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帅的烦恼
在岭南,深秋并不代表寒冷,与大宋的大多数地方相比,炎热可以一直从夏季延续到冬天的来临。在岭南,尤其是在11世纪的岭南,夏与冬是轮转往复的。 然而今年的气候似乎有些反常,至少天亮后的那场大雨,迅速驱逐了从夏日延续而来的热气,一丝丝寒凉之意从城中冒了出来,让衣衫单薄的人们不经意间发觉,原来已是秋天,原来广州城也有秋天。 “天凉好个秋!”程师孟微微吟咏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年代的词句,然后从摇椅上坐直了身体,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披风是夫人托人送来的,厚实而又酥软,红色的丝边用金线串起一颗颗晒干的南酸枣,既美观,又充满了禅意。离开家乡很多年了,程师孟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无趣的人,为了所谓的前程,为了所谓的官运,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就像这披风一样,原本是夫人为了御寒而给他准备的,代表了关心与思念之情,可他在今天早晨雨水来临的时侯,却还想着将这披风拿去送人,送给一个小人。 那个人,叫马默,广南东路的转运副使。按级别,转运副使既然有个“副”字,自然是比不得他程师孟这正牌经略使的,程师孟要求人,总不该求到马默的头上去。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管多么不合常理,该发生的照样发生。 马默是在去年上任的,上任后热衷于推进海外贸易,屡次上书朝廷,要求朝廷改变对交趾的贸易管制政策,但是始终未获准许。而未获准许的原因,跟他程师孟有关。 在程师孟看来,那交趾地处偏远小国寡民,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总之交趾不是什么好鸟,除了有点稻米和木材之外,根本提供不了其他有价值的商品,更遑论交趾多次袭击大宋边军,甚至于熙宁年间攻陷邕州屠杀全城百姓。所以朝廷为了控制交趾,削弱交趾的国力,从而严禁交趾商人前往广州、泉州这样的大港口贸易,限定关于交趾的贸易只能在钦州、廉州的互市榷场进行,这样的政策是非常有道理的。 所以程师孟对于马默,采取了打压的手段。但凡马默上书朝廷,程师孟必会有所针对的也上书朝廷弹劾一番,此外还在路中事务上给马默穿小鞋,今天寻个岔子明天找个不是,总之让马默不得安宁。 马默的脾气也够倔,看到程大帅跟他过不去,他就于今年三月拍拍屁股跑去了钦州,美其名曰视察榷场,结果一去就是大半年,让广东转运司成了没有正副使的空架子,白白便宜了那个旧党中坚转运判官徐九思,总之这大半年来,朝廷是把徐九思当成转运使在用着的。 程师孟看得明白,徐九思是旧党,而且是有着深厚背景的旧党,马默不顾朝廷考绩,硬是把转运司这个摊子扔给许九思去打理,恐怕玩的就是坐山观虎斗的把戏,想坐看徐九思这个旧党与他程师孟这个新党打擂台呢。 不过那时的程师孟并不惧怕。对付马默是对付,对付许九思难道就不是对付了吗?徐九思有后台又如何?区区一个转运判官,还不够他程帅塞牙缝,所怕何来? 可世事难料啊!如今京城里政治风向变了,新旧易势,他程师孟自然也知道,自己要倒霉了。趁着修城墙这事,程师孟招揽了钱中进,想以此向旧党伸出根橄榄枝,可惜徐九思并不领情,连带马默,该死的马默大前天也从钦州跑回来了。 “修城墙,修码头,与你经略司有何关系?”马默今天一早跑来找程师孟,马默所说的话现在还回响在程师孟的耳边:“修筑之事,历来归我转运司主管。既然我回来了,程经略就不必再张罗了。嗯,对了,程经略是想通过修筑一事表功吧?本官觉得很难。