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鸣雌
长安东市两侧市肆生张熟魏,经营着各种买卖,叫卖声此起彼伏,凡人走在其中,感受到人间烟火的热闹。 刘盈命人买下路边的糖炒栗子,问张嫣道,“要不要吃?” 张嫣从神仙殿中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脆生生道,“要。” “五弟想吃什么?” 蓝衣男童从他的身后抬起头来,“谢谢二哥。”大约七八岁模样,浓眉大眼,十分拘谨的模样,“弟弟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二哥随意便是。” 张嫣冷笑道,“说什么随意,不知道随意是最难让人办的么?” 这个男童,便是高帝刘邦第四子刘恒。此时年尚八岁,在三个长兄光辉照耀下,黯淡无光。他的生母薄姬不过是汉宫中一个普通的姬妾,并不受**,却有一个在青史上鼎鼎有名的儿子,日后赫赫文景之治的首创者——汉文帝。 天下所有人都敬仰这位以仁孝著称的文皇帝,张嫣心中却愤愤不平。文帝在位二十多年,统治清明,为大汉积蓄了力量,最终成就武帝一朝的赫赫武功,令大汉子民扬眉吐气。但也正是这个此时只有八岁的男童,日后夺了他的兄长刘盈后嗣的帝位,更将刘盈一脉子嗣斩尽杀绝,将史上的孝惠皇后张嫣幽居北宫,最终郁郁而终。 张嫣回过头去,藏住眸中隐隐闪现的水光。当他坐在宣室殿宝座之上,可还曾记得昔日东市中曾一片亲切诚挚待己的哥哥? 刘恒怔了怔,只得道,“那就给我买一些羊胃脯吧!” 刘盈点点头,正要吩咐人,忽听得张嫣扬声嚷道,“羊胃脯一身膻味有什么好的,我偏偏要风鸡。” 刘盈眸子沉了沉,沉声喝道,“阿嫣。” 张嫣倔强的咬着唇,不肯说话。 刘恒怔了怔,忍让着笑道,“二哥,我本来也没多想吃羊胃脯的,既然阿嫣想吃风鸡,便风**,风鸡也是很好吃的!” 刘盈摇了摇头,命人将羊胃脯和风鸡各买了一份,“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了自己。”板脸对张嫣道,“有你这么对四舅说话的么?还不快向他赔罪。” 张嫣躲到他身后探出头来,道,“我只有一个舅舅,谁耐烦到处乱认亲戚?” 刘盈呆了一呆,训道,“胡说。舅舅就是舅舅,哪有你认不认的道理。” “太——二哥,”如意笑道,“你也不要说阿嫣了,她今天已经叫了我半天名字了,也不是专门针对五弟的。说起来五弟也不过和她一般大,也难怪她叫不出口。” 一旁刘恒也温和笑道,“不过是个称呼,不叫就不叫吧!” “可是阿嫣,”如意笑眯眯的转过头来,朝张嫣眨了眨眼睛,“等我们大哥回来,你这声舅舅,是叫还是不叫呢?” “自然不叫!”张嫣在心里斩钉截铁道。 刘盈领着弟弟和张嫣进了东市颇有盛名的琼阳食肆,命太子卫长宁炅领着卫兵在楼下等着,自行上二楼的时候,听得大堂转角处的食客意氛激昂的说道, “说起这个女相师许负啊,慧眼相英雄,说服父兄效忠当时还是汉王的天子,后来汉王果然建了这大汉天下,许负亦受封女侯,可不是算卦如神?” “二哥,”如意随着兄长在靠窗雅座坐下,好奇问道,“这个许负是谁,我怎么没听过?” 刘盈笑道,“鸣雌亭侯成名的时候如意你还小,所以不知道。当年父——亲很倚重她的相术,后来攻成封侯,封其为鸣雌亭侯,为其择夫下嫁,是汉室第一个女侯。” “传闻她出生时手握玉块,百日能言,长成后得高人赠《心器秘旨》,上言:天道暗,莫负谁?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乱。慎相之,助君贤。之后便将本名莫负改为单名负。有一天,她哥哥和友人相约在林中射鸟,许负见了这人便道,‘你母亲在家病的很厉害,你还不快快回去看看。’她哥哥的朋友将信将疑赶了回去,果然见母亲躺在**上曝汗**,因诊治及时,终使其母亲转危为安。” “真有那么厉害?”如意眼睛一亮,“过两日让父皇招她进宫,也给我们相上一相,好不好?” 刘盈失笑,“世外高人哪有那么好召——” “三皇兄,”一直保持静默的刘恒忽然笑道,“你若对鸣雌亭侯感兴趣,何必舍近求远,咱们这儿不就有个现成的为许负相过相的人?” “嗳,是谁是谁?”如意的兴致被挑高起来。 刘恒将目光投向张嫣,笑道, “恒昔日曾听闻,赵国翁主出生之时,会逢鸣雌亭侯路过邯郸,见王府之上云蒸霞蔚,生有异象,于是上门求见,相赵国翁主道,‘命相极贵,来日必为人上之人。’” “哎呀,阿嫣,”如意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居然还有过如此奇遇!”微微沉吟,“‘命相极贵,’天下女子最贵重者为皇后,莫不成阿嫣来日会——”说到这儿,连他自己都笑了,张嫣与大汉如今诸位皇子都差了一个辈分,却是不可能成为皇后的! 