那你还想不想看到它们？”少年轻轻拍了拍陆夏的背。 陆夏摇摇小脑袋，轻声说：“不。” “那你乖乖闭上眼睛，三叔帮你把它们赶走，好不好？”少年清冷的声音中有了一丝难得的柔和。 “好。”陆夏乖乖的闭上眼，似乎觉得不够，又用力的闭紧了眼睛，整个小脸都因此皱在了一起。 少年用左手抱稳陆夏，咬破右手食指，然后右手迅速化掌，四指紧闭，轻轻从陆夏紧闭的双眼上划过。手掌所过之处，一缕淡不可察的微光伴随着一颗血珠一闪而逝。 “可以了。” 陆夏慢慢的睁开眼睛，眨了眨，“好了吗？三叔，我真的不会再见到那些很恐怖很恐怖的怪物了吗？”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三叔不会是在骗她吧？ “不会。”少年笃定的点头。其实，他只是短时性的封印了她的灵力视觉，想要真正封印，哪里是他能办到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陆mama伤心欲绝的哭喊声：“……夏夏，你在哪儿？夏夏……” “mama，是mama在叫我。”陆夏从少年怀里挣扎着立起身子，朝着陆mama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回应：“mama，我在这里。mama！mama！……” 少年加快步伐，片刻功夫就进了村。陆mama见到女儿平安归来，自是不胜欢喜。陆夏平安归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帮忙找人的乡里乡亲，这才各自归家。 陆老爷子闻讯，不等媳妇领着孙女回家，已经颤颤巍巍的跑出来。看到孙女果真平安归来，顿时老泪纵横，一颗死了的心这才活了过来。 “夏夏，来，到爷爷这里来。”陆老爷子伸出颤抖的双手。 “爷爷！”陆夏挣开母亲的怀抱，欢笑着冲过去抱住爷爷，一边用自己那满是泥巴的脏衣袖替爷爷擦眼泪，一边学着爷爷平日里哄她的模样说：“爷爷不哭，夏夏没事。是三叔找到夏夏的，三叔好厉害。跟着三叔，那些可怕的怪人再也没有来吓唬夏夏哦。” 陆老爷子收住泪水，看了一眼人群外围的少年，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少年没有主动向陆老爷子打招呼，陆老爷子也没有向少年致谢，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陆老爷子径自抱起孙女往回走。陆家老大陆友年、老二陆允忙招呼着比自己小上许多的三弟陆苍，跟在老爷子后面往家走。 陆家人都不明白，原本被陆老爷子视作珍宝的老来子陆苍，怎么一夜间就变成了陆老爷子的眼中钉、rou中刺。陆老爷子年近50才有了陆苍这个小儿子，宠的跟什么似的。那会儿，陆家老大老二都已经长大成人，自然不会跟老三争宠，反而跟着老爷子一起宠这个小弟。谁料，陆夏降生那年，陆苍似乎也到了叛逆期，老爷子突然与陆苍形同陌路，将刚刚念中学的陆苍送到寄宿学校去。从那之后，老爷子绝口不提陆苍，一心宠着陆夏，那份疼爱竟是比当初对陆苍的宠溺更甚。 天刚蒙蒙亮陆夏就醒了，折腾了一夜，她却像没事人一样，精神极好。陆夏自己穿好衣服，下了床就往外跑，急得陆mama在后面直喊：“夏夏，你去哪儿？还没梳头呢。” 陆夏这才跑回来，拿了梳子和发带递给mama，“mama，你快点给我梳头。”见母亲没动，她又催了一遍，“mama，你快啊。” “这么早要急着去哪儿啊？饭都不吃了？”陆mama板起脸，“仔细我告诉爷爷，说你又不吃早饭就往外溜。” 陆夏缩了缩脖子，吐吐小舌头，“我要去找三叔，三叔可厉害了，说帮我赶跑那些怪物，就真的把怪物都赶跑了，昨晚我都没有半夜被吓醒耶。mama，你说，三叔是不是很厉害？” 说的也是，昨晚几乎是陆夏出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她相信这都是陆苍的功劳，陆苍把陆夏找回来，她更是打从心底里感激他，可是……“夏夏，你听mama说，爷爷不喜欢三叔，所以也不许你见三叔，梳完头，乖乖的跟mama去吃饭。知道吗？” 听到母亲的话，陆夏倏然转回小脑袋，就连头发扯得生疼也顾不上。她满脸不敢置信的瞪着母亲，语气很是急切：“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三叔？夏夏就很喜欢三叔啊。”说着，她也不管尚未梳完的头发，火急火燎的往外跑，“我去找爷爷，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三叔。” “夏夏，夏夏……”陆mama在身后直追，可哪里追的上铁了心要去找爷爷的陆夏。 陆家兄弟的房子和陆老爷子的房子前后左右错落而居，相对独立，却又密切相连。出了家门，走过一条几十米的小路就是爷爷住的地方。 陆夏推开大门，正要大声喊“爷爷”，却突然见到陆苍在院子里洗脸漱口。“三叔！”她欢快的跑过去。mama骗她，竟然跟她说爷爷不喜欢三叔。要是爷爷不喜欢三叔，那三叔怎么会住在爷爷家里？想到这里，陆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夏夏，你也来找三叔玩啊？”原本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看着陆苍的陆祈，看到陆夏跑进来，忙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百褶裙。 “祈儿，你好早。啊，你该不是昨晚就睡在爷爷这里吧？”想到这种可能性，陆夏不由得不满的撅起了嘴。爷爷明明最疼她了，却从不让她在这里过夜。 “才不是咧！是你自己赖床起得晚，还不准我起得早啊？”陆祈辩驳道，看着一脸不满的陆夏，突然笑起来，贼兮兮的拉了拉陆苍的衣角，“三叔，你看夏夏的头发。” 陆mama原本是打算给陆夏扎两个小辫儿的，可是陆夏跑得急，这小辫儿才扎了一边，另一边还没扎完，刚刚经她这么一跑，没扎好的那边完全散开来，这会儿已经是乱七八糟的了。 陆夏摸了摸散乱的头发，顿时沮丧起来，三叔会不会觉得她很难看啊。 陆祈笑嘻嘻的看着陆夏出丑，还不忘用余光去瞥三叔的反应。本以为三叔会露出厌弃的表情，不料，却看到了淡淡的笑容。陆祈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原本的那丝窃喜也消失无踪。 陆苍就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洗了脸，用毛巾擦干脸上、手上的水，语气柔和的问：“要不要三叔帮你把头发扎起来？” “要！”陆夏欢快的应着，刚刚的沮丧瞬间被她抛到脑后。 盛夏的清晨，微风轻抚，农家院子里，十八岁的俊俏少年郎在给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扎辫子，虽然小女孩时不时的尖叫“三叔，疼！”却更加彰显了此刻的温馨与安宁。 “你们在做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吓得两个小女孩儿哆嗉了一下，大气都不敢出。陆老爷子从屋里出来，铁青着脸，倒竖着眉，“谁让你接近夏夏的？”说话间，他走过去拉起陆夏就往屋里走。 陆夏、陆祈都吓了一大跳，呆呆的没敢说话。直到老爷子干瘦的老手握紧陆夏的小手，陆夏才回过神来拽住爷爷，不解的问：“爷爷，你怎么啦？在生夏夏的气吗？是不是夏夏做错事了？” 老爷子停下脚步，慈爱的摸了摸陆夏的小脑袋，“夏夏别怕，爷爷没生气，没生气。” “爷爷骗人！”陆夏皱起眉头、嘟起小嘴，“爷爷刚刚明明在生气。告诉夏夏，爷爷为什么生气好不好？” 老爷子叹了口气，“夏夏听不听爷爷的话？” “嗯。”陆夏乖巧的点头。 “那夏夏以后不跟三叔玩，好不好？” “为什么啊？三叔好厉害的，夏夏喜欢三叔！”陆夏听到爷爷的要求立马激动起来，急切的问，“爷爷不喜欢三叔吗？可是爷爷喜欢夏夏，喜欢祈儿，喜欢爸爸，喜欢二叔，喜欢所有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三叔呢？……” “夏夏，你听爷爷说，三叔是坏人，咱们不跟他玩，咱不喜欢他，好不好？”陆老爷子蹲下身，双手抓着陆夏的肩膀，神色凝重的看着她。 “爷爷骗人，三叔才不是坏人呢，三叔昨晚还救了夏夏，三叔是好人！三叔是好人！”陆夏猛烈的摇晃着小脑袋。 “夏夏！……”陆老爷子正要继续劝说，就在这时，陆夏突然腾空而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往天上拽。陆老爷子根本抵不过那股无形的力道，一瞬间的功夫陆夏便被拉升到了五六米的高度。陆老爷子惊得目瞪口呆，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几米开外的陆苍一个跺地腾空，一拳击出，只听得空中“嘭”的一声闷响，陆夏开始直线下坠，在她跌落地面之前，陆苍长臂一捞，稳稳的将她抱在怀中。 陆夏早已吓得面色惨白，蜷缩在陆苍怀中瑟瑟发抖。 陆老爷子虽然也被吓倒了，但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明白的，于是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冲过去就要从陆苍怀中夺回陆夏，“夏夏，吓到了吧？爷爷的乖孙女，来，爷爷抱！”陆老爷子伸手去抱陆夏，却发现陆夏的一双小手死死的拽着陆苍的衣服不肯松开。 “你不是以为，夏夏经过昨晚的大难不死，就会转危为安了吧？”陆苍盯着陆老爷子，双眸深不见底，言语间的凝重，让陆老爷子心中一颤。昨天是农历七月十四，真正的鬼节是今天，七月十五！忆及此，陆老爷子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八月盛夏的天气，即便还是早上，却热得人汗流浃背，比人还怕热的知了也作死的叫唤起来，吵得人心慌意乱。 经过片刻的失神，陆老爷子很快镇定下来，可面上依然没有血色。他挺直了腰板儿，声音沧桑而沉痛，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可以救夏夏，你也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 “你应该知道，我回来的目的并不仅限于此。”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可是望向陆老爷子的眸光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陆老爷子转过身，背对着陆苍，“只要能保住夏夏的命，我，什么都答应你。” “爸……” 一声久违的呼喊让陆苍和陆老爷子皆是一震。 “你不是我的儿子，从五年前就不是了。”说完这一句让两人都痛心疾首的话，陆老爷子买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屋子，“嘭咚”一声紧紧关上那扇沉重的木门，一如五年前关上自己那扇疼爱陆苍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