毕竟修筑耗费民力过甚啊,本官决定了,接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核算,看看究竟耗费人力物力几何,若是当真耗费过甚,本官还是要建言朝廷,将工程就此罢休的。” “你待怎样?”程师孟觉得既然马默找上门说这番话,未必就没得商量,反正他也想向旧党低头,不妨乘这个机会做一番利益交换,大家换来换去,最后混成一伙,世界也就和谐了嘛。所以他直言不讳:“马副使但请直言。本官历来对马副使颇有亲近之心,你且说说,只要是本帅做得到的,一定做了,大家今后还要同朝为官,过去的那些龃龉和误会,就让它过去吧。” “赵兴罪不致死。”马默说话比程师孟更加直白:“保住赵兴,咱们就有得商量。” 以上,就是今天程师孟召见楚锐前发生的一切。程师孟不知道这个见鬼的赵兴根马默到底有什么关系,不过用赵兴换工程,用赵兴来换取自己的政治利益,这个交易的低成本以及高回报,程师孟还是很明白的。 所以,程师孟逼迫楚锐改口反证,在他看来这很简单嘛!只要楚锐和那些罪卒出了证言,加上点卯实际人数无误,再加上那些人头,赵兴就没大事了。至于夜闯白虎堂什么的,左右不过他程师孟一句话而已,又算得什么呢? “天凉好个秋啊!”程师孟站了起来,再度叹了一口气,再度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苦笑了起来。 披风?用不着再送给马默那杀千刀的了。因为赵兴,死定了! 就在刚才,有兵士带来了楚锐手写的证供。在那证供里,不但有着对赵兴杀良冒功罪恶滔天的指控,更有上百名罪卒头目的血书签名!更要命的是,据带信的兵士报告,同样的证供被楚锐写了上百份,全都在码头散发了!看到这证供的人不止是那些禁军兵将,连码头周遭的百姓乃至读书人,恐怕都已经在疯传了。 更讽刺的是,那楚锐看起来似乎有恃无恐,居然还在证供后作词一首,所谓“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莫不是讽刺他程大帅以势压人,不让罪卒们实话实说吗? “好你个楚锐!本帅还真小觑你了!”程师孟在阴暗的大堂里来回踱了几步,心情终觉抑郁烦恼!再想让赵兴无罪,不说广州城里的士绅百姓不答应,恐怕就连路中禁军都不会答应!那个当兵的不痛恨那种拿兄弟的头颅当垫脚石的将领呢?众怒犯不得!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马默啊马默,不是本帅不想交好你,只怪咱们有缘无份,天意啊!那就做敌人好了! “来人!”程师孟沉声叫道:“让幕职官唐兴畅待本帅拟文,发快递至京中,直言赵兴这贼酋之罪,请京中判司以死罪之…… 广州中城,转运司衙门。 “杀千刀的!杀千刀的!该死的程师孟!该死的楚锐!那个楚锐是个什么东西?敢动老子的人……”马默的叫喊声老远就传了出来,震得整个转运司衙门鸡飞狗走尘土飞扬。 “马默怕是气疯了吧?”转运司的某处阴暗角落里,钱中进正低低地笑着:“还是徐公英明,做掉了赵兴,马默与程师孟的梁子算是结得深了。哈,两边死掐,说不准就是两败俱伤。马默这蠢货不回来也就罢了,他既然回来,还想压在徐公头上,真是自取其辱。要我看,转运使的位置,迟早还是徐公的。” “别得意,事情没这么快完。”徐九思捋着自己那小胡子,微笑道:“不过你办得还不错!对了,莫要再跟那个楚锐来往,马默盯上了他,你千万要摘清自己,赵兴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楚锐那伙罪卒生事,明白吗?” “那是自然。”钱中进道:“引赵兴去白虎堂,此事乃下官的亲侄儿办的,他已经回了福建老家,哪还有人证在?再说了,程师孟就算审问赵兴知道了实情又能如何?他既与马默交恶,自然不会放弃结好徐公你,他不会把我的事情告知马默的。” “面子上的事情,该兜着就兜着。”徐九思正色道:“这段时间,你还是要多来寻我几次,我依旧拒而不见,让马默看到我与经略司绝不苟同。去吧,此处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