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洗尽铅华
南屏山的一隅,曾经聚居着一种叫火蜥蜴的生物.火蜥蜴长约三尺,通体覆盖火红鳞甲,性情温和,喜食草灰.这种生物最大的特点,是能从口中吐出一小团火焰,点燃植被,供自己食用.整个东土,火蜥蜴只栖息于南屏,数量约为几百条. 赤焰牡在龙门胆前的山路口站立.雨下的很大,火蜥蜴不喜欢雨天,但今晚,有重要的客人要来.赤焰牡张开嘴,从喉咙里呵出一股热浪,烤干手心里的湿气.他的妻子赤焰牝为他支起一片巨大的蕉叶遮雨,便匆匆赶回xue屋照料年幼的孩子们. 严格来说,火蜥蜴这个种群并不是生物,而是一群灵妖.赤焰牡的家族,对元力不仅殊为敏感,且能通过血脉不断承传.到了赤焰牡这一代,能化为人形的火蜥蜴在族群中已不罕见,赤焰牡的人形,是其中最完整的一个.他被整个族群推举为赤焰首. 雨水打在植被上,又汇聚成股,顺着山体下流.泥土不平的坑洼将雨水留住,渐渐漫过赤焰牡的脚趾.植被喜爱这种灌溉式的滋养,它们茁壮生长,也为火蜥蜴们提供了充足的食材.但赤焰牡并不以为然.火蜥蜴族群应该脱离山野的生存习性,走下山,合入人类的村落. 人类,从一出生起就具有极高的智慧与自我意识.生物体思维的浓度,与元力的形成有显著的关联.人类先天的优势,让火蜥蜴们羡慕与崇拜,包括人类的外形,也被认为是最美好的象征.不过对于融入人类社会这个大胆的想法,不是所有火蜥蜴都认同,南屏的山野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火蜥蜴从未有过天敌.人类,或许会成为第一个. 赤焰牡思索过,如果火蜥蜴能像人类一样生活,繁衍出人形的后代,具有人类一样的智慧.那么到时候,火蜥蜴将比人类更胜一筹,他们还有属于自己的火焰与鳞甲.东土最强大的生物,将会是火蜥蜴.这一点在赤焰牡心里秘而不宣,却让他更加坚定. 于是他联络上了一些可靠的人.他们从东边的仙林来,对于火蜥蜴族群非常感兴趣. 黑夜中的龙门胆,被雨水拉成的细线切割成一片片,月光下的暗影,将那些细线一根根绷断,重新汇成渐渐清晰的整体. 他们来了.赤焰牡掀起头顶的蕉叶. 来人只有两位,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男子衣着漆黑,左肩纹有虎头,女子衣着灰白,右肩纹有豹头. “赤焰族”黑暗中男子向前一步. 赤焰牡对着空中轻吐一口火焰. “天门首旭.”人类男子长头高颧,目有精光,齿白如玉.两道剑眉又粗又长,颇有人杰之表. “铅瑾华.”紧随其后的女人,面部轮廓也映入眼帘.精致的五官没有粉饰,眼睛大而有神,鼻梁坚毅挺直,及腰的长发被随意的束起,既有女性的俏美,又有些男性才有的英气. “劣者,赤焰牡.”赤焰牡熟练的用人类的语言与他们对话.二人点点头,便跟随赤焰牡向山上的火蜥蜴xue居地走去. 赤焰族群居住于洞xue中,这也是从原始祖先那里遗留下来的习性。每个洞口都点了火把,洞xue地面上铺有厚厚的干草,火蜥蜴怕冷,干草防寒防潮,还可以点燃作为食料。火蜥蜴一窝只产一个幼崽,幼体在母体中孵化完全后才排出体外,同原始的卵生相比已经产生了区异。 铅瑾华仔细观察着因为好奇探出头来的火蜥蜴。人形化的比例,不低.但有一点奇怪,它们都用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 赤焰牡停下脚步,前面是他家的居xue。赤焰牝在洞口迎候,她依照赤焰牡的嘱咐,微微区膝,向来访的人类表达礼貌与友好。 “居所干净简洁,社群伦常有序。作为这里的赤焰首,居xue却与其他别无二致,这在族群中不常见,让人欣赏。”天门首旭是一个充满自信与活力的男人,在拜访前,他对火蜥蜴做过大量的探访与调查。 “你为何要戴面具。”铅瑾华径直走向赤焰牝,她的发问略显生硬,让赤焰牝感到局促不安 赤焰牡靠近妻子身边,用手梳理她蓬松柔软的红褐色长发。