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妙赏 十一、陆始发难

    二月十七日午后，孔汪来顾府访陈cao之，孔汪被辟为被东海王舍人，不日将赴任，孔汪与陈cao之、顾恺之畅谈了一个下午，并非只是辩玄空谈，而是交流学问、相互映发，三人惺惺相惜，更增友谊。

    顾恺之留孔汪用晚餐，饭后入书房就坐，再论儒玄，侍者来报，南阳范宁来访。

    孔汪笑道：“范武子来了，那我可就要告辞了。”

    陈cao之以为孔汪与范宁有隙，但孔汪不是那种无雅量的人啊，不免有些疑惑。

    孔汪解释道：“因我名犯了范武子之父的名讳，范武子见了我，无不退避三舍，更是从不与我交谈。”

    顾恺之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前日范武子见了你，掉头便走，哈哈。”

    孔汪道：“我敬佩范武子的人品学问，只是无缘与他一席谈了，不过今日与子重、长康长谈，受益极多，更有何憾！我便给范武子让位吧。”

    孔汪去而范武子来，范武子依旧眉头微蹙、表情严肃，端端正正跪坐，对陈cao之说道：“前日大陆尚书请我参与明日的司徒府清谈雅集，在足下接受大中正考核时与足下辩难，我范武子痛恨清谈玄辩，如今却被人当作清谈利器来利用，实在是莫大的嘲讽，我答应陆尚书将赴司徒府，但我将一言不发，但听足下舌辩，然而今夜，我欲与足下一辩，此辩无论输赢，我从此不再谈玄。”

    陈cao之含笑道：“多谢范兄成全，范兄这样儒玄双通的饱学高士若在明日司徒府考核与我辩难，只怕我难过考核之关。”

    范武子道：“何必言谢，君子成人之美，我又何必刁难足下，而且足下并非沽名钓誉之辈，谢府雅集我已见识过足下之辩才。”

    陈cao之道：“范兄有志于弘扬儒学，我亦以为儒学乃治世之学问，内圣外王、施行仁政才是开万世太平之正道。”

    范武子长眉一轩，眼泛异彩，说道：“如此说，足下亦是不得已而辩？”

    陈cao之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它：“我喜一边散步一边相谈，范兄可愿相陪？”

    范武子道：“自当奉陪。”

    陈cao之、范武子、顾恺之三人来到顾府后园，沿花木小径缓缓而行，谈论内圣外王之道——

    “内圣外王”之说首见于《庄子.天下篇》——“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正始玄学创始者王弼打通儒玄的壁垒，用老庄来注释《论语》，云：“圣人有则天之德，所以称唯尧则之者，唯尧于时全则天之道也。荡荡，无形无名之称也……故则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罚，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誉，罚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这就把孔子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与庄子的“内圣外王”联系起来了。

    陈cao之与范武子谈论的自然是儒家的“内圣外王”，范武子对陈cao之所说的“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之说大为赞叹，认为这是先儒所未言，便与陈cao之细细探讨，不觉夜深。

    听得谯鼓三更，范武子这才想到该告辞了。

    跟着范武子与陈cao之绕小园花径走了半夜的顾恺之瞪大眼睛道：“范兄不与子重辩难了？”

    范武子道：“不辩了，范武子从此不再与任何人辩难。”

    顾恺之道：“不是说与子重辩过之后再绝口不谈玄的吗？”

    范武子道：“今日始识钱唐陈子重非夸夸其谈之辈，当为一代儒宗，我不如也，又何辩哉。”

    顾恺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画去，却在这里走得双足酸痛。”

    范武子难得一笑，说道：“长康兄明日去司徒府当可见识子重兄的精彩辩难。”

    ……

    二月十八日午后未时，会稽王司马昱派典书丞郝吉来请陈cao之赴司徒府参加考核，顾恺之也一并跟去。

    郝吉领着陈尚、陈cao之、顾恺之三人入司徒府，经由侧巷穿堂来到那座遍种小琴丝竹的小院，这个小院陈cao之上次就已来过，名叫雅言茶室，广堂方室，可容数十人，看来这就是大司徒司马昱平日聚客谈玄之处。

