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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太子妃

    神仙殿的殿门打开,宫人们捧着铜盆巾帕进出的脚步清晰杂乱,过了一会儿,长乐宫中跸声响起,皇帝銮驾从神仙殿出来,径直向长乐前殿而去。

    吕后起身,吩咐道,“我们也过去吧!”声音冷静而傲然。

    吕后一身肃穆的皇后玄色命服,梳着庄重的大手髻,在一路流水般的宫人行礼中,踏入长乐前殿。

    何贯弯腰讶然拜道,“皇后殿下。”

    “你下去吧,”吕后点点头淡淡道,“我在东厢听着就是。”

    何贯犹豫了片刻,终究低头轻轻应道,“诺。”

    吕后举步走入东厢,一壁之隔,皇帝高扬的声音清晰的传过来,“……叔孙太傅,你为朕教导太子,不知太子功课如何?”

    叔孙通出众禀道,“殿下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刘邦吩咐,“将太子的功课取过来。”

    小黄门应道,“诺。”躬着身退下,不一会儿就捧来一堆竹简,刘邦翻阅了片刻,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将竹简抡到大殿地上,大声斥道,“身为大汉皇太子,你就这么点水平,来日朕如何放心将大汉江山交予你的手中,还不退下去,回东宫反省。”

    吕后猛然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握的死死的,看着大殿中刘盈面无人色的走出来,朝着刘邦施了一礼,白着脸退出了前殿。

    御座之上,刘邦若无其事的重新坐下,笑道,“太子不贤,朕欲废之改立赵王,众卿以为如何?”

    殿上臣子一时大哗,俱都伏跪在地,齐声劝谏道,“陛下,此行不可啊!”

    相国萧何越众道,“天下传承都是以嫡长为先。周朝遵循嫡长制,国器传七百余年;始皇帝统一天下,却**爱幼子胡亥,一朝身死,胡亥逼杀长兄扶苏擅权,大秦很快也随之灭亡了。此二事当为陛下殷鉴!”

    留侯张良素来多病,已经久不上朝,此时也道,“皇太子未有失德之过,若轻易易储,臣恐天下臣民惊惧。”

    成侯董渫大声道,“太子殿下温恭质厚,于国于家并无失当之处,陛下以私情而决国事,臣等俱都以为不可。”

    满廷朝臣随之伏跪下去,此起彼伏道,“臣等俱都以为不可啊!”

    刘邦看着殿中黑压压一片伏跪着的臣子,陡然升起一阵滔天怒火,这大汉天下是朕的天下,你们全部跪下来,是要威胁朕么?“放肆,”他拍案而起,左手伏在身后,在丹墀之上急走,指着跪在殿中的臣子,“你们一个一个同声一气,这般替太子说话,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皇太子的天下?你们莫非想造反不成?”

    天子忽然发作起这般大的脾气,朝臣为其气势所慑,竟不敢说话,大殿之上一时之间竟鸦雀无声,御史大夫周昌在一片静默中直起上身来,大声手持笏板道,“陛下,臣与太子并无亲故,臣坚持以为,此事,此事万万不可……不可行之。”

    周昌为汉故御史大夫周昌之弟,汉四年,楚军围汉王于荥阳,汉王遁去,命周苛守荥阳城。荥阳城破,项羽欲招降周苛,周苛大骂道,“你还是快些向汉王投降吧,不然日后就会成汉家俘虏啦!”项羽大怒,命人将周苛生生烹死。周昌继任了其兄长御史大夫官职,他生性耿直,不善言辞,情绪一激动便口齿不清,此时便对着皇帝硬邦邦道,“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殿中众臣都被周昌的话惊醒过来,大声随着喊道,“陛下三思啊!”

    刘邦看着群臣尽皆反对,心中陡然一阵无力,知众意终不可违,叹了一声,哈哈大笑,“诸位爱卿不必激动,朕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咱们来说说关中春旱的事情……”

    东厢之中,吕后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已经浸湿了大衫。知道刘盈的储位暂时不会有事了,便悄悄退了出来。

    大朝结束,周昌持着笏板从前殿中出来,吕后也从东厢出来,对着周昌拜谢道,“妾代太子像周君致谢。”若没有周昌在紧要关头仗义执言,刘盈的太子之位便几乎真要被陛下废了。”

    周昌不意吕后如此,连忙回礼道,“皇后殿下言重了,此乃臣应尽之义!”

    “皇后殿下长乐未央!”东宫宫人屈膝而拜,吕后匆匆从殿外进来,问道,“太子现在如何?”

    “殿下从前殿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阁中,不肯出来。”韩长骝答道,面上神情忧心忡忡,“皇后殿下,你进去开解开解殿下吧!”

    “盈儿!”

    刘盈坐在阁中榻上,抬起头来,看到来到自己面前的母亲,勉强笑了一笑,“母后,我便真的这么让父皇不满意么?”目中满是空茫。

    吕后看着这般颓唐的儿子,只觉得一颗心都被绞的十分疼痛,一把抱住刘盈,“盈儿,你别伤心,你父皇只是偏心罢了。我的盈儿好的很,哪里是刘如意那小儿能比的上的?”

    “那为何父皇……”

    总是想要废了我呢?

