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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假谲 二十五、挫折慕容垂

    鲜卑人的毡帐以巨木为柱,帐篷四角以牛筋索立桩牵扯,可抵御高原烈风,吴王慕容垂的中军大帐尤为坚固高敞,内壁饰鸟兽云纹,精美华丽,此时帐中人皆屏气咽声,一起注目陈cao之,听他如何回答?

    跽坐于陈cao之身后的冉盛和沈赤黔亦觉心跳加速,可以感觉到帷幕后伏着的甲士跃跃欲动,二人都情不自禁想去握住腰间刀柄,却又强自忍住——

    只听陈cao之的声音不疾不徐:“在下不负安石公所托,诚心而来,但今日一见,却觉当年意气慷慨、万里寄情的射白狼少年已不再有,只有一个猜忌狭隘、无礼无趣的武夫而已——”

    众人皆失色。

    慕容垂瞠目瞪视陈cao之,陈cao之神态自若,陈cao之不是要故意激怒慕容垂,是因为他深知慕容垂的性格,慕容垂阔达有雄略,善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他现在以江左名士佯狂激之,正是针对慕容垂这种性格采取的一种策略,若眼前是心胸狭窄、贪鄙嫉贤的太傅慕容评,那他自然另有话说。

    慕容垂瞠视片刻,肃然改容道:“是本王失礼了,不知安石公托陈使臣送来的是何礼物?本王实在是甚感兴趣。”

    陈cao之道:“既如此,大王于幕后伏甲士何为?”

    慕容垂笑道:“军中不得不尔。”朝身边行军司马低语几句,那军司马转入幕后,片刻间,甲士退尽,大帐中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陈cao之命黄小统将那对金叵罗酒器献上,还有谢安写给慕容垂的书帖,谢安书法淡古高远,有一种从骨子里流露的风雅气象,慕容垂虽不善书,但亦能鉴赏,赞道:“久闻江左王逸少、谢安石为书法第一品,今日一见,果然文采风流,让人神往。”

    谢安书帖只有短短数行——“忆昔总角之年,蒙赠白狼眊,不知此物何由万里而来,亦不知当以何为报?忽忽三十年,未尝释怀,今欲寄书,执笔忘言,唯觉童稚时韶华可爱也,随取案头金叵罗一对回赠。”

    慕容垂览信微笑,东山谢安石,真风流雅人也,这种感觉真是奇异,他是领兵来取晋之洛阳城的,谢安却与他追忆童稚旧事,更奇异的还不是谢安,而是眼前这个风姿脱俗的陈cao之,谢安的的,只认为这是不慎被燕军俘获后陈cao之的急智,心里暗赞:“这个陈cao之果然不凡,不说其他,但就这胆色气度,就少有人能及,此番若想脱困,全凭陈cao之之智了。”当下默不作声,唯陈cao之马首是瞻。

    慕容垂猜测不透,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处置秦、晋这两位使臣,若真把陈cao之当作为谢安送礼来的使者好言遣还,那是慕容垂绝不愿意的,既不遣还,那么如何对待陈、席二人呢?当作俘虏显然不妥——

    慕容垂难得有这样难决断的时候,先传命军厨为秦、晋使团准备早餐,一面匆匆写了一信,命人快马送去巩县呈给他四兄太原王慕容恪,由慕容恪定夺,而进军洛阳之事且暂缓,毕竟秦、晋两国大使兹事体大,处置不慎会导致秦晋联合对抗大燕——

    席宝悄悄对陈cao之道:“陈使臣,那慕容垂似乎心情甚佳,何不趁此良机请求他放我等南下?”

    陈cao之道:“欲速则不达,我们只有先保全性命,能不堕威仪,然后徐图脱身,现在就想南下,慕容垂岂会答应,只怕反遭羞辱!”

    席宝唉声叹气,陈cao之说得有理,这时也无法可想,好在慕容垂也算以礼相待,暂不必担心丧了性命,惊惶之意稍去。

    傍晚,慕容恪的回信到了,命慕容垂将陈cao之、席宝等人送到巩县,他要见一见这两个自投罗网的持节使,又说他本欲亲赴偃师,奈何昔日征讨冉闵时所受的旧疮复发,故不能前来,而且秦国使者在此,若急攻洛阳,恐遭到秦军的反击,如此,秦晋真成盟军矣,所以慕容恪命慕容垂暂且屯军偃师,看秦晋两军动向,相机而动,避免与秦晋同时交战——

    当夜,慕容垂在偃师城宴请秦、晋两国使臣,说道:“吾兄太原王,闻知两位使臣到来,愿与两位使臣一见,共议三国大事,明日本王便送两位贵使去巩县。”

