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长安
战火涂炭北方大地的时候,千里之遥以外的长安,却依旧热闹非凡,东西二市车水马龙,日进斗金。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刀兵,除了在日常闲谈中多几句唏嘘,并不曾太多的影响到底层百姓的生活。而大汉帝国的中心,髹漆画龙的双阙依旧庄严而肃穆的矗立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前,披着威严铠甲的南军卫士执戟守护宫城的安全。 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地方,这场战争对年轻的大汉帝国的影响,远远比表面看见的多。 前元七年秋八月,匈奴入侵的消息传来,时在林光宫的“天家”怒火攻心,一时气厥,不能视事。一应国事都由吕太后暂署大权。吕太后果断的征调巴,蜀郡材官三万,同时命曲周侯郦商为将,军细柳营。 “皇帝如今到底在哪里?” 长乐宫中,御史中丞曹窟与中常侍韩长骝跪伏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听着当朝吕太后厉声质问,不敢抬头,面色一片惨白。 身为东宫太后,这些年来,虽然因为刘盈若有若无的阻拦,吕雉并未如史上那样揽过大权,裁决国事。但是对整个大汉的掌控触角也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刘盈离开云阳,不过三五日,远在长安的吕太后便知晓了。因了鞭长莫及,只能为儿子遮掩。毕竟,就算对刘盈再不满,这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一个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帮着善后,还能够做什么不成? 而此时,她需得极力克制,才能让人不觑见隐在朱色锦袖之下颤抖的双手。 曹窟肃容再拜,不敢抬起头来,“此时,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微臣本与陛下约定,驿马三日一个来回,通晓消息。只是辛酉日后,往云中的道路就已经阻绝,臣已经有大半个月不知道陛下的消息了。” 吕雉闭了闭眼睛。 良久,方有气无力的道,“你们都下去吧。” “诺。” “做好你们的份内事,若是让人知道……。”太后的面色倏然间变的森然,淡淡道,“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惦着。” 香炉中的茅草已经燃掉了大半,吕后心烦意乱的想了一会儿,大声道,“来人,” “宣左相国王陵入长乐宫晋见。” 安国侯王陵如今已经年过古稀,颤巍巍的拜道,“老臣参见太后。” “老哥哥,”吕雉上前一步,扶起他来,“咱们是什么关系,又何必来这一套?” 先帝刘邦在寒微的时候,曾经以兄事王陵,刘王二家有通家之谊。后来,刘邦在死前又命王陵为辅孤大臣,足可见对王陵的信任。 而两位被先帝托孤的相国,左相王陵才能平庸,但心思忠直;右相陈平圆滑但才能卓著。刘盈临行之前,将事情隐晦的交托给了陈平——陈平更圆滑媚上,在这种不合体统但君王执意坚持的事情上,他更容易顺从,甚至帮皇帝将一切首尾做的圆满;但是到了危急关头,无论是刘盈还是吕雉,都更信任左相国安国侯王陵。 王陵笑一笑,道,“礼不可废。” 吕后沉声道,“老哥哥,弟妇这是向你求助了。” 王陵面色微变,情知太后吕雉性格刚直,能让她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话,只怕事情已经到了当真严重的地步,沉声问道,“太后且慢说话,究竟如何了?” 吕雉颇有些难以启齿,踌躇半响,咬牙道,“实话跟你说吧。皇帝此时不在宫中。” 王陵面色变了几变,最后颓然道,“五月里,陛下去了林光宫后,老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毕竟,今上登基以来,除了最初守孝的两年,一直勤政爱民,如何会接连大半个月不见群臣。 只是后来秋七月里,刘盈以雁门都尉张偕的请改募军制折发群臣,命群臣大议,用了五天的时间,定下章程,在长安设期门卫,雁门设雁门军,试行年余,再观后效。