张嫣心中忽然一动。 她穿越之前,曾经在现世小巷中遇到过一个神秘的许婆婆,似乎对自己的日后遭际早有预见,对自己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说起来,许婆婆与这位鸣雌亭侯同姓一个许字,二者之间说不定有一些联系,自己找上门去,也许能一解自己穿越的因由,便是不能,也能让其重相一相自己的命数。 她抬头睨了如意一眼,笑道,“你咋咋呼呼的,是要食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是?——所谓‘贵’么,我是阿公外孙女,舅舅的女甥,这身份,不已经是贵重的很了。” “也是哈!”如意笑道。 “鸣雌亭侯府。” 一身男装的张嫣立在陵里一座宅邸之前,仰头望着题书着五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的府门门楣,右下角雕绘着一个小小的朱雀纹章跃入眼帘,不禁眼角一跳。这个朱雀纹章,竟和两千年后自己在后世小巷许婆婆的相馆门楣上见到的纹章一模一样。 张嫣的呼吸急促起来。 两千年前的鸣雌亭女侯,和两千年后现世许氏相馆的许婆婆,莫非真的同出一脉?若是上天真个垂怜,能解了穿越因由,自己还可以和莞尔相会么? “解忧,”她吩咐道,“上去敲门。” “哎,”解忧脆生生应了,上了青石台阶,轻轻叩响侯府门扉。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门,问道,“谁呀?” “丈人,”解忧笑着道,“我家宣平侯府的公子,欲求见鸣雌亭侯。” 老苍头抬头用浑浊的目光看了张嫣一眼,“我家女侯不在。” 张嫣笑容微微一僵,“敢问老丈,那女侯什么时候回来?” “老朽不知,她与裴相公外出云游,已经数年没有回来了!” 仿佛一盆冷水泼在满腔热情之上,张嫣失望至极,拱手奄奄道,“打扰了,解忧,我们回去吧!” 慕名造访,而欲访者不在家,许是自己和这位女侯许负终是无缘吧? 张嫣走到街头,忽听得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前头小公子请留步,我家五郎君请你入府一见!” 张嫣随着老苍头返回。鸣雌亭侯府久无余人居住,已见败落,唯有东园收拾的还算景气,见一名白衣少年立于婆娑竹影之下,回过头来,书卷清奇。 许襄邀请张嫣在堂上相对坐下,“家姐远游在外,襄以杯茶待客,还望小公子不嫌简慢。” “好说。”张嫣将茶羹不着痕迹的推开一些,好奇问道,“五郎君与我素不相识,为什么邀我入府?” 许襄微微一笑,“若是旁人,我自然不会邀请入门,不过小公子是个例外……我曾听家姐提过宣平侯府家的长娘子。” “哦,”张嫣的杏核眸一亮,急急问道,“鸣雌亭侯怎么说?” 许襄望着面前眉目如画的童子,想起胞姐对这位宣平侯长女的相语,“我生平为无数人看过相,唯独对赵国翁主的面相有些看不透。按着说是凤凰泣血的尊毁相济的命格,一生富贵至极却无福享用,却偏偏眉宇之间却又带着生门,似乎有所转机。若得了一丝气运,许能改写天下大势。”心中带着一丝惊异及不以为然,笑着道,“自然是说天生命格贵重,洪福齐天,一生纵有小波折,终会得大际遇。” 这话听着就虚妄,张嫣略觉失望,垂了垂眸,问道,“五郎君可随令姐习了相术?” 许襄摇了摇头,举着手中竹简面带不屑道,“襄自幼饱读诗书,求的是以文武道报效朝堂,相术虽偶得神助,终是末枝小节,不值大丈夫效耳!” “五郎君好志气。”张嫣笑道,“小子今日冒昧打扰多时,家中尚有些事情,就此便告辞了!” “好说,”许襄微微颔首,转身吩咐道,“陶翁,代为送一送张公子。” 老苍头送了张嫣主仆出门,自闭了府门,颤巍巍的感慨道,“这个宣平侯府的小公子,生的真是可俊啊。”看着就让人喜欢。 “小公子?”许襄摇了摇头,重新捧卷,“是女公子吧?” “解忧,你说,如果一个人能够知道前世今生,是不是好事呢?”从鸣雌亭侯府出来,张嫣略感无赖,笑着问解忧道。 “嗯?”解忧蹙起了眉头,犹疑片刻,“奴婢想着,应该是好事吧,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做错事了啊!” “也不一定呢,”张嫣悠悠道,似口中含着一颗橄榄,“有时候知道太多,也是一种负担呢!” 一阵叱喝马蹄之声从身后传来,街上百姓纷纷躲避,飞马奔驰而过,马上骑手弯腰将张嫣一把抄起,搁在马背上,瞬间驰出了一大截,朗声笑道,“小阿嫣,可还记得我么?” 她仰起头来,咯咯笑道,“樊家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