    氐秦丞相长史席宝喝了几杯酒,壮起胆道:“下官陪同陈使臣来给吴王送礼,礼既已送到,还盼大王仁义,让我等归国。”

    慕容垂恍若未闻,只是命人劝酒。

    席宝无奈,不敢再提归国的事,心里郁闷,他是受命出使江东的,怎想去到了燕国!但看陈cao之,却对要去巩县并不在意似的,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宴罢,陈cao之提议要与慕容垂手谈一局,他昨日看到慕容垂案前有棋具,知慕容垂雅好此道。

    慕容垂说道:“闻得江东将九品官人法推行至琴棋书画,陈使臣在建业舌战诸州大中正,被推举为一品官人,不知棋艺是否也列上品?”

    陈cao之道:“品评琴棋书画只是好事者为之,不能服人,但南阳范玄平、陈郡谢安石的棋品为第一却是公认的,在下棋艺生疏,应该勉强能跻身三品吧。”

    慕容垂一笑,开枰对弈,礼让远客,由陈cao之执白先行。

    棋盘上先有了四枚座子,陈cao之小飞挂左上角,慕容垂宽夹,陈cao之便从另一方向再夹左上角星枚这枚黑子,形成双飞燕定式——

    双飞燕,压强不压弱,但魏晋时的围棋理论尚未发展到这一地步,慕容垂压的正是宽夹这一边,虽不见得当时就吃亏,但行棋到后来,对另一枚挂角的白子压迫就稍小,这样就算白子得利了。

    论用兵,陈cao之很有自知之明,他这种只读了几卷兵书的纸上谈兵者是完全没法与十三岁就开始领兵的慕容垂比的,与桓温的枋头之战集中体现了慕容垂的军事智慧,陈cao之曾想过,即便他前知三年后的那场大战的胜负关键,由他来为桓温参谋,桓温也肯听他的建议,他也没有把握能战胜慕容垂,因为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慕容垂会根据晋军战术的变化而相应变化的,陈cao之不指望在战场上正面击败慕容垂,但他另有办法对付慕容垂,而现在,他需要在两尺棋枰上击败慕容垂,这是可能的——

    慕容垂的棋很少主动出击,稳扎稳打,绝不让自己的棋子陷入困境,他在等陈cao之出错,一旦发现对手有较大的漏招,他是绝不会让机会流失的,会象出笼的猛虎一般凶狠至极,但陈cao之在围棋上的见识远不是慕容垂能比的,他使用了一个高级骗招,引诱慕容垂入陷阱,这一骗招出于后世日本的《围棋发阳论》,里面的骗招和死活题可以难倒职业高段棋手,陈cao之有幸记得那么几招,此时便因势利导,将局部走成那个高级骗招的棋形——

    慕容垂审慎再三,觉得陈cao之的白棋在布局已占得不少便宜,现在这个应该是个良机,若不抓住,只怕后面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当即凌空点入,想要杀棋——

    陈cao之见慕容垂中了圈套,便毫不客气地反击,要给慕容垂一个深刻的教训,一个人对于能战胜他的人,不管是哪一方面,都会生出些许敬畏的——

    慕容垂知道自己上当了,眉头紧皱,眼睛死死盯着棋盘,良久才应了一手,陈cao之不依不饶,揪住慕容垂的错招穷追猛打,白棋本来布局就落后,现在中盘遭此逆击,黑棋已经没有了希望,此时认输,是一种风度,但慕容垂却没有认输,而是一着又一着地坚持着,似乎还在等着陈cao之出大漏招——

    陈cao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对慕容垂的棋品不以为然,但他随即发现,慕容垂不是指望他出漏招妄图反败为胜,而是在为自己的错误导致败局而折磨自己,因为现在棋盘上大局已定,也没有大的战斗能左右棋局的,在明知无望的局面下在坚持,除了折磨自己没有别的解释,慕容垂是一个隐忍的人,他不允许自己犯错,即便只是一局棋。

    这一局,陈cao之执白以八子半大胜,慕容垂这时已从失败中缓过劲来,坚持下完这盘无望取胜的棋,也是在调整心情,笑道:“陈使臣围棋只三品,就已经如此厉害,真不知那第一品的安石公是何等高妙棋艺。”话锋一转,说道:“陈使臣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本目派军士送你与席使臣去巩县见我四兄。”

    陈cao之道:“在下与席长史的随从三百余人也要随行。”

    慕容垂目视陈cao之,问:“陈使臣意欲何为?”

    陈cao之笑道:“三百步卒,能有何为?只是为壮行色而已,不然与俘虏何异?”

    慕容垂略一沉吟,道:“为避免意外冲突,汝方随从军士的弓箭一律暂交我军保管,腰刀可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