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048:提亲
谢葭本来还有点别扭,但是被这么看了一眼便气不打不处来,赌气似的想着既然他不在乎,自己还在乎个屁。反正她年纪还小,这里又是卫府,真出了事卫太夫人也会帮她遮着,然后把卫清风暴打一顿。 遂跟着婢女进了正厅的暖阁去。卫清风在家的时间很少,所以这里没有留下他的什么痕迹,只是清清爽爽的一桌一椅和一张炕。墙上倒是挂着一幅字,走的是王右军的路子,行楷书。谢葭一向喜欢笔墨,再者又曾有人用曹植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容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之句来形容王氏的书法。因此就格外感兴趣,多看了几眼。 然后才发现这人的书法比王右军传世之作多了几分锋芒,少了几分秀美。虽然略嫌稚嫩,但也是上品。而且谢葭越看越觉得有味道,只是可惜没有落款。 换了一身衣服,和小袄子,谢葭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卫清风早换了一身深青色的圆领长衫,身姿依然笔挺,但显得锋芒内敛了些。看到谢葭,脸冻得红扑扑的,便让人拿了塞了梅花香饼的手炉来给她拿着。 谢葭接过来一捂,顿时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卫清风微微一哂,道:“师座是把你当男孩子养的,那你就不能像那些千金小姐一样,呆在楼里都不走动。你看我府里的武婢,大冬天的穿着单衣,也不会冻成你这样。” ……关你屁事! 谢葭觉得自己是个文雅的人,从来不爆粗口的。但是大约卫清风本身就是个屁。所有事情跟他扯上关系,就变成屁事了。 卫清风假装没看到她那个乖张的眼神,转身走在前面。 谢葭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又给他贴上了一个“不良种马”的标签。 时至午膳,各府夫人也没打算留下来吃饭,都各自回去了。卫清风便带着谢葭去请安。 见二人都换了一身新衣裳,卫太夫人有些惊讶。 卫清风解释道:“元娘作画,儿子帮着洗笔,弄脏了衣服。” 顿时卫太夫人就笑得像朵花一样,道:“元娘又作画了?快拿来我瞧瞧!” 又骂卫清风:“你又不作画。洗笔罢了,还跟孩子似的弄脏衣服!元娘是在江城楼换的衣服吧?你那破楼子常年不点地龙,冷得跟冰窟窿似的,冻坏了元娘,看你师座不扒了你的皮!” 卫清风神情木然:“是。” 谢葭笑眯眯地道:“太夫人别恼。是我自己身子不好,师兄说了我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老是呆在楼子里不动才这样娇气。像将军府的武婢。大冬天的穿着单衣也半点不冷呢!” 卫清风瞥了她一眼。 卫太夫人果然又要开骂,幸好赖mama拿了谢葭的画来,太夫人才转移了注意力。谢葭就有些小小的失望。 看了画,太夫人果然喜欢得紧。笑道:“元娘的画技是一日好过一日。这幅比起你临摹的,又好上了许多。你这孩子。再跟着你父亲几年,前途不可限量!” 以沙场将士的刚勇衬胡姬的柔美,用月凉如洗反衬舞姿的热烈奔放。谢嵩也有一副,两画相比,谢葭自然差了火候。但是谢嵩的胡姬舞于百花齐放之中,却不及谢葭这一笔边关月圆,滚滚黄沙。何况谢葭这首诗还是极好的。 卫太夫人决定拿去给那老小儿看看,让他羞愧羞愧。 她道:“画和诗还没起名字吧?不如就叫吧!” 榆关,是山海关的别称。 本来谢葭见太夫人没有太关注那首诗,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听了这一句,就深觉得对不起写的唐朝王翰。但是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卫清风费解地看着她,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难道是怕起了这个名字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 低眉顺眼好像有些忐忑不安。活像只小耗子…… 下人来摆了膳,卫太夫人拉着谢葭坐了。把儿子踢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饭后,坐在一起说话。 听说了谢嵩还在咳嗽的事情,太夫人若有所思:“那你明天去谢府请安的时候,多呆一会儿吧。” 又叹道:“这老小儿……” 怎么好像有内情的样子? 卫清风看了谢葭一眼,道:“母亲莫担心,师座有分寸。” 卫太夫人苦笑,道:“可惜我倒不是个男儿身,还是得避避嫌,多说一句都是妄议朝政!” 卫清风默然。 谢葭心里就直打鼓。