    吕后直起神来,眸中掠过凛冽之意,“盈儿,你的母亲是大汉皇后,曾经在楚营之中侍候过太上皇;你的舅家更是为了大汉江山出生入死,以足以封王的功劳,屈居侯爵。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嫡子,这大汉天下,只有你有资格继承。母后教你一个道理:想要的东西便要自己努力去争取。若是有人想抢你的东西,”她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煞气,

    “你便杀了他!”

    刘盈的手微微一颤。

    他与如意兄弟情深,并无龃龉。但刚刚在大殿上听了刘邦无情冷酷的话语,心中终究对这个弟弟生出一丝怨怼。

    “可是,”他呢喃,“如意,如意他是我的弟弟啊!”

    “他算你哪门子弟弟?”吕后声音骤然扬高,“他要真心拿你当兄长,会觊觎你的储位?”

    “盈儿,”她柔声唤着儿子,抚慰着他的面颊,“母后是为你好,母后不会害你的。你不是喜欢成侯家的大娘子么,母后替你做主,聘下她做你的太子妃,待到你成了昏,来年,再为母后生个大胖孙子,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不好么?”

    “瑚儿?”刘盈怔了怔,眸中闪过一丝暖色,“多谢母后。”

    “咱们母子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吕后不以为意,“这样也好,成侯是大汉重臣,你娶了他的女儿,他日后自然会鼎力支持你。”

    “母后,”刘盈微微扬声,不赞同道,“我若娶董瑚,便只是因为我想娶她。”

    “有什么区别么?”吕雉不以为意道,“不都是娶的同一个女人么?”

    春三月辛丑,宗正刘元为太子盈聘董家女瑚为妇。

    纳彩,纳吉,纳征,请期……,大婚一项项的内容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

    到了夏历五月二十,太子亲往成侯府迎新妇。

    太阳从西山上落下的时候,刘盈往长乐前殿拜见过刘邦,从北阙出宫,此时昏礼按周制举行,不举乐,不庆贺,暮色中,太子卫执戟护持皇太子的亲迎墨车走过章台街的时候,张嫣点燃了明月苑中的五枝雁足宫灯。

    “娘子,娘子,”荼蘼从苑外兴奋的奔进来,“听说太子的墨车已经从长乐宫西阙出来了!”

    “哦,”张嫣笑着应了一声。

    似乎长乐宫少年初见还在眼前,一转眼,刘盈都要娶妻了。时光如白驹过隙,抓不住它的尾巴。

    她用烛剪拨了拨房中的五枝雁足宫灯,一时烛光大作,一瞬间将闺房照的亮如白昼。

    “娘子,”荼蘼怯怯问道,“你,不高兴么?”

    “没有啊。只是,”张嫣将手慢慢放在心口,“这儿感觉有点空。”

    “空?”荼蘼小丫头理解不了,茫然问道,“怎么会呢?”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曲逆侯府家庙中,董渫神情肃穆教诲着将出嫁的女儿。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母亲张氏上前为董瑚束好衣带,结上帨巾,谆谆告诫。

    新任太子妃董瑚红了眼圈,双手拢袖加额,拜了下去,然后起身,再次加额,垂手放下,郑重应道,“敬诺。”

    她由四个傅姆搀扶着从家庙中出来,瞧着廷下立着的玄衣纁裳的少年,面上微微红晕的垂下头去。

    皇太子刘盈执起妻子的手,温煦一笑,送着她上了墨车,自己则转身登上前面另一辆车,骏马吁的一声扬蹄叫唤,向东宫缓缓而行。

    阿嫣,你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

    明月苑中,张嫣卧在水磨楠木围子**上,捂着脸笑着想,

    莫非你还想舅舅陪着你一辈子么?那个少年从此以后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对你而言,不过是个普通的舅舅罢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要陪着另一个谁过一生。生命恒有繁华落尽,刹那芳华。

    “荼蘼,”张嫣忽然道,你再为我唱一次那支歌吧!”

    “诺。”

    荼蘼启唇轻唱,看着张嫣的目光哀伤而幽远,“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十八盏青铜宫灯将寝殿照耀的仿若白昼,新婚夫妇行过同牢礼之后,东宫侍燕回领着太子妃带入宫的侍女香莲、香草及东宫宫人羡月、羡星从殿中退了出去,偌大东宫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瑚儿。”刘盈握住妻子的手,瞧着妻子娇美的容颜,心中一片欢喜。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荼蘼的歌声柔美,荡漾在宣平侯府的月色中,歌声落下,荼蘼从朱漆鸳鸯兄弟屏风旁起身,走到榻旁,轻声唤着,“娘子。”

    无人答她。

    张嫣已经入睡了!

    董瑚羞赧的应了一声,倚在丈夫怀中,静静听了一会儿心跳,忽然抬头,好奇问刘盈,“太子,长安城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你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刘盈想了一会儿,道,“我也说不清楚。”

    爱情是很贵重的东西,两个从前毫无牵系的人,重新缔结成一种比亲情还要浓厚的感情联系,从此后,为他悲,为她喜。

    爱情又是很简单的东西,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条件,也许,只是在少年转角时的某个瞬间,在那个对的时间对的地方,抬头一看,就看见那个对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