三公九卿先后在林光宫被召见,王陵当时见皇帝面色虽有些憔悴,但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老怀弥慰,只觉皇帝终于成长为一代贤君,之前自己不过是自己多疑,却没有料到……,没有料到……。 “不知,天家现在去了何处?” 长信殿中静默。 “莫非,”王陵心中一紧,反应过来,“竟是去了北地?” 吕后默然。 王陵的面色瞬间便似乎苍老了十岁,斟酌问道,“此事,陈右相是否知情?” 吕后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陛下走的时候,他是否知情不好说。只是看近日的模样,陈右相大概是已经知情的。” 情知此时重要的是应付,而不是埋怨。危机之下,王陵的脑中飞速超负荷运转起来,权衡各方利弊,“大凡一个国家想要立稳,都是先要安内,然后才对外。天家行踪不明,我大汉内部已经出现不稳隐患,如此,匈奴军情虽急,倒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关东各诸侯国反而成为重点。太后应严命函谷关都尉郭蒙严守关禁,不得放关东诸国之人入关,同时紧守未央、长乐宫掖,密切注意关东诸国的动向。” “天家的安全也是最要紧的。好在之前天家有先见之明,调派了颍阴侯灌婴屯军上郡,颍阴侯骁勇善战,还请太后立刻下令颍阴侯迎击匈奴,同时派出心腹臣子,潜入北地,寻找天家下落,并护卫安全。” 吕太后苦笑,“君侯老成谋国。本宫已令曲周侯郦商率巴蜀材官三万大军出发,未央长乐二宫,有本宫坐镇,不会出事,只是……” “调派全国军队的铜虎符,如今不见踪迹。” “什么。”老相国猝然色变。 …… “韩侍长,”在长信宫下的侧殿中,御史中丞曹窟质问道,“你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中臣,陛下离开之前,将外事交付我,内事全托给了你。如今匈奴入寇,天子蒙尘,虎符却不见了下落。调兵之事,太后尚可以以书节调动,若要屯于上郡的大汉精锐军队出发对战匈奴,则必须要虎符才能服众,那虎符究竟在何处,你到底知不知道?” “曹大人说的哪里话?”韩长骝怒目而视,“我与大家自小一处长大,如今大家有难,我心里难道不急?只是,大家当初成立符节台,将三枚御玺以及虎符从御史寺调出,却只将皇帝行玺与皇帝信玺存放在了符节台,虎符之事,竟是没有露过一点口风。韩长骝若有虚言,当遭天打雷劈。” 他语调激愤,曹窟顷刻间冷静下来,“是窟莽撞了。”他诚挚歉言道,“如今正值生死关头,咱们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在这个时候,当通力合作才是。陛下既然调派颍阴侯灌婴屯军上郡,便一定会留下虎符。不如好好想想,陛下离开之前那阵子,可曾有过什么不同之处。” “这……”韩长骝沉吟起来。 …… 刘邦初起于草莽之时,毎逢大战,以一道诏书,一节羽檄调动军队,也是常有的事情。后来大汉立国,以青铜做虎符,一剖为半,皇帝与臣子各持其一,待调兵之际,命使臣持玺书、虎符出发,在当地官员的见证下,共同调动军队。虎符为兵权凭证,而玺书明确带兵将领的战事任务和权限,只有二者共同存在,调兵才算完全合法。 左相国王陵在心中计较:曲周侯郦商与吕氏一直亲近,若天子驾崩,吕家倒台,他也不会再有好前程。这才肯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仅凭符节便带领巴蜀材官出战;颍阴侯灌婴为人看起来虽然莽撞,却立场中立,且胆大心细,处事谨慎,若没有虎符,却未必肯拼上前程赌在吕氏身上。偏偏之前天子调遣往上郡的军队,是大汉最精锐所在,若不出战,对匈奴就没有了取胜的把握。 而且,最紧要的是: 王陵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有说出心中忧虑。 天家春秋尚盛,不过二十有四,膝下并没有皇子。若此次真的在北地蒙难,这大汉煌煌万里河山,威严未央长乐二宫,又该何去何从? 思虑之间,他不经意的抬起头来,与吕后目光在空中一碰,又迅速各自避了开去。 希望天家平安无事。 毕竟,这大汉,实在经不起又一次长君崩逝的噩运啊。 …… 吕后的面色重新坚毅起来,“外间明细,本宫自有打算。这朝中诸事,就要拜托老相国了。” “太后万万不可,”王陵连忙拦到,承诺道,“这是微臣份内之事。老臣便是拼尽了这把血脉,也会护卫皇家到底。” “那好,”吕后扬起下颔,道,“本宫值此危难之际,暂且以太后之身,暂代国事。”凤眸微挑,坚韧明亮,带着说不尽的威严,“那么多年的风浪,本宫都闯过来了。