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中文网 - 历史小说 - 上品寒士在线阅读 - 四十二、井蛙不可以语海

四十二、井蛙不可以语海

    吴郡丞郎褚俭在儿子褚文彬回来报知博士徐藻非但没有将陈cao之拒之门外、反而分外礼遇之后,直气得声音都没有了,摆摆手让儿子先出去,他独自闷在房里,胸中压抑着强烈的愤怒,他一个士族清官竟被一个寒门腐儒藐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最快意的莫如立即利用权势将徐藻革职、遣送回京口,让那腐儒明白与高贵的士族作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但是,事情总不那么如人愿,郡学博士虽然不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但却是郡太守亲自聘用的,太守陆纳敬重徐藻才学,特把徐藻从京口请来教授吴郡学子,而且陆纳与徐藻的私交也不浅,他褚俭想要立即惩罚徐藻似乎并非易事。

    褚俭在室内团团转,怒气得不到发泄,真是难受啊。

    褚文谦和褚文彬都在室外等候,听得门帘内褚俭沉重的脚步和郁闷的喘息,褚文谦心里尤其不安,掀帘进去,长跪在褚俭面前,告罪道:“都是侄儿无能,让叔父焦心,叔父切莫因小侄之事急坏了身子,否则小侄百死莫赎。”

    褚俭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文谦,现在这事已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恩怨,我褚氏家族完全牵连进去了,若不能有力地打击陈cao之和徐藻,那我钱唐褚氏在本郡、本县就完全没有尊严可言了,一定要想出办法,一定要狠狠打击他们。”

    褚文谦不敢说话,褚文彬这时也进来了,跪禀道:“父亲,陆禽陆子羽对那陈cao之观感颇恶,我们褚氏是不是可以借陆氏之力让陈cao之彻底沦落下流?”

    褚俭正想说对付寒门陈氏何须借陆氏之力,转念一想,问:“陈cao之为何又与陆禽有隙?”

    褚文彬便细细说了,褚俭沉吟道:“陆禽轻率自傲,倒是可以利用,这事急不得,彬儿,你且继续在徐氏学堂学习,结好陆禽,伺机让陆禽与陈cao之起冲突,闹得越大越乱就越好,太守陆纳虽然为人谦和,但其兄陆始却是极为护短的,对寒门庶族一向嗤之以鼻,若得知儿子陆禽在徐氏学堂受了委屈,岂不要勃然大怒,到时连徐藻一并惩治——”

    褚文谦恭维道:“叔父之智,小侄万万不能及。”

    褚俭也有些得意,这阴谋诡计有时也如吟诗作赋一般会灵感大发,褚俭就是如此,他现在越想越兴奋,先前的一腔怒气全化作一肚子的坏水,说道:“那陈cao之不是自恃有才吗,定然会在学堂里卖弄,彬儿可以伺机怂恿陆禽与陈cao之比试,我想那陈cao之的左右手两种不同书体,陆禽应该是比不过的,如此,陈cao之离祸不远矣。”

    褚文彬连连头,却又道:“那陆禽甚是高傲,对孩儿都是爱理不理,不见得会与陈cao之比试的。”

    褚俭瞥了侄子褚文谦一眼,褚文谦想起自己当日草率答应与陈cao之赛书法,以至今日声名扫地,不禁愧悔不已,低下头不敢与叔父对视。

    褚俭道:“所以说不能急,要循循善诱,彬儿你可以有意无意夸赞陈cao之的才华,陆禽高傲,起先或许会不屑,但心中总有不忿之气的,久而久之,然后你在边上推波助澜一番,以陆禽的自矜和冒躁,一定会与陈cao之较上劲。”

    褚文彬对父亲的深谋远虑和洞若观火大为叹服,有其父必有其子,褚文彬的小人伎俩就是因为其父的影响,言传不如身教,读遍圣贤书也不如其父一言之教。

    褚俭的卑鄙用心一发不可收拾了,对褚文谦说道:“文谦,你今年四十有四,不要再待价而沽了,你是五品士人,这些年名声不响,清贵闲职是谋不到了,但八品县令还是没问题的,朝廷用人并无本郡本乡回避之例,你可以谋钱唐县令一职,现任钱唐县令汪德一明年五月任期到限,叔父可以为你谋划接任此职。”

    褚文彬恍然大悟道:“父亲的意思是等那陈cao之在吴郡无法立足、狼狈回乡之后,再由八兄慢慢收拾他,是也不是?”