先前卫太夫人旁敲侧击,提醒她萧府的人沾不得,她还觉得没什么。可是卫清风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竟然也特地来提醒自己…… 再则,谢嵩一个闲人少师,怎么突然间就忙成了那样?在谢葭的印象中,除了新皇继位的那段时间,谢嵩从来没有忙成这样过…… 她不禁就有些魂不守舍,连卫氏母子都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手上一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一看,顿时愕然。 卫清风也有些不自然,把她的手炉又塞给她,道:“手凉成这样。” 卫太夫人忙道:“元娘到我这里来。” 太夫人坐在炉子边。 稍歇息了个把时辰,又开始有访客登门。谢葭的神色有些倦,卫太夫人便让卫清风送她去休息。 一改刚才的活泼——虽然她好像一直在生气,但还是活蹦乱跳的,她整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 两人踏着细碎的雪,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 卫清风突然道:“下雪了。” 她抬起头,雪花正好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下人忙送了伞过来,卫清风便打了伞。遮过她头顶。 卫清风沉默半晌,还是道:“你别怕。” 谢葭猛的回过神:“什么?” 卫清风道:“你别怕,谢府是百年侯门,不会有事——何况,还有我呢!” 说完,把伞塞在她手里,转身大步走了。 谢葭愣在雪地里。 到了下午,卫太夫人已经拿着显摆过一轮。用过晚膳,卫清风送谢葭回府,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谢府门前。宋铭书竟然亲自迎了出来。 他看了谢葭一眼,道:“小侯爷,请跟我来。” 卫清风点了点头,对谢葭道:“你先回去。” 这里是我家好不好——谢葭也没力气跟他志气了,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道:“我能一起去看看父亲么?” 宋铭书道:“侯爷有事要和小侯爷商量,元娘先回去休息吧!” 谢葭只得蔫蔫地走了。 卫清风整理了一下衣摆,跟着宋铭书去了怡性斋。未走近书房。就已经听到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宋铭书道:“小侯爷,请。” 言罢,自己退开了。 卫清风推开书房的门。 谢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是清风吗?” “是我,师座。” 谢嵩道:“你来。” 卫清风走进了这间宽敞却不够明亮的书房。谢嵩坐在书桌后面。此时才放下了笔。 他道:“前些日子御史台弹劾萧府圈占土地之事,你听说了?” 卫清风心中一紧。道:“听说了。” 谢嵩颔首,道:“皇上至今不立太子,外戚党多有微词,萧氏所以才这么不消停。皇长子是萧皇后所出,若立了他做太子,再娶了萧氏为皇后,那大燕王朝可真要改姓萧了!现在外有突厥之乱,内有藩王割据,朝廷是万万不能乱!” 卫清风抿着唇,沉声道:“兵符在萧逸钟手里。他扣押粮草拖延军令,每一桩罪都是万死难赎的。但是师座放心,再艰难。我也会守住山海关!” 谢嵩欣慰地点点头,低声道:“清风。朱老在前头,已经给我铺好了路,我将接任门下省黄门侍郎之位。” 黄门侍郎!那可是三省之一门下省的副长官! 谢嵩低声道:“我们皇党,只有我是世袭爵位最高的……所以我是避不得的。朱老现在已经是古来稀之年,就因后继无人,所以还在朝堂之上倾轧,我正值壮年,深受皇恩,又岂能贪安!” 卫清风的手紧紧握成了个拳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萧府的势力已经到了巅峰,就算要求个玉石俱焚恐怕都是不能的。若是事成,自然功垂千秋,可是皇党这些人又是一股文人士子的脾气,唯一一个算得上号的武将就是自己……又怎么和外戚党斗! 此时此刻,卫清风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十年! 谢嵩又咳了一声,道:“我找你来,是说私事。” 卫清风回过神:“师座?” 谢嵩道:“我只有娇娇这么一个嫡女,没有儿子……原本,是打算让她继承爵位的。现在把她养成这样的名声,若是我不在了,她也无力承爵,那她只有两个下场。萧府虎视眈眈已久,我的娇娇万万不能做他家的媳妇。再一个,皇上或许会让她进宫……如今这个形势,无论是跟着哪一位皇子,恐怕也是朝不保夕。” “何况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在了,要做皇家的媳妇,只怕也会受委屈!” 