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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陛下

    “送他去介奈尔大人那里,赶快!”帝国财务兼军务大臣在听完了眼前这个低级士兵报告的情况之后终于开了口。虽然法贡在听汇报期间始终不露忧色,随手翻动着面前的文件,俨然一副处世不惊的元老风范,但他最后开口说话时的音调却是明显有些发颤了。

    黑斯庭偷眼打量这位在帝国市民口中用钱强过管钱,看马好过看人的帝国重臣,觉得在明灭的烛光下,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似乎是脑中思绪万千,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原先帝国的五大重臣,汪达尔被罢黜,罗吉刚刚故去,索尔自顾不暇,赛肯大人安逸于戏院间徘徊,一时间法贡倒似乎有了成为阁头的架势,但是他有这个能力吗?

    “咳”只见法贡轻咳了一声,把几份文件拉近了眼前费劲的端详着,黑斯庭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思绪千万,浑忘了给法贡把蜡烛剪一剪,把油灯拨一拨,搞得军务大臣的办公室已经有些昏暗难视了。

    “让车夫去叫秘书佩里蒙来。”法贡轻轻嘱咐了一句,没有抬头看黑斯庭,还在把各式文件从原来整理好的档案之中抽出,叠在一起,又反复地察看起来。

    “是的,大人。”黑斯庭行了礼向外退去,琢磨着军务大臣此刻急急召唤一名资历较深的秘书是为了什么,宰相已死,重臣原本的会议已经不再效行,那么法贡整理着的那些文件又是要给谁看?年轻的秘书心念一动,从怀里拿出了钱袋,看了一眼,倒还有十来个第纳尔,这大概是好几日的饭钱了,一时间竟又有些踌躇。忽的转念一笑,想到了这些时日自己大概是因为过惯了安稳日子,人也开始变得有些犹豫了。不过从今日起,要想再过上这等安稳日子大概非但是自己,连整个帝国都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那藏在家中的利剑和短弓应该已经在隔空而鸣了吧?

    想到这里,黑斯庭加快了脚步,再不犹豫地提着钱袋朝车夫休息的小房走去。

    法贡从自己的办公室窗户望下去,不一刻就看到了车夫房间的灯亮了,然后里面车夫的嘟囔和黑斯庭的嘱咐隔着厚实的窗户到听不清楚。但是这个年轻秘书办事麻利,又总能做的颇合自己的心意,可惜跟随自己时日还浅,来历又有些神秘,不然倒是个好材料。

    法贡在胡思乱想之间,忽然看到了警卫部队休息之处的灯也亮了好几盏,紧跟着不少人纷纷都起来了,甚至有的人还在向大门外跑着。黑夜中原本看不清楚,但是当他们跑到了军务部大门口那两盏大号明灯的下面,却能看出个个衣衫不整,满脸慌乱,不停紧张地打量着街口,好像撒哈拉人随时都可能杀将过来一般。

    “皇帝陛下指责我驭下不严,倒也没有说错啊。”法贡摇了摇头,适才听到阿琉斯叛变消息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紧紧抓住的文件一角现在竟是皱巴巴,湿乎乎的,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这些人呢。西伯尼一丢,帝国大门已开,东方军团的安吉鲁原本就是个无能之辈,只怕撒哈拉人真的便会势如破竹,顷刻间就杀到拉伦塔来了。那时候大概就是刀兵之下,唯剩一片灰烬了,名马也好,荣耀也好,万事尽成一场空了,索性倒是那些亏空也就从此不用再担心了。

    想到这里,皇帝陛下的另一句评语“理事不清”又出现在了法贡的脑中,财务大臣为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年初的时候,赛肯就提过交接账目的事情,前几日又有皇帝陛下的这么一说,难道说自己真的已经有了纰漏了吗?想起红日对待将星颇仑吉的手段,法贡只觉得顷刻间寒意大盛,竟是坐不住了,再看时原来是黑斯庭走出去后壁炉的柴火没人添加,火势不旺,弄得偌大个办公室已经寒气袭人了。