    褚俭嘴角含笑,矜持不语,挥手让二人退下。

    ……

    君子不言人之过,徐藻并未对陈cao之明言褚俭的卑鄙用心,但其子徐邈与陈cao之交好,少年心性,对好友自然是知无不言,原以为褚文彬次日不会再来学堂,未想到褚文彬若无其事地来了,反常则必有jian谋,徐邈便提醒陈cao之要小心提防。

    陈cao之暗暗警惕,心道:“这褚氏阴魂不散,从钱唐一直缠着我到吴郡,看来这是个死结了。”深深吸了口气,仰望狮子山,对徐邈、刘尚值道:“仙民、尚值,我们登山吧,心有积郁之气,登高望远,歌咏长啸,则胸怀舒畅,再看那些营营苟苟的伎俩,就觉得陈cao之在此,宵小辈能奈我何!”

    刘尚值赞道:“子重此言甚有豪气,我倒要看看那褚文彬想怎么样?钱唐八姓,褚姓最劣,还真是没有说错。”

    徐邈道:“子重,我爹爹说了,褚俭若是逼人太甚,那他这郡学博士不做也罢,反正我徐氏也不是靠这微薄俸禄为生的,你随我们回京口,我爹爹会将其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以你之才智和勤励,不出两年,当学业大成。”

    刘尚值道:“那我也要跟去学习。”

    徐邈看了刘尚值一眼,道:“也好。”

    因为陈cao之的缘故,徐邈现在对刘尚值观感转好,也知刘尚值虽然有些浮躁吹嘘,但坦率重义,尚值,尚值,尚值得一交啊。

    此时是午后申时,日渐黄昏,夕阳西下,刘尚值道:“这狮子山明日一早再登临吧,两位先陪我去山北看房子。”

    刘尚值接受陈cao之的提议,不盖木楼了,准备租赁农舍来住,仆人阿林到狮子山北麓寻访了一日,方才回报,说找到一处清幽的好住处,只是租金不菲,索月租五铢钱一千六百文。

    刘尚值道:“只要住处真的幽静清爽,一千六百文也无妨,那三香客栈两间客房一个月下来也不止一千六百文呢。”

    陈cao之、徐邈便跟着刘尚值去看住处,冉盛、来德也跟着,刘尚值的侍婢阿娇今天没有跟来,说是病了,但刘尚值却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

    狮子山是孤零零一座山,真仿佛是远古天神的坐骑,被弃在这镜湖农田之间,化为不能移动的狮子山,山多奇石,少树木,顽强的松柏和杂树从山岩缝隙挣扎出来,欹曲夭矫,葱葱绿意点缀着磊磊山石。

    陈cao人一行人从狮尾处绕过狮子山,沿着一条潺潺溪流往东行了三里,见前面一片桃树林,夹岸数百步,别无杂树,现在是秋末初冬季节,尚看不出这桃林的美处,然而流水疏林、四无人家,诚然是一处清幽的所在。

    仆人阿林先行,这时与一个老农迎上来,领着众人在桃林下行了十余丈,见草屋五间,齐整雅致,与一般农户住的草房子大不相同,比徐氏草堂还精致得多,完全是国画里的一道优雅风景。

    刘尚值大喜,当即决定租下,但那老农却道:“这位郎君要租住,只能住到明年二月,这桃花一开,就必须搬走。”

    刘尚值瞪起菱形眼道:“岂有此理,此地之妙全在明年三月桃花开后,不然一千六百文谁要租你,几间破草房而已!”

    老农一听,便道不租了,态度坚决。

    陈cao之道:“尚值,便租今年的吧,年前我们要回去的,明年再来怕是要住在城里,到时桃花开了,我们相约来此一游也是一样。”

    冉盛插嘴道:“还不用花钱。”

    刘尚值笑了起来,想想也对,便让阿林预付一个月的租金,他们明日就搬来。

    这老农貌似憨厚,其实狡黠,见刘尚值同意只租住到年前,心里暗喜,收了钱,说他明日一早就在这里候着,等刘尚值搬过来。

    徐邈、陈cao之都夸赞这桃林草屋幽静好读书,刘尚值喜滋滋道:“读书是其一,我等也有一个聚谈的去处,不然的话休学日就不知往哪里去才好,这个阿林还有一手好厨艺,明日便是休学日,子重、仙民,你二人都来此小酌几杯,谈艺论文,不亦快哉。”

    刘尚值带着二仆回城去,用罢晚餐,夜里还要乘牛车来听徐博士讲授《庄子》,每日三趟来回,加起来路程四十多里,的确挺辛苦的,明日搬到山后桃林小屋就轻松了。

    夜里授课之后,陈cao之陪刘尚值在湖畔走了一程,看着他上了牛车,才慢慢走回草堂,徐邈已经坐在那里看书,陈cao之也不多说,在邻案坐下,开始抄书。

    少年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徐邈佩服陈cao之,但也有与陈cao之竞争之意,陈cao之抄书、读书到半夜子时,徐邈也手不释卷,精研苦读。

