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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无耻之尤(一)

    永历七年八月,清廷方面照单全收了郑成功暗示的议和条件,并且以着最快的速度将敕谕送到了郑成功的案前。

    对此,郑成功决定派舰队前往兴化、福州、福宁州等州府征收粮饷,用以恢复军队实力。不过,舰队前脚派了出去,后脚郑成功在接到一封书信后就连忙派人去追,经过了新一轮的布置后才重新启程。

    九月初三,一支明军舰队在海坛岛稍作休整,随即便在隔海相望的福清县境内登陆。随后,这支明军也不去理会左近的镇东卫城,直接抵近到福清县城的城下,开始有恃无恐般的安营扎寨。

    福清县是福州府最南部的县城,位于龙江之畔,距离西南的兴化府与东面的大海都不算远。甚至,包括明军稍作休整的海坛岛,其实际上在明时也是隶属于福清县的,不过这年头儿明军的水师强盛,清廷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就只能放任着海坛岛在不远的地方持续性的保持着对县城的威胁。

    这座县城设县很早,但此后的这七百多年里却始终是如内浙江的义乌那般只有城门,没有城墙。直到明嘉靖年间,倭寇肆虐,为保全此一方百姓安全,明廷方在此修建城墙。不过一如东南沿海地区在这期间修建的其他城池,在军事防御上都还是下了功夫的。

    明军抵达城下,守城的绿营战战兢兢的望着远处的营寨和抵近城下的明军,本县的知县大老爷在得到了消息后则连忙将动员民夫的事情交给了佐贰官和典吏们,而他则担负起了更大的责任,那就是诚心诚意的跪在佛堂里,向观世音菩萨祈祷,祈祷清军能够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坚守住城池,起码坚守到福州援兵抵达。

    营寨修建着,明军的使者则直接来到城下,要求入城说话。城头清军请示过了军官,军官明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矩,便让人放下吊篮将明军使者拉上来。而后的,在听过了明军此来的目的后,连忙派人去请那位身负重任的知县大老爷,后者不情不愿的赶来,强撑着听过了明军的要求后,反倒是如看到了菩萨降下的恩泽那般重新精神百倍了起来。

    “贵使此言差矣,朝廷为海澄公着想,拨发兵饷,但也仅限于海澄公现在控制的漳州、泉州、潮州、琼州以及旨意中提到的兴化、惠州两府。本县隶属于福州府,并非在这范围之内,是故贵部到此向本官要求粮饷,是没有道理的。”

    清郑议和的事情,这在福建官场上算不得什么秘密。知县对此早有耳闻,原本还说笑过关于兴化府和惠州府的官员们又多了个婆婆的怪话来。岂料这才没几天的功夫,别人的新婆婆就跑来对他挑三拣四了,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嘛。

    然而,明军实力强盛,饶是如此,知县也力争做到有理有据,设法说服使者以及使者背后的明军大帅。奈何,这使者却早有准备,直接向他爆出了清郑议和的新进展来。

    “朝廷的敕谕,咱们海澄公那边是看过了的。对于皇上、朝廷诸公以及刘制军、佟抚军二位老大人的体谅,海澄公他老人家亦是感恩戴德。但是,惠州府不提,兴化府就只有两个县的地方,实在是不敷大军粮饷所需。是故,咱们海澄公已经修书一封,向皇上、向朝廷、向刘制军和佟抚军那二位老大人请求增加府县以供养兵。此事,县尊可以派人去福州那边相询,我家黄都督说了,可以等县尊确认了消息再行收取,但那时候大军驻扎在城外的消耗亏空也须得补上才是。”

    使者对清廷和清廷的君臣在称呼上很是恭敬,这倒却有些议和的意思在。但是没了一句,却还不忘了加以威胁,实在让知县为之气结。

    然而,议和是大事,现在福建的督抚都是主和派,知县知道上官的立场,明白轻重,也不敢造次,只得派人送了使者出城,同时派人赶往福州府城那里向刘清泰、佟国器这二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去进行汇报。