    正自思索间,法贡猛听得外面马嘶人喊之声骤响,而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渐至,“怎么!”法贡一时跌坐在了大椅之上,竟是觉得双腿浑然无力。

    “大人!佩里蒙找不到,有什么事情就请吩咐在下吧!”大门半开之际,年轻秘书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原来只是车夫赶回,黑斯庭进来报告而已。

    “那也无法可想了,黑斯庭,你现在就随我出去吧。”法贡定了定神,把先前准备好的若干文件用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套住,又拿出火漆化开了将口封上,盖上了军务大臣的印章,想了想却没有拿着,而是放回了抽屉之中,转过头来看着黑斯庭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求见皇帝陛下!”

    哈瓦那皇宫。

    圣爱广场往东几乎占尽了整个中央城区的一片就是武神哈瓦那,帝国开国皇帝亲自修建的城中之城。他的子孙在之后数百年间反复修缮,扩大,才到了今天的这个规模。如果说帝国诗人海纳辛格游历各处最后来到拉伦塔,惊讶于此处的宏伟辉煌而终身定居于此,是首都人引为自豪的的一段故事,那么海纳辛格在有幸得皇帝陛下亲召,进入过一次皇宫之后默默无语,数日不曾开口,待到别人反复问起,才长叹一声“此生枉过”,的故事则更使得哈瓦那皇宫这个总是带着神秘色彩的地方令人向往不已。

    不过纵然是拉伦塔的贵族们,能够有幸一瞥皇宫的都是寥寥无几。一旦进入了皇宫附近的区域,常年守卫在此的神黯骑士团会即刻把你拦住,若是轻易乱闯,那么纵然是皇亲国戚,帝国元老,就地处决也是无妨的。因为这里是至高武神之后,哈瓦那帝国的象征之所在。世人除了远远敬仰之外,岂可擅入而亵渎神明。

    轻便马车在石子路上一路颠晃,只因为法贡在出门时对着车夫说了一句,“赶快!皇宫!”就没再多说话。所以此时这马车竟是跑得飞快,也幸亏是在半夜,不然轻骑快马如此在市区疾行,招摇而过更不知该激起市民多少的议论和猜测了。

    “这马平日保养得不好,溜的时刻太短,这个笨家伙现在又让他们跑得这么猛,等下回去的时候就要被耽搁了。”原本一言不发,闭目静坐在车内的法贡忽然开了口,谈得却依旧是马,“黑斯庭,喜欢骑马吗?我看你腿长,臂长,要是做个骑手到是个好材料,可惜身子高是高了些,骑在马上多吃些风,遇到真正的好手是跑不过别人的,不过你也算是上选了。”

    黑斯庭心中不由苦笑,这位帝国老臣此刻似乎又有推荐自己去当一名赛马手的意思,比起赛肯那时候一心想让自己登台演戏的情景倒也仿佛一般无二了。

    黑斯庭正要答话,却感到马车忽然一停。几匹马迎了过来,原来是神黯骑士团来检查了。法贡是帝国重臣,马车,车夫都是熟面孔,黑斯庭虽是个生人,但是新来秘书的这个名字却是早有备案的。骑士们虽然好奇于法贡半夜赶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也是无权过问,打了声招呼,就给放行了。黑斯庭倒是没得到机会下车打量一下皇宫,透过窗户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也看不清楚,不觉得有什么气派。马车再次奔驰了起来,路倒是平坦了许多,车轮击地,马蹄翻飞,车身倒是少了叽叽嘎嘎的伴奏。两边隐约地能认出是高树巨木,虽是夜深人静,来往者发出的声响想必也传不远。马车急速而过,周遭景色虽是看不清楚,但是树林之中过不多久就会有的寒光一闪倒是颇为真切。黑斯庭晓得,那不是恶狼月下露出的獠牙,就是霜刃透过夜色的反光,想来这皇宫深处的禁卫森严实在是了得。