    陈cao之记着母亲和嫂子的叮嘱,不敢熬夜太晚,子时初刻便收书洗停笔,洗漱歇息,听着隔室的徐邈也差不多同时睡下,不禁会心一笑,感着徐邈的友情,还有徐氏父子给了他在家一般的温馨安宁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啊。

    陈cao之习惯晚睡早起,次日起床后也不洗漱,先绕小镜湖跑一圈,冉盛、来德都跟着他跑,小镜湖南岸的木楼有会稽、上虞的几个士族子弟居住,早起的会稽贺氏公子正倚窗凭栏欣赏湖光山色,见陈cao之主仆你追我赶的奔跑,大为惊讶,随即大笑,叫着其他几个士族子弟的名字,让他们都来看稀奇事。

    贺公子笑道:“这个陈cao之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徐博士看重他,在此学儒不忘磨练体格,就算是学儒不成凭着强健的身子骨回家依旧可以种田,进可儒、退可农,陈cao之可谓进退自如。”

    其他士族子弟都哈哈大笑,朝陈cao之主仆指指点点,嬉笑诽谑。

    冉盛恼道:“这些废物还敢取笑咱们,待我夜里去把他们的木楼给扳倒去!”

    陈cao之道:“小盛,莫要胡来,让他们笑去,这些人就好比《庄子.秋水》里的井底之蛙,以为天只有井口那般大,不知自身之可笑还取笑别人,他们笑我,我更笑他。”

    来德咧开大嘴,“嗬嗬”笑道:“就是,就是,这些人更可笑,我昨天看到其中有一个还穿着女裙在木楼里走来走去,真是丑得没法看。”

    冉盛瞪眼道:“有这等奇事,来德哥怎么不叫我来看!”

    陈cao之微微而笑,心想,正始年间的玄学大师何晏就喜欢穿着妇人裙服,行步自顾其影,敷粉薰香,自恋到了极点,所幸东晋士族有这样癖好的毕竟是极少数,不然的话这样的士族身份还真不值得去追求了。

    徐藻父子立在草堂前,远远的看着陈cao之跑过来,徐藻对儿子说道:“cao之是有大志之人,为父阅人多矣,陈cao之只此一个,昔日寒门第一人陶侃任广州刺史时,闲来无事,每日清晨将一百个大瓮亲手搬到户外,日暮又搬回来,人问其故?答曰‘吾欲致力于中原,太过闲逸,恐日后不堪劳顿。’cao之日后成就,或不在陶侃之下。”

    陈cao之跑过来向徐藻见礼,徐藻含笑道:“cao之懂得健身养生,甚好。”又对儿子徐邈道:“你以后也跟cao之一起健步强身,这小镜湖你跑不了一圈,也跑半圈。”

    徐邈躬身道:“是”。

    早餐后,刘尚值从城里来,行李装在牛车上,阿林还挑着一担厨具以及秫酒、rou食之类。

    今日是休学日,徐邈、陈cao之便向徐藻请求去帮助刘尚值安置住处,徐藻允了。

    刘尚值、陈cao之、徐邈等人来到昨日桃园小屋,那老农早已等候多时,帮刘尚值把行李从牛车上卸下,又叮嘱说切莫搬动屋内的器具,几案苇席定要小心爱护——

    刘尚值不耐烦,说道:“老丈好啰嗦,器物损坏我自赔你,好了,快走吧,莫要打扰我们。”

    众人进草堂一看,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厚的木板,上面的苇席花纹精美,另外四间草堂也都是一尘不染,显然日日有人打扫清理。

    刘尚值笑道:“很好很好,不用阿娇清理,搬来就能住,这钱花得值。”

    三人在正中那间草堂坐下,阿林温酒上来,阿娇把盏,三人说些闲情逸事,甚是惬意,忽见那老农满头大汗地赶来,急道:“祸事了,祸事了,痴郎君来了,几位赶紧搬走吧,赶紧赶紧,不然老汉要遭殃。”

    刘尚值正兴致勃勃,闻言怒道:“我昨日即已付了租金,如何反悔!”

    那老汉急得连连给刘尚值作揖,说一千六百文等下即还回来,一文也不敢少,现在只请几位连人带物赶紧离开这里。

    刘尚值怒了,安坐不动,说道:“我管你什么痴郎君、呆郎君,这草堂我住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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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式机显示器坏了,现在用笔记本码字,颇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