“我们赤焰族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是口中能吐火。赤焰以吸食草木灰为生,对火非常依赖。要化为人形,喉舌与唇吻的构造最难改变,在未完成之前,赤焰人会用面罩遮住不谐的部分。阿牝的语言与发音都很困难,无法直接与两位贵客交谈,请谅解。” “如此看来,赤焰与人,还有不小的距离。”天门首旭注意到赤焰牡称呼族群为“赤焰人”。“不过赤焰人食性朴素,性情温和,又与人类相好。你们身上的元力,的确超出了我的预期。” “足够适合。”他冲铅瑾华点点头。 铅瑾华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赤焰牝,她伸出手沿着牝脖颈的轮廓向上抚摸.灰白色的皮肤,光滑又富有弹性,阿牝的身体微微颤抖,“嗷!”她忽然发出急促的惊叫. “客人!”赤焰牡隔开铅瑾华瘦弱的身躯,却见她手中握着一根褐色断发.铅瑾华从袖中抽出一支黑色的细管,将断发放入,再用木塞小心旋紧. “瑾华,取样前要先打招呼.”天门首旭的目光,被xue居口出现的几个小生命所吸引.母亲的声音让火蜥蜴的幼崽们拥向洞口,一共五只,其中四只还是火蜥蜴的模样,而有一只幼崽,已经具备人的形体.他与赤焰牝一样,用面罩遮住了下半张脸. 赤焰牡发现天门首旭一直盯着那个孩子,似乎有不小的兴趣.“这是劣者最大的孩仔.其他赤焰族变化人形最早也要二十年岁,而他第一次变化时仅有三岁.” “你叫什么名字”天门首旭走上前,握起孩子的手. “贵客,赤焰族在十岁以后才会取名,他还没有名字.就请贵客为劣者的孩仔取名吧!” “真是盛情难却.既是真妖,便叫做阿真吧.” “贵客取名为何方才劣者未听清楚,请贵客稍大声些.” “阿真,真善美的真.”天门首旭站起身,手指轻轻点了下幼孩的脑袋.“阿真,帮我去取些你们平常吃的草木灰来.我与你们的赤焰首,还有些事要商量.” 阿真跑向母亲身边,他握住母亲的手,抬头看着赤焰牝.赤焰牝用温情的眼神注视自己的幼孩,向他点点头.于是阿真依依不舍的离开父母与几位弟弟,独自走向洞xue深处,去取一些白天剩下的草木灰. 他渐渐感到精神消沉,昏昏欲睡.在俯身去捡草木灰的瞬间,他倒在了干草堆旁. 当第二天早上阿真醒来的时候,整个xue居地已化为一片灰烬.赤焰牡,赤焰牝,年幼的弟弟们,以及赤焰所有亲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曾经繁荣一时的火蜥蜴,在一夜之间,突然灭绝了. -------------------------------------------------------------------------- 大埔庄北大道.依鹤诚理了理帽子上蓝色的缘绒,他望着繁盛盘桓的南屏山,若有所思。张乐走近身旁,“剑男,你要上山吗?” 南屏山像一位长者,不动声色的回望依鹤诚。南屏其意,南方之屏障,海罗天南大门。南屏山里长过百草,养过飞禽走兽,藏过妖孽,住过人。但山只是山,不会因为万灵的生死荣枯改变。山就是山。 而人之信诺,便是这座山。 “闲事小老弟,依鹤诚虽是公正教里普通的剑士,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南屏山是此行约定的终点,君子一诺,千钧不悔。” “独自一人上山,未免莽撞了些。山上是妖群的老巢,真妖上妖可不少哩。” 剑客轻轻一跃,立上枝头。“闲事小老弟,唉,应是张乐小老弟,论起莽撞,我哪比得上你啊。相信你我很快会在南屏山重聚,依鹤诚,总是一名守信的好男子.”他伸出手,捏住肩头的鸟嘴,不让它啄伤自己的脸。“人最难守的信,是对自己真实。” 不等乐乐开口,依鹤诚已飘然离去。一张发黄的纸卷从半空中掉落,张乐捡起一瞧,是张烧了一半的军讯,焦黑烧痕的边缘缝隙里,“速援梅庄”四个字清晰可见。 ------------------------------------------------------------------------------ “指大人,龙门胆来军讯啦!”