    兴化府就在福州府以南,知县的信使匆匆赶到,哪知道暂且驻节福州以主持议和事宜的浙闽总督刘清泰那里已经收到了不止一份的报告。

    福州府的长乐县、连江县、罗源县,兴化府的莆田县、仙游县以及福宁州城和福宁州下设的宁德县,这些沿海的地区尽皆向福州方面报告以明军前来征集粮饷的事情。若是再算上现在的福清县,那简直就是可以用遍布福建沿海来形容了。

    对此,虽说兴化府只有两个县,确实是显得有些太小了,但是议和的事情尚未有实现,郑成功却率先打着清廷的旗号跑到各县的县城下要求粮饷补给,这也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

    “绝不能放任着他这么来,必须先把招抚的事情敲定了才行。”

    “但也不能一点儿不给,尤其是兴化县那边,咱们总不能把门彻底堵死了,那样不利于议和的展开啊。”

    刘清泰和佟国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却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勒令各府县暂且不予发给,等待后命而已。

    “我得写封书信与那海澄公。”话说着,刘清泰便提笔开始书写,但是没写两字儿,他稍顿了顿便道了句“还得给郑鸿逵写一封”的话来便继续写了下去。

    “从来大丈夫举事,必使功业有所归,身名无所累,而后奋臂一往,以求白于天下可也。”

    “今令尊公以身依日月之傍,令祖母年逼桑榆之景,更思海上有事以来,冒费者何地之金钱?涂炭者何方之膏血?足下英雄之姿,忠孝之性,岂甘一时之倔强而冒青史之讥,咫尺之飘摇而酿赤族之祸也哉?如惧投戈为孤注,何妨联其子弟以归?倘疑赴阙为畏途,何妨请命于桑士而守?!”

    “不佞以平生忠朴,久见谅于圣明,皆能为足下一一剖心以呼吁者。倘有言之不应,不但非男子,且无以质鬼神,幸决裁监”

    刘清泰的书信中写满了对郑成功的劝诱,书信送到了郑成功的手里,大致看了看,随手便递到了郑鸿逵的手里,而后者笑着接过了书信,亦是将一封刘清泰写给他的书信转手交给了郑成功。

    “大木,再看看这封。”

    郑成功接过书信,细细看过,其间无非是凭清廷如今之大势,凭软禁在京的郑芝龙劝说郑鸿逵去对郑成功好言相劝,尽早的把议和的事情办下来。除此之外,更是表示若是郑成功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不如让郑鸿逵先行就抚,有了个榜样,或许对此还是有利的。

    两封书信看下来,无非还是刘清泰急于将招抚一事办下来。这事情本就是“将计就计”,郑成功的诚意缺缺,倒是议和之事开始,由于涉及到郑鸿逵和郑成功叔侄二人,清廷多番努力反倒是让他们之间的隔阂渐渐减少。

    “接下来,就看竟成的表演了。”

    “哈哈,不过在此之前,某还是先写封信过去,以免把这股子热乎劲儿给晾凉了的。”

    说罢,郑鸿逵便在郑成功的书房里写起了信。由于他和刘清泰是初次书信往来,刘清泰的用词很客气,郑鸿逵的信自然亦是如此。

    “仰荷明命,远辱大教,新朝浩荡之恩与老公祖优渥之爱,阖门颂镂,如何可言!第不佞病积沉痾,经年床箦,久见谅于当道。渔竿樵斧,尚弗克负荷,况轩冕之荣耶?若漫然滥竽,是委纶綍于草莽矣。向己敷陈,兼详籧使,想在汪涵。”

    “至于舍侄,壮年锐志,颇足有为。君父命重,罔敢不遵。第以数十万之众,仰给于两府,安顿不易,畔散堪忧。彼时陨越,咎将谁任?又体统事权之间,旧例新恩,不无稍碍。用是趦趄,以为新朝实开诚布公,而于推心置腹似有未然。其未敢拜扬成命,出自其衷,且揆之事势,亦不得不尔者。老公祖其别有以教之否?”

