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送行(四)
明月照寒雪,雪光映佳人。 佳人身裹雪白披风,云鬓松散,如墨色丝缎的发丝从两间垂下。 她跪于一座假山之下,一株红梅之间,双手合十,对月拜上。 一阵朔风袭来,吹落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如柳絮,如撒盐,纷纷扬扬弥漫空中。 她衣袂猎猎飘展,一头乌发随风飘扬,柔弱身姿终是不禁冽风吹折,转首回眸,一张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的清丽容颜,露了出来。 果真是张月茹! “啊——”一回首,惊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张月茹顿时花容失色。 一旁提灯的小婢女亦惊恐,却认出来人是谁,吓得噗通一声,双膝跪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手上的提灯孤零零的滚落一边,烛光瞬熄。小婢女顾不上熄灭的烛火,只张大双眸望着朱棣,指着他,失声叫道:“小姐,是王爷!” “放肆!”见不是侍人苟且,陈德海松了一口气,立即出来厉声喝道。 听陈德海这一喝,张月茹仿佛惊醒了一般,忙跪伏道:“臣妾不知王爷在此,婢女竹影惊扰王爷,还请王爷恕罪。”话间,不时容色焦急的回头安抚婢女竹影,又不安惶恐的往朱棣方向望去,眸低似恍惚的闪过一丝探究之色。 仪华心念一动,未再走上前,留在了这块一人高的假山之后。 透过假山罅隙,不见朱棣此时的神情,只听他不辨喜怒的道:“深更半夜,为何来此?” 张月茹螓首低垂,清雅的身影在雪地中瑟瑟轻颤,惹人怜惜。她似竭力遏制颤音,如常回道:“今日是新年第一个满月之日,臣妾的家乡在这一日,有拜月祈祷一说。因此,臣妾才会带婢女来此。” 朱棣冷笑,道:“身为次妃,你的居所院落不小,却舍近求远来此处,又是为何?” 张月茹单薄的双肩似乎越发颤抖,声如蚊呐,道:“臣妾不是一人所居,恐惊扰他人,才……” 一语未了,朱棣冷冷打断:“你恐惊扰他人?就可以乱府中禁忌?” 张月茹仿佛没料到朱棣如斯冷言冷语,一时竟无语凝住,只拜伏在地,隐隐可闻一丝难以察觉的泣声。 朱棣拂袖,决然转身道:“念在进府不久,这次便罢。” 陈德海看了一眼雪地中难得一见的清丽佳人,暗暗摇了摇头,可惜了这番心思,偏挑错了时候。 想毕,陈德海忽然抬头,四下一瞥,听见假山后“嘎吱”一下踩雪的轻响,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便要提灯上路,就听身后小婢女疏然哀求道:“王爷,小姐真不是有意违反府中禁忌,这全是为了祭奠二少爷,二少爷四年前就是在北征……” 话没说完,张月茹一声厉斥:“竹影,住口!” 老爷?是说得张兴? 仪华正打算悄然走出,不欲在张月茹主仆二人跟前露面,却听话中似有隐情,她脚步顿了顿,朱棣已驻足问道:“怎么回事?” 竹影一喜,却不敢再开口,张月茹遂道:“四年前,臣妾二哥在军中磨砺,第一次随北平军春出冬归入漠北,不幸遇上蒙古人,年仅十六岁就没了,父亲惊闻噩耗,不出半年也撒手人寰……后来王爷命人送回二哥的尸,母亲总算是无憾而终……臣妾听叔父感叹要打仗了,可从古至今,战场必有伤亡,臣妾受过痛失至亲的苦,才想祈求……” 话未尽,断续哽咽的话语,已渐消在几不可闻的抽咽声中。 张月茹声音哀婉,说得催人泪下。再见她一个韶龄弱女,跪倒在茫茫雪地上,强抑心中的悲恸,压制话中的哭音,诉说着过往种种。此情此景,强烈对比的一幕,只令人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仪华望着雪地上,始终未抬起头,不愿将哭泣的一面露出的张月茹,恍惚像看见了自己一般。 她不禁反思,难道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思量未解,仪华亦未深想,只将目光移到了朱棣身上。 朱棣凝立不语,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月茹,目光专注;又仿佛没有看她,而是透过张月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沉默了许久之后,朱棣淡淡说道:“你起来吧。”说着扫了一眼张月茹纤细单薄的身子,想了想又叫了一声陈德海。 陈德海躬着身点了点头,侧首瞥了一眼假山,忙上前扶起张月茹,一脸的笑意道:“雪地上甚冷,茹次妃当心冻坏了身子。” 张月茹顺势而起,点头谢过陈德海,移眸凝向朱棣。 那眸中的泪盈于睫,似落未落,只赞好一副佳人含泪欲语图! 然,美人图是不过是一张死物,眼前的佳人却是真真实实。 只见张月茹一双泪光盈盈的水眸,凝望着朱棣,顾眸间透着仰慕崇敬,又似有无尽的怅惘,终是黯然垂眸,款款徐行半步,福身道:“谢王爷体恤。” 仪华胸口一紧,女子为情所困,何尝不是这般模样? 轻缓的吁了口气,仪华扭头望向朱棣。 朱棣毫无所觉,抬手让了免礼,吩咐陈德海一句“她们灯熄了,你送她们回去”的话,回头看向仪华道:“走吧。”说时转身。 张月茹陡然一惊,难掩诧异的往假山处看去。 见到张月茹脸上掠过的慌张,仪华忽觉烦闷,不想走出去,甚至隐隐后悔方才为何不现身。但一切为时晚矣,她缓缓走出假山,看着张月茹脸上瞬间惨白,娇色尽褪,渐有灰败不安之色。 “臣妾,参见王妃。”须臾,张月茹恢复如常,忙屈膝行礼,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只是髻间唯一一只步摇,白玉珠串的流苏上过于频繁的抖动,流露出她此刻的心绪紊乱不安。 仪华颔首一笑,撂下只言片语的含蓄,便随朱棣离开。 回宫的路上,只剩她与朱棣,依然沉默不语,她心下却有几分豫色。 方才她一时意动,止步不出,便是对张月茹的防范。而张月茹在她出现的那一刻,脸上那一刹的惨白,证明了她并未想错。可她私下里还是希望张月茹不同,毕竟这一个月来,张月茹不为府里的风言风语,仍然泰然处之。单这一份气度,就让人欣赏,可惜…… 至于朱棣,若当时她没同性,送张月茹回去的人,可会也多一个他? 胡思乱想间,已回到了她的殿中。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睡。”朱棣的声音突然响起,唤回了她的神思。 仪华敛回心绪,诧异抬眸道:“王爷,您还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