谈纯当手里托着黄纸卷,恭恭敬敬的递上议事厅. 统领国士指尖打开军讯,他哈哈大笑,朗声向众人读出军讯内容,“龙门胆南向发现多彩鹿妖踪迹,妖王匆忙逃往南屏山,正中我下怀!”他束紧上衣,立于高堂之上扫视众人.“诸位,谁愿与指尖一同追击妖王,拿下这南屏锄jian首功!” 台下默不作声,只有谈纯当双手紧握,不住点头,露出一脸憨笑. “哦”指尖冷笑一声,“尽是鼠辈”他独步走下高堂,对低头的和月益等人再不多看一眼,右手一挥,点起十数虎营卫士. “也好.”他背对众人,停在议事厅门前,回头一瞥.话中微妙滋味,难以言表. “指大人!等等咱!”谈纯当笨拙的追赶过来,指尖原以为他想自告奋勇,正欲拒绝这累赘,却见他掏出一双物什.神行百里,外表略显陈旧,但被人精心擦洗过,荣光犹在. “还有呐.”谈纯当指指角落,一排行百里摆放有序,整装待发.“都是孝敬虎营的大人们的.咱弟兄脚程慢些,随后赶到,帮指大人一齐砍下妖王脑袋!” “希望你的指大人,有命进的去,也有命出的来.”指尖幽幽的打断这番激昂. 谈纯当一下闭上嘴,他眨了眨眼睛. 这个老军痞,不仅不纯,也无担当.阳技安对镇军统领下了死保指尖的命令,神行百里是一记用心的马屁,也是一张狠心的催命符. 指尖伸手,接过神行百里. 大埔庄与龙门胆之间的官道,长年人迹罕至.路面石块崎岖不平,缝隙间杂草丛生.而脚踏行百里的指尖与虎营卫士们却丝毫不受影响,在山林间穿梭自如. 还有如约而至的对手. 大批水瓶座从道路两侧蹒跚而出,瓶口不断翕动,捕捉美味的气息.指尖停下神行百里,虎营卫士们默契的从他身边疾行而过,不做半刻停留. “妖物,你们在逼我砍秃这片林子吗” 指尖扯下外套,死亡巨镰上手,正手一记范围极大的回旋,接着小臂筋rou一紧,反手再接一个.拥堵的官道霎时开出一条宽阔的坦途.神行百里再次亮出,水瓶座伸出枝杈,想捆住指尖的身影,却只溅到一地的泥尘. 有阻止的敌人,说明路走对了. 前方的虎营卫士再次停下步伐,他们对指尖发出预警. 一块残岩上,野驴匍匐四肢,一张咧开的大嘴,直愣愣的瞪着人类小队.长长的辫子紧贴在脖颈上,一直延伸到后背.它看上去在笑,因为它准备开始一场撕咬.脑袋咔咔转动起来,转了整整一圈. 让中阶国士一死一伤的蛮妖野驴.指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野驴猛扑过来,目标对准指尖! 跟野驴比,指尖的身材不仅矮小,而且单薄瘦弱,正面对抗丝毫占不到便宜.他会握起手中的巨镰吗巨镰威力虽大,却很笨重,若被凶猛的野驴躲开第一击,致命的破绽将完完整整的暴露在野驴面前. 然而指尖丝毫没有亮刀的意思,面对冲撞,他轻盈一跃,在野驴的脑袋上精准的一踏.这一踏,不仅躲过了野驴的攻击,还让野驴因为惯性失去了重心.甲三乙四两名卫士抓住瞬时的战机,一左一右钳制住野驴的行动. 身后,死亡巨镰已高高举起.这,就是上阶与中阶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地鸿沟. 野驴被对称的劈成两瓣,浑浊的血洒向路边岩石,留下腥味的斑点. 龙门胆,近了.龙门胆前的枯木上刻着事先约好的印记,裸露树皮上的福字,是先行侦察的仇二福部留下的,方向没错.西王,只有你的血,才配的上这把死亡巨镰,一解它早已按捺不住的杀戮饥渴! 行百里滚轮嘎吱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在空荡的深谷中回响. 阿真在龙门胆前的山路口站立.今天的太阳很烈,火辣辣的.他拉开面罩,让干裂的唇吻滴上几滴露水.那张嘴,与人类不同,十字形,一条短竖,一条长横.阿真掀起头顶遮阳的巨大蕉叶,纯白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变得透明,全无血色.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