    会稽王司马昱亲自立在廊庑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郎王坦之为陈cao之一一引见堂上诸人，尚书仆射王彪之兼领徐州大中正、左民尚书陆纳兼领扬州大中正、江州内史王凝之兼领江州大中正、司徒府长史袁耽兼领充州大中正、丹阳尹韩康伯兼领豫州大中正、散骑常侍领著作郎孙绰兼侨并州大中正、护军将军江思玄兼领交州大中正、广州刺史庾蕴兼领广州大中正，还有扬州刺史王述、散骑常侍谢万、中领军桓秘、五兵尚书陆始、侍中张凭、御史中丞顾悦之、西府参军郗超、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尚书吏部郎王蕴，这个王蕴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还有张墨张安道和范宁范武子，另外王徽之、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来了两个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潜，竺道潜年过七旬，须发皆白——

    陈cao之随着王坦之的引见，一一向众人作揖施礼，走到陆始、陆纳身前时，陆纳还礼，陆始傲然不为礼，陈cao之面色如常，依旧彬彬有礼，在座者暗赞陈cao之，对陆始的傲慢不以为然。

    陈cao之与谢万见礼时，却见谢万身后端坐一人，纶巾敷粉，赫然便是谢道韫，谢道韫垂眉低睫，知道陈cao之走过来，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这样精彩的辩难盛会她岂能错过！

    这是时隔近两年半之后，陈cao之再次与谢道韫相见，前日在谢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现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台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目光在谢道韫脸上转了一下，觉得英台兄容颜清减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见到陈cao之，含笑道：“陈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龙的壁画。”

    陈cao之道：“一定结此善缘。”

    竺道潜对陈cao之道：“支愍度师兄常对老僧说起陈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陈檀越当面请教真如妙谛了。”

    陈cao之道：“岂敢岂敢，深公折煞小子了。”

    郗超笑道：“今日是儒、道、释三家一齐向陈子重问难，子重若不尽展生平所学，只怕危乎哉。”

    会稽王司马昱听了，哈哈大笑。

    八州大中正都是儒玄双通的才辩之士，其中尤以韩康伯、孙绰名气最大，又有后起之秀范武子、王徽之，还有两位沙门智者，这样的盛会，纵然是司徒府也是难得一见的。

    会稽王司马昱显然非常喜欢这样的场面和气氛，踞坐胡床，手挥麈尾道：“今日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遥对孙绰道：“兴公，当年兰亭雅集，无此之盛吧。”

    孙绰年近五十，犹丰姿甚都，朗声道：“盛则盛矣，犹有憾焉。”

    司马昱问：“有何憾？”

    孙绰道：“若支公与王右军在此，则无憾矣。”

    座中人连连称是，支公玄辩第一，王右军风流蕴藉，少了这二人，难称盛会。

    司马昱亦嗟叹道：“逸少去了京口，支公我前日派人去请，侍者云支公在参研佛理，不能前来。”

    陆始看不惯这种轻松闲适，直言道：“会稽王，今日是考核陈cao之是否有真才实学，并非清谈雅集，陈cao之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就应革除其士籍，本次考核应有庄严肃穆气象才对。”

    司马昱笑道：“陈cao之之才吾已深知，此番考核无非让诸位见识一下而已，与陈氏士籍无关，钱唐陈氏系出颖川，两年前就已重归士籍。”

    陆始道：“敢问会稽王，既云考核，就有升和黜，若陈cao之无法通过考核，又当如何？”

    司马昱显然没有想过陈cao之会通不过考核，既然陆始这样问，总要应付一下，说道：“依陆尚书之见，又当如何？”

    陆始道：“若陈cao之无法通过考核，即命其立归乡里，终身不得出仕。”

    司马昱不悦道：“勿乃太过乎？”

    广州刺史兼本州大中正庾蕴道：“当初六姓入士籍之考核，陈cao之因母丧未能参加，是会稽王格外恩典，允其服丧期满后再入京考核，会稽王也曾说过陈cao之若不能通过考核则革除士籍之语，既然会稽王仁厚，不欲再提士籍之事，那么陆尚书所言则不失公允，否则此次考核岂不是游戏了？陈cao之无忧，又如何尽展其才学？”

    庾蕴是庾希之弟，三年前庾希被陈cao之气得犯病，声誉受损，庾蕴不借这个机会打压陈cao之又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