本宫不信,本宫会倒在这里。” 暗夜微垂,长信宫中一片寂静,茅草在墙角青铜饕餮香炉中吞吐着香气。 吕后重新睁开眼睛,将软弱褪去,拾起骨子里的坚韧、刚强,声音清冷,“苏摩,将永巷中那对母子带进来。” “诺。” 穿着洗的发白的麻衣的孩子,脚上鞋履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站在富丽空旷的殿堂之上,怯怯的看着上首华丽威严的女子。 “怎么看上去这么瘦弱?”吕后皱眉问道,“今年几岁了?” 苏摩忙笑道,“太后可是忘记了。这孩子是今上三年三月的生辰,今年五岁了。” “是么?”吕后淡淡道,“看起来可怜见的,若不是知道,谁见了都会以为才三四岁吧。过来。” 男孩向母亲方向瞧了瞧,得不到任何提示,又看了看上首的女子,终于慢慢的走过去。 吕后握住他枯瘦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阿娘叫我团子,永巷里的其他人都叫我小山。”男孩虽然害怕,话语却说的极清晰。 “山?”吕后沉吟了一下,“你可知道,你姓什么?” 男孩的面色猛的暗沉下去,许久,方嗫嚅道,“我没有姓。” 吕后唇边浮起一点冰凉的笑意,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记得,“你以后姓刘。大汉皇朝的刘姓,就是你的姓氏。” 她起身,走到跪伏在下面瑟瑟发抖的绿衣女子面前,“你就是那位袁使女?” “……是。”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我大汉皇长子的生母,岂能是这样的懦弱女子。将孩子留下,你自个退下吧。” “太后娘娘,”袁萝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面前的尊贵女子,露出一张并不年轻的面容。永巷这些年来的艰难生活,将她磨砺的太过于粗糙,丝毫不见二十余岁女子的青春。 当此是时,一驾普通的青布牛车正从宣平门驶入了长安城。 白衣青年登上亭来,拱手拜道,“侄儿见过叔父。” 戚里一间宅子庭院中的广亭上,玄衣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笑道,“贤侄来了。” “贤侄刚到长安,”青年朗声笑道,“还没有安定下来,便过来拜见叔父。还未多谢叔父遣人相告之恩。” …… 从廷中高台往下望过去,是长安棋盘密布的民居。再往南,是巍峨的长乐未央二宫。朱红色的雕栏画栋,矗立在风雨之中,静默而沉郁,宣示着属于大汉帝国最高的威严。 “这长安城,”玄衣男子轻轻吐口,“真是山雨欲来啊。” 刘邦建汉之后,以同姓诸侯王拱卫汉廷。诸侯王成年就国之后,非皇帝征召不得入京。每一次也只能在长安驻留一段时间。诸般严格限制,便是为了制约诸侯王以行悖逆之事。 诸侯王过去臣服安顺,不过是因为刘盈以嫡子身份继位,君臣名分已定,而他这些年来治国颇有章法,没有可以挑剔的败德之处。这才彼此相安无事。但此时匈奴犯汉,皇帝却因病重,大半个月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年轻的大汉帝国,形势骤然间变的诡谲起来。 “……可是皇叔,太后娘娘那可是杀伐果断的人物。想当初,淮阴侯那样的人物,也终究处置在她的手中。”滔天的富贵在眼前,齐王刘襄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只是终究存着对吕雉的忌惮。 这样一个刚强的女子,能够束手就擒么? “怕什么?”刘濞端然笑道,藏住了眼中的蔑然。开解他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什么都不做,只待在封国之中安安稳稳的等着,皇帝的位置能掉在你头上?太后再强悍,终究只是一介女子,若真是个人物,如何能先前在乡里容得你大母及先父,后来当了皇后,也只能让着戚夫人,直到她儿子登了基,才将一腔怨气发作出来。淮阴侯,淮阴侯倒也真是个人物,他不是败在吕雉手里,而是败给了萧何。如今,太后一无儿子做倚仗,二无萧何曹参做臂助,两个相国,陈平是个谨慎的,只会做壁上旁观。只余一个老朽匹夫安国侯王陵,你还拿不下么?” “皇叔说的是。”刘襄咬了咬牙,定下决心。 “齐王侄,”刘濞若有深意道,“你记得,我们不是犯上作乱,而是维护刘氏一脉尊荣,这也是当初先帝分封同姓诸侯王的用意。” “如今刘盈失去了踪迹,太后手里唯一能紧紧握着的,便是她藏在长乐宫的皇长子,但是因为她这些年的心思,皇长子在两宫以及朝廷中名声都不显,这是她的手段,也是她致命的软肋。