    “汪达尔的见识原本是不错的,想不到这次却被他给误了。北方的骑士团原本对于帝国就多有怨怼,又大多是亡命之徒,这一下调到南边,想不到竟真的惹出祸事了。”看着窗外月色森森,林荫掩密,法贡也没了谈马的兴致,这句话说得虽然低沉,其中的哀叹之意竟是掩抑不住,直露了出来。

    黑斯庭听后心中一愣,从来到拉伦塔以来,所遇的贵族们无论身份高低,职位大小大多讲的是矜持稳重,细数过来除了被自己悄悄干掉的伯尼尔是个草包性格,真没看到过第二个有过大喜大努神色的。而眼下军务大臣如此的哀叹大概真是发自内心的了。

    “原来这个调动不是大人做的决定?”黑斯庭一则心中好奇,另一则也是不能不回应一声,顺着话题就问了这么一句。

    “我刚刚兼管军务,这个提议却是早就在那里,就等着签字了的。我看那个时候西伯尼事急,一刻也等不得,而萨拉丁又是个一等一难对付的人物,除非请动红日霜月,或者是将星复生,不然也就是阿琉斯这等亡命之徒或可应付了。换了别人,就算是可用之材,也无可用之兵啊。”法贡一时间打开了话匣子,又有了些兴致讲述了起来,“帝国军队虽多,不是听命于宰相,就是红日的旧部,这几年属于中间派系的不是空有番号,没什么补充,就是被借个因头换了下去,要调动部队其实也难啊,那时汪达尔虽然贵为军务大臣,但是诺大帝国他大概连几千人都使唤不动。”

    法贡说到正是激动之处,忽然住口,看了看黑斯庭,见他若有所思,心里猛地一醒,暗想这人可是赛肯推荐而来,自己未免说得太多了。

    “这些事情帝国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于中做事的人费力罢了。世间之事远不如养马来得轻松啊。”法贡勉强地笑了一下,故意将语气放得淡了,轻描淡写,想要将话题扯开去,“其实一个人能不能骑马可以说是一看就知,没天分的再怎么练习,境界也是有限。而好的骑手若是找的女子好,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也会是个好骑手,这可以说是相人之术了,黑斯庭,恕我无礼,你的母亲或是你的父亲,必然有一个是高长个子。腿长,臂长,肩胛横出的样子……….”

    黑斯庭听得法贡将自己当个马匹来评述,心中气得好笑,偏偏这位军务大臣言语认真,说得又细致,简直有些着了魔似的,倒也确实不是在看轻自己,一时实在无奈。听着法贡慢慢描绘这样一个人的样子,年轻的秘书突然心念一转,心想莫要被他竟扯到了家父身上,那可就不妙了。

    正想间,就听到法贡说到,“你这样子的人,其实倒也少见,算得上是中上偏上了,我安排人训练你几年,平日里要是有什么马赛的,参加一场倒是可以赚不少外快,记得有这个样子的人,却一下想不起是谁来………….”

    黑斯庭听到这儿已是大骇,正想着怎生阻止法贡继续说下去,马车却突然一停。车夫麻利地跳了下来,打开了车门,轻轻唱喏了一声,“大人,皇宫到了。马车不能前行,就请下来,小的依旧在这里等候。”

    黑斯庭这才知道,这半天方才进了皇宫的所在,先前不过是外面庭院,为的只是隔开世人罢了。

    庭院幽深,道路曲折,虽然谈不上像乌纱德森林里那么诡秘,但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路径倒也着实不少,黑斯庭跟在引路的侍卫和法贡的后面,边走边在四下打量着,发现这内庭花园之中,一树一木虽在微暗灯火之下难知妙处,但是隐约间也能看出其布置之精奇,想来一定是不坏的,而不少美奂的壁墙之下竟有着轮子,更是他见所未见的。

    黑斯庭略一思索,就想到了那样可以随意推动墙壁来改变布局,那么就算是有了皇宫地图的外人也还是难以擅闯的,同时这样的设计也利于随着四季景色常常变换,也不显得闷了。正自胡乱思量间,法贡却低低说了声,“不要胡乱张望。”