    信,刘清泰很快就收到了。其中多有为郑成功辩解之处,无论是对于招抚的犹豫不决,亦或是对于仅仅增加两个府的地盘用以养兵的不满,但也没有把话说死了,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求清廷继续展现诚意。

    “这郑鸿逵私底下对信使谈及,说是郑芝龙被掠进京的旧事让那海澄公的心里面对朝廷有疙瘩。招抚的事情,他倒觉得不是不能谈,毕竟打了那么多年,伪朝先是金声桓、李成栋作乱,随后又是那老本贼两蹶名王,可是到现在却还不是这鬼样子。无非,是他还想看看朝廷的诚意而已。”

    刘清泰如是说来,轻弹着书信,旋即一笑。倒是那佟国器却皱着眉头,稍作思虑后才对前者言道:“制军,这会不会是这对叔侄唱的红白脸儿啊。”

    如此说来,刘清泰想起郑成功的书信,亦是有着犹豫和不信任的态度在其中。现在再看看郑鸿逵的信,似乎更多的都是在为其侄辩解,虽说也在私下里表示过会再行劝说的话来,但是佟国器所言也并非全无可能。

    佟国器说出了这等揣测,刘清泰细细思量,随即与其言道:“思远,招抚一事,不仅仅在于咱们的政绩前途,更重要还是能否为朝廷消弭掉东南这一支最大规模的贼寇势力。这是事关大局的,咱们尽力把事情办下来,才能不负皇上的洪恩浩荡。”

    “制军言之有理。”

    闻言,佟国器重重的点了点头,很快的二人就商议好了决定,无非是让兴化府那边先发给一些钱粮来表示诚意,同时将郑成功要求再填州府用以养兵的条件送往京城,由清廷的高层来做出决定。

    这般是最稳妥不过的,只可惜这世上的大事又哪有几件是无惊无险便可以做下来的,没等几日,郑成功便发来了一份措辞严厉的质问,对于刘清泰表示了更大的不信任。而究其原因,却并非是刘清泰,亦或是福建官场坏的事,却是广东那边爆发了一起军事冲突。

    八月底,惠州府绿营接到了一份关于平海千户所遭到海盗袭击的报告。平海千户所城位于大亚湾以东,一块凸出于沿海的半岛之上。这里位于明军在香港和海丰的占领区之间,素来最大的威胁便是明军的水师。

    不过,明军水师有个不成文的习惯,那就是每次航海都是大张旗鼓,亮明了旗号在海上行事,这样有利于他们展现其在海上的权威。而这一次,平海千户所那边报告的却是海盗,显然不是明军来袭。

    既然如此,惠州府绿营连忙派出一支部队前去助战。可是这支部队进入了稔平半岛后便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数日后,平海千户所之围解除,千户所那边向惠州府方面做出通报后才发现原来那支清军被人尽数杀死在了一片山林之中。

    紧接着,中左所那边发来了郑成功的愤怒,在书信中,郑成功极力表示刘清泰是在对其进行诓骗,暗地里却干着袭击明军的事情。

    刘清泰对此一无所知,只在书信中看到了一些关于惠州之类的字样。于是乎刘清泰一边向清廷做出汇报,一边派人去惠州府问询,同时更是派人去见了郑鸿逵,而后者也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让他愕然无语的说法来。

    “那郑鸿逵说,郑森那厮将去惠州府征集粮饷的事情交给了南澳岛的陈豹,陈豹便派了部将吕未带着朝廷的敕谕去平海千户所征收粮饷。平海所不光不给,还招来了惠州绿营向他们发动袭击。结果,吕未负伤,但发动袭击的官军很快就被明军歼灭。制军,这事情不对劲儿啊!”