到时候,我们以这个把柄威胁她,借着天下之势,将她逼下台去。” “善。”刘襄承诺道,“若襄他日真能登继大宝,必不会忘了吴王叔的好处。”二人相视而笑。 “送齐王回去。” 刘濞目送齐王的背影消失在后门之外,唇角带出一缕讥诮的笑意来。问身边的黑衣侍从道,“都安排好了么?” “回王爷的话,上青门的一个城门卒是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刘濞点点头,“等到皇长子庙见之时,我们就连夜出长安,从武关出关中,直回吴地。” …… 刚刚建立未满二十年的年轻的大汉帝国,此时犹如黑夜下的水面,混沌不清。局势变的分外诡谲起来。 ——共4765字,2011年5月13日修 *************** 注:在这里,简要介绍一下大汉的符玺制度和调兵制度。 秦汉时期,仅皇帝、皇后、太子三种人的印章称玺。皇帝有玺无数,但具有实用价值的不过六枚。卫宏中说,“玺皆白玉螭虎纽,文曰: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凡六玺。皇帝行玺,凡封之玺赐诸侯王书;信玺,发兵徵大臣;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天地鬼神。皇帝之玺用于赐诸侯王书,天子之玺用于征召大臣,这俩玺由皇帝自佩。其余四玺则存符节台保管。但事实上,在汉朝初年的时候,皇帝身边重要的玺只有三个,而不是后来发展成熟的六个。颜师古注引曰:“汉初有三玺,天子之玺自佩,行玺、信玺在符节台。 这就是我在之前第三卷一八二章中,介绍的刘盈出宫之前的安排。在此之前,无论是天子三玺,还是虎符,都是由符玺御史掌管的。 刘盈玩了一个手法,就是另立符节台,将御史寺掌管符玺的职责独立出来,转到符节台去,并以心腹舒昇为符节令。但是,在所掌符玺转移的时候,刘盈只将皇帝行玺,皇帝信玺交给了符节台,将虎符另托,而天子之玺带在了身边。 那么,我们再来介绍一下汉朝发兵制度。 西汉最初的时候,发兵制度是比较松散的。刘邦在四处征战中,一道诏书,一道羽檄都可以征发军队。但是后来立国之后,发兵制度便渐渐严格丰富起来。文帝二年,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调兵用铜虎符,其余征发用竹使符,各分其半,左与郡守,右在天子。文帝前,惠帝朝的发兵制度,我没有查到相应资料,这里也有一定自己揣测,大家不必太当真。 虎符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信陵君窃符救赵,偷的就是这个虎符。并不是文帝时首创。在文帝时候下发到郡守手中,在我猜想,刘邦立国稳定之后,文帝之前,大汉也是有虎符的,只是数量没有文帝时候那么多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中藏有“西汉堂阳侯错银铜虎符”一枚,可见,西汉虎符并不是只有郡守持有。 按照最严格的汉朝发兵制度,发兵必须是玺书、虎符齐全无误,且有当地主要官员在场的情况下,才算完全合法。虎符是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所用的凭证,而玺书明确带兵将领的战事任务和权限等。 其中,以玺书发兵所用之玺,为“皇帝信玺”,即刘盈留在符节台的两枚御玺之一。。 符节在有些时候也可以调动军队,但是权威性远逊于虎符。军队见到玺书虎符必发兵助战,只见到符节则没有必须发兵的强制性。举例子来讲,当初武帝在外的时候,卫太子谋反,以节令军队发兵,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受节出兵,就可以看出来。 在之前,“刘盈”病重不能视事的情况下,吕后作为太后暂时出面掌政,她的命令,在这段时间,可以暂时代替玺书。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吕后以玺书及符节调动了巴蜀材官。但是,要调动之前刘盈安排在上郡的颍阴侯灌婴的军队,就必须要虎符,才完全合法。汉元帝时,西域副校尉陈汤擅发西域诸国兵马击匈奴郅支单于,光有符节还不够,仍需“矫制”。 最后,大家可以猜猜,刘盈将虎符放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