谢嵩望着墙上挂的一副,那个刺绣的仕女又和记忆里那个影子重合了,他有些伤感地道:“清风,若是……那你便娶了我的元娘吧!” 卫清风讶然:“师座!” 谢嵩咳了起来。 卫清风忙端了茶水给他,道:“师座保重身子!” 谢嵩喝了茶,半晌才顺过气,无奈地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是不要紧的。清风,不用你说我也明白。如今这个形势,皇党是斗不过外戚的。我,无非是后人功勋的踏脚石罢了。” 他又笑道:“我的元娘聪明又乖巧,是个可心的人儿,不至于就辱没了你。” 卫清风无奈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咬了咬牙,道:“师座放宽心,待我退了突厥,拿着军功回朝,也说得上话一些。只要削了萧氏的兵权,便不惧他们。” 他的愿望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朝堂之争。怎么可能会没有流血。谢嵩已经是注定被卷进去的牺牲品。 谢嵩笑道:“但愿我还能为你们主婚!” 卫清风低下了头。 谢葭回到蒹葭楼,还惊魂未定,偏偏墨痕告假不在,她虽然坐立不安,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墨痕回来了。却也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卫府派人上门提亲了! 谢葭吓得咣当一声就从椅子里掉在了地上,众人忙去扶她。 她着急地抓住墨痕的手:“胡说的吧!” 墨痕无奈地点点头,道:“确实上门提亲了。侯爷已经允了。” 谢葭急道:“不行,我要去见爹爹……” 墨痕忙拉住她:“元娘别急,小侯爷正在怡性斋和侯爷商量婚期的事,你现在贸贸然前去。是不妥的。” 饶是谢葭再淡定,此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了:“怎么会……爹爹怎么能就这么把我嫁出去……我才十一岁啊!” 墨痕欲言又止。很显然。她昨晚大约也一晚未睡,眼底下有些疲色。 谢葭一把推开她,道:“我去看看!” 墨痕惊呼:“元娘!” 哪里还拉得住她,让她一溜烟地就下了楼去。还没走出蒹葭楼,迎面就走来几个怒气冲冲的身影。 刺槐白平一时不防,谢雪就冲到了谢葭面前,一巴掌甩到她脸上:“贱人!” 顿时整个蒹葭楼乱成一团,尖叫声和怒斥声响成一片。谢葭被打得晕头转向,心中也暗暗吃惊。在谢雪想打第二下之前,白平已经快步上前把她拖了过来。 谢雪身边跟着五六个粗壮的婆子。此时她就大喊:“给我撕烂这几个小贱人的嘴!” 谢葭顿时冷笑,道:“把门给我关上!今天来闹事的,一个也不许跑出去!刺槐白平紫薇。拘住大娘,然后把这几个作乱的婆子给我乱棍打死!” 谢雪已经彻底没有形象了。被白平制住,还破口大骂:“你们敢!一群下贱的奴才,若不是我母亲给你一口饭吃,你还有今日!你们这些奴才谁再帮着她,才是一个也跑不了,等着我母亲来收拾了你们吧!” 阮师父二话没说一巴掌招呼了上去,冷冷地道:“想收拾我们,先去和我们太夫人打个招呼!我们随时恭候!” 她的手劲大,不比谢雪打谢葭那会儿闹着玩儿似的,这巴掌下去,谢雪就说不出话来。 墨痕用帕子给谢葭擦脸,看她的小脸又红又肿,半天缓不过气来,顿时又气又恨,怒道:“不要命的东西!” 然后高声道:“来人,把这几个婆子都给我捆了,打上个二十大板,再丢到柴房里去!” 那些婆子还想挣扎,但是被阮师父一人就收拾了,刺槐把她们给捆了个结结实实的。 谢葭推开了墨痕,道:“别捂着了,捂好了我就白挨打了。让它肿!” 墨痕气得手都在发抖,道:“元娘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还用得着元娘伤了身子来斗她!”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刘姨娘就到了。赵mama在蒹葭楼外高声叫门。 白平打开了门,刘氏阴沉着脸站在门外。 谢葭发髻散乱,脸颊红肿,无比狼狈,却以一种睥睨的眼神看着她进来。 院子里有五六个被捆起来丢在一边的粗壮婆子,谢雪也被人捉住,看到刘姨娘,便撕心裂肺地哭喊:“母亲!母亲!” 刘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关门!”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谢葭冷笑,道:“姨娘也知道丑么!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事到如今,刘氏也不想再跟她周旋,直接道:“元娘不用再拐弯抹角,今天这件事。