    当然不对劲,这根本不用佟国器张嘴,刘清泰那边也看得出来。旁的不说,被偷袭的一方居然反杀了偷袭者,还是全歼,这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看不出其中的怪异出来。

    但是,八月底的时候,清廷对郑成功的敕谕送到中左所未久,郑成功确也有信向清廷进一步的讨价还价。这期间,广东那边应该还不知道郑成功准备受抚的事情,所以清军在实现不知情的情况下“偷袭”了全无防备的明军,结果兵力更为占优的明军奋起反击,全歼清军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广东与福建之间横垣着明军的控制区,两省的民间商贸往来可以通过,但是军情、官文什么的却根本过不去,这也导致了情报的滞后。刘清泰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儿是郑成功策划的,亦或是据说对招抚一事本就不满的尚可喜的手笔,但是助战清军被全歼,当事人只剩下了明军,尤其还有个部将受伤,此刻郑成功的质问,刘清泰无理,气势当即便堕了三分。

    “郑森那厮据说很生气,据说潮州的陈凯和南澳的陈豹也写了书信,要求郑成功立刻停止与清廷的议和,挥动大军为无辜将士展开报复性作战。郑鸿逵个人还是倾向于就抚的,但是就算是他现在也在质疑朝廷的用心。”

    暗骂了广东清军多事,刘清泰重新捋了一遍这桩事情,疑点有不少,但是缺乏人证物证,使得他也不敢对此作出结论。况且,真相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招抚的大局被破坏了,这很可能会破坏掉清廷的布局。旁的不说,一旦李郑联手的话,广东便是岌岌可危了!

    尚可喜死不死的,刘清泰一点儿不关心,但是招抚的大局不能被破坏,这却是他们这些主和派官员的原则所在。

    眼见于此,刘清泰连忙信,表示清廷对此一无所知,很可能是由于消息滞后而导致的不必要的冲突。为此,刘清泰表示可以从福建的各府县抽调些粮饷用以弥补郑成功所部的损失,更是为了体现清廷在招抚一事上的诚意,希望这桩突发事件不会影响到双方的关系云云。

    刘清泰是浙闽总督,这点儿权限还是有的。于是乎,正在准备或是已经拔营返的明军舰队迅速的接到了各县对于征粮征饷的认可,但是交卸的地点不复在县城外,而是要到海边,临近明军舰队的地方,否则明军觉得这样不安全。

    还是福清县,知县接到刘清泰和佟国器的指示,只得从县里面的库房里挪了约莫总计价值一万两的白银和粮食,送到了龙江出海口那里进行交卸。

    镇东卫城就在龙江出海口的北岸,于是双方的交卸地点就在确定在了南岸。知县自然是不会亲至的,来的是本县的一个典吏。典吏硬着头皮押运着货物送抵,明军这边的接收人是郑成功麾下的督饷都督黄恺,后者派人点过了粮饷,吩咐装船,同时拿出了一份提前写好用印,但是留有了空白处的公文,在上面将清点的数字写罢,便交给了那典吏。

    “这个,交给你们县尊,上面盖了海澄公的私印,尔等可以拿着这个去总督衙门报账。”

    这是正该有的流程,由于是第一次打交道,典吏还有些紧张,唯恐这个黄都督拿了东西就走,不给他们留下个凭证什么的,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得多了。

    “多谢黄都督体谅,多谢海澄公体谅。”

    典吏满脸谄笑着行礼,脑后的猪尾巴跟着鞠躬作揖的动作一会儿垂到左耳后,一会儿垂到右耳后,但无论在哪,都让人觉着难看得紧。

    行礼完毕,典吏准备启程返,好把这桩差事彻底交卸了。岂料,那黄恺竟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放他离开,旋即一挥手,便是几个明军抬着箱子上来,放在了二人之间。

    “这一千两银子是咱们海澄公给你们知县的扣,你点清楚了,若是事后再说少了,本都督可不另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