    黑斯庭这才目不斜视,紧跟在了后面,这么一来眼面前所见的也就是那名侍卫和法贡了。帝国老臣身躯发福,加上年轻的秘书平日见得多了,自然也没什么看头。倒是那名卫士宽肩窄背,身材相当之好,一身盔甲也是鲜亮好看,就是显得有些个太过花哨了。

    正想着,那卫士忽然停步,黑斯庭抬头望去,只看到一道巍峨的金色大门,竟有十数人之高,那门已然被打开,照出的灯光竟不是那种闪闪发着光的,隐隐的一层光晕之下,却是柔和橙黄之色。虽然是夜半寒春,冷气逼人,一看之下竟也觉得全身暖和了。再往大门之内看去,就更是惊人了。诺大的一个殿堂,竟是比那圣爱广场还大觉着宽裕。抬头望去,圆顶冲天,比起七层看台的麦琪戏宫还高出一筹,顶上各式壁画,飞梁画栋,栩栩如生。看近前一幅年轻侍卫像,一个挺拔男子,英俊无比,红缨金盔,面白唇红,好看中透出威风,雄姿中尽显飘洒,单是这一幅画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佳作,而眼下这样的画却是画满了整个大殿。

    而殿中站立着的百多侍卫,一般身高不算,更是个个俊俏男儿,和画中那男子不相上下。身上着的也是柔色金甲,顶上红缨,肩带斜斜披风流光溢彩,仔细看去是宝石走线,密密缝在一起,虽然不是大颗宝石,但这么多的宝石装遍这么多的侍卫,又加上哈瓦那帝国不比撒哈拉产这种贵重物品,就实在是不易了。再往下看,众侍卫握剑之手在披风之下不得而见,而另一只手上戴着的玄黑色手套无光自亮,黑斯庭一看便识得是黑貂皮制,上面犹有细细银链绕去,更是光华迷人。这样一名侍卫一身的华丽,相比之下,法贡的名马,赛肯的大戏,简直可以说是无物了。

    “法贡爱卿,这是我新设计的帝国卫士装,你看如何?”一个声音徐徐过来,温和平直,咋一入耳就令人觉得亲切。黑斯庭顺声望了过去,一名男子慢步踱来,看年纪比自己小了不少却一老成模样,穿的是纯白底子的一身轻裘,上面星点月影都是珠宝制成,更有金色丝边勾勒,煞是好看,这年轻人想来就是哈瓦那的皇帝陛下,拉加罗七世了。

    待到那男子走上王座,黑斯庭虽然不敢抬头直视,但是在站法贡身后用眼光一扫,却也能看出这年轻的拉加罗七世生的是面白如玉,唇红朱润,一双星眸更是颇为明亮,美中不足之处是这相貌显得过于水灵,竟是隐隐有些女像。黑斯庭在心中暗想,这位皇帝陛下论起华美来大概可算是帝国无双的了,不过怎么却有些阳刚不足呢。

    “陛下,阿琉斯背弃信义,已然反了!臣用人不当,有负圣恩,原该一死以谢重罪,念及陛下厚望不敢擅专,特以万罪之身前来求见。”饶是法贡年迈,此刻竟也是单膝跪下,言语中更是惶恐无比,真好像是皇帝一语之下就会把他拉出去宰了似的。

    “法贡爱卿,赛肯擅长演戏,朕素有耳闻,没料想你也学了不少。哈瓦那帝国不是有着上将近百,中将无数,军务部的评语每年不也都是能当大任,将帅之才,加上有你和几位重臣尽心辅佐,更有帝国望族相助,又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呢,你就全权好了。”拉加罗皇帝的声音从大殿中高高的王座上传来,听来依旧是平平淡淡,不惊不怒,似乎这么天大的消息,到了他的耳中,也是宛如无物一般。

    黑斯庭心中一愣,心想这位皇帝陛下到底是全不知形势的凶险呢,还是少年人老成,大智大慧早就喜怒不行于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