最好就这样遮过去。旁的条件,都可以由你提。不然我就算倒了,你却也落不得好去。” 谢葭脸色铁青:“事到如今,你还能有什么转圜之地不成!” 这种内宅之争,说错一句话都是要死人的。庶女冲撞嫡女,不管是什么缘由,都是要挨板子的了。再不说她口出狂言,不叫姨娘,一口一个母亲,何况这还是蒹葭楼的地头。她可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何况如果谢葭再把她闹事和卫府上门提亲的事情扯上关系,诱导人们往吴二娘之死上想,那就更好玩了! 刘氏冷笑,再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和谦恭,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 她冷冷地道:“元娘在外开了个干货铺吧!本来这也是小事。你是嫡女,最多不过是一顿罚罢了。可是华姬却是被送到庄子上静养的妾侍,帮着你打理干货铺。欺上瞒下,就这诱骗嫡女的罪名,就足够乱棍打死了!” 谢葭眯起了眼睛,笑道:“姨娘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一个废妾。放过这个敢扇我耳刮子的庶女?或者姨娘不在乎这个女儿吧!但是大哥呢?纵然姨娘有回天之力,您想想。若是大哥知道您今日的所作所为,又当如何?我们公爵府,可不止大哥这么一个儿子!” 刘冬儿真正的软肋,不是好不容易到手的荣华富贵,也不是女儿谢雪,而是她的宝贝儿子谢宏博! 谢嵩匆匆忙忙地就要把自己嫁了,如果公爵府真的要出事了,那么……刘氏应该开始谋划让儿子承爵的事了吧!这样的时候,又怎么会允许出一点乱子,何况谢雪闯下的是这等弥天大祸! 果然。刘氏闻言沉默了,半晌,方道:“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不同于刚才的想从态度上压垮自己,现在这样。反而有一副破釜沉舟的决绝。 谢葭的脸色阴晴不定。看来公爵府,大约是真的出事了!谢嵩是顾不上她了,所以才想匆匆把她嫁了吧,挑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人…… 她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呼吸间冰冷的寒气几乎如刀尖一般,但是声音还是平稳的:“我出嫁之日,要我娘所有的陪嫁,都记在我的名下。” 刘氏道:“可以。” 谢葭微微一哂,又道:“浅水涧现在就正式拨给我,就说我要学着管家!把你的人一个不剩的全给我撤出来,你若再敢看一眼,我便插瞎你女儿的双目!” 谢雪还被阮师父架着,双目血红,面色狰狞地看着她。 刘氏已然恢复了她从前的沉稳,仿佛气定神闲,道:“可以!” 谢葭又笑了起来,道:“三娘跟着我到卫府去,以后我来给她择婿,从卫府出嫁。从今日起,三娘就住在蒹葭楼,我楼里的人,少了一根毫毛,我都不会让你们好过!” 刘氏微微一哂,道:“可以。” 谢葭道:“现在,带着你的女儿,滚出去。既然话都挑明了,那我也就直说了。从今日起,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事情终于又回到她能掌握的范围之内,刘氏笑道:“元娘有那将军夫人可做,实在是可喜可贺!” 谢葭也笑道:“姨娘不但有大哥这样出色的儿子,还有大娘这样顶顶聪明的女儿,也是喜事一件!做丫鬟做到您这份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一句话果然说得刘氏变了脸。她也没再多说什么,提着谢雪和那些人都走了。阮mama带着武婢追了上去,履行了墨痕之前所说的“打二十板子”,再关进柴房里。 直到人走空了,谢葭的眼泪这才夺眶而出。 墨痕心酸难耐:“元娘!你怎么能这样放纵那些贱婢!她的儿子不过是一个婢生的庶子,凭什么承爵!” 谢葭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别担心,爹爹正值壮年,只要他平安过了这个坎儿,那刘氏的如意算盘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墨痕神魂未定,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道:“对,对!咱们谢府是百年侯门,什么大风大浪也见过了,还不至于到个连个婢女生的能承爵的地步!” 谢葭抿了抿唇,道:“我要去见爹爹。” 墨痕忙拉住她,道:“元娘这个样子,要怎么去见侯爷?” 谢葭想着也是,何况她还需要缓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