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了 解
由于昨晚的突发事件，一些车具受到破坏无法继续行驶，第二天肖哲下令就地休整一天，集中大伙儿修理受到破坏的粮车和各种用具。 帮着大家一起整理了半天的功夫，发现已经没有我能帮得上的活儿了，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唔，离做晚饭还有段时间呢，不如到附近走走吧。”于是跟九娃打个招呼，只身朝河边走去。 走到河边，找到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伸了个懒腰，坐了下来。 这是一条不大的河，河滩上经年的痕迹告诉我，此时一定是枯水期，因为水位明显比最上面的印子要低很多。河水很清，不时夹带着几片枯叶翻腾而来。我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想要击中那些路过的叶子，却每每都失败了，不过我并不介意，只是觉得那样挺好玩的。 扔着、投着，当我开始觉得有些乏味的时候，没想到一朵大红色的茶花竟然顺水朝这边漂来。只见那火红的花儿在波浪中旋转翻滚着，一会儿跳到浪尖，一会儿又沉入水中，可无论它如何沉浮翻腾，都一直在努力地向前奔腾着。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听话呢，就喜欢一个人到处乱跑。”就在我饶有兴趣地观赏那朵花儿“热舞”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快就忘记上次的遭遇了？” 回头一看，正是肖哲，我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里离营地不远，我真要碰到了坏人，大喊几声你们也听见啦。” “那可不一定。”肖哲摇了摇头，“昨晚才发生了抢粮事件，你今天就那么大胆到处乱跑，万一有人藏在附近伺机而动怎么办？” “没关系的，我只坐一小会儿嘛，很快就回去了。”我原本以为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肖哲的脸真的开始绷起来了，连忙笑着打岔问道，“对了，粮车什么的都修好了吗？” “嗯，基本上都好了，”肖哲点点头，“毕竟破坏得不是很严重。” “既然都已经修好了，肖大哥你不如也坐下来歇一会儿吧。”我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有你在旁边，我也可以‘安全地’多坐一会儿啦！” “呵呵呵，你呀，理由总是特别多。”肖哲笑着摇了摇头，却果真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又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我面前，“对了，这个给你。”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件半旧的羊皮袄子，不禁一愣：“这是？” “这是我的旧袄子。”肖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晚上露营会觉得冷吧？如果不嫌弃，你和九娃就拿来用吧。” “哦？肖哲细心到连我们衣服不够这种小事都发现了？”想到这里，我心中顿时感到十分的温暖，赶紧笑道：“我们当然不会嫌弃，只是肖大哥你自己也用得着呢。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的，我已经想好了，等过两天路过镇子的时候我就去买厚衣服。” “我带的衣服多，不用给我留。”肖哲依然坚持，“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只怕还没走到镇子上，你们俩就已经冻着凉了。” “可是......” “即使回头添了厚衣服，这袄子也可以拿来当褥子用啊，现在的地气又潮又寒，一不小心就会冻着的。”肖哲朝我眨眨眼睛，“再说了，如果把你们俩冻坏了，谁来给我们做饭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笑着从他手里接过袄子，“肖大哥，你对我和九娃实在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只是旧袄子而已，何必言谢呢？”肖哲摇头笑道，“估计有点儿大，你得自己想办法改改。” “不用担心，这个我会。”没想到，在殷家学习的女红功课这会儿派上用场了，想到这个我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肖哲见我自顾自的偷笑，有些奇怪。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了好笑的事情而已。”我把袄子叠好，随口问道，“对了肖大哥，你查到昨晚来抢粮的人是些什么人了吗？” “嗯。”肖哲点了点头，顿了一顿，“其实不用查就知道了。” “不用查就知道？”我奇怪地问道，“你认识那些人吗？” “不认识。”肖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反问道，“说到这个，昨晚那袋米不是你捡来的吧？” “啊？”我没想到肖哲会问起这个，脸上一下子就露了馅，怯怯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啊。”肖哲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十分精准地打中了河里漂来的一片叶子，“昨天傍晚下过雨，地上、草上都是湿的，如果那袋米是你在地上捡到的，应该已经被打湿了才对。可米袋上却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都没被弄脏，所以不可能是从地上捡来的。” “被识破了呀。”面对肖哲精准的分析，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对不起肖大哥，我不应该私自放走偷米的人。” “真的被我猜到了，”肖哲微微叹了口气，“我不是让你和九娃.....” “肖大哥你听我说！”我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怀里的袄子，急切地向他解释道，“那人只是个小孩子，已经没了爹，他娘又病倒了，家里已经断了粮，如果再吃草根他娘就撑不下去了！所以他才跟着那些抢粮的人混进营地，趁乱拿了些.....不过，他已经把米还给我了，而且他也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 “唔？”肖哲没想到我会那么激动，愣了一下，却没有打断我。听完我的解释，他略微一想，问道，“照你这么说，那孩子已经走投无路了，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米还给你，而且还向你保证以后不再做这种事了呢？” “呃......那是因为.....因为我给了他些银子，让他回去给他娘买吃的......”我吞吞吐吐地回答着，却突然又觉得这样的说法更会让人误解，连忙按着胸口着急地向肖哲补充道，“肖大哥，你不要误会了，他并不是因为想要我的钱才向我承诺的，他是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是真心答应我一定不会再这样做了，是真的，你相信我！”情急之下，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真的”，说完，我忐忑不安地望着肖哲，等待着他的“判决”。 可是，肖哲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给我任何的表情，只是那样默默地看着我。 看到肖哲如此反应，我无力地垂下了头，难过地把脸埋进了怀里的羊皮袄，心中轻叹一声：“肖哲肯定认为那孩子是为了我的钱才敷衍我的，唉，他现在肯定觉得我特别幼稚可笑，竟然轻易相信了一个小孩子的话，又轻易地把人给放了！‘毫无头脑外加自作主张’，完了，我在肖哲心目中已经一文不值了。” 就在我无比沮丧之时，耳边却传来了肖哲温柔的声音：“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问题了。” “什么？”我惊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在说，如果那孩子已经知道错了，而且也向你保证过了，”肖哲朝我轻轻地笑了笑，“那就没问题了。” “真的吗？”我惊喜地抓住肖哲的胳膊，“肖大哥，你不怪我轻易相信别人，不怪我轻易把人放跑了吗？！” “你挽救了一个孩子，这是件好事，我怎么会怪你呢？” “真是太好了！”看到肖哲明白了我的用心，我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刚才还在担心你会怪我毫无头脑、自作主张呢！” “怎么会呢？”没想到肖哲叹了口气，“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责怪你。” “此话怎讲？”我不解地问道。 肖哲摇了摇头，答非所问的回答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用调查也知道抢粮的是什么人吗？” “对啊。”我点点头，“为什么？” “那些人并不是歹徒，都只是走投无路的百姓而已。”肖哲低声解释道，“因为他们手里所谓的武器都是菜刀而已，甚至有些人家里穷得连菜刀都卖了，只能拿着木桩子就来了。” “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我想起昨晚收兵时肖哲说的话，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只是把他们赶走，却不让士兵把他们抓起来，对吗？” “嗯。”肖哲无奈地点了点头，“众所周知，抢军粮是重罪，要不是走投无路，这些百姓肯定不会冒这个险的。唉，百姓们的日子已经十分艰难了，如果再把这些青壮年给杀了，他们家中的老小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原来如此。”我赞许地点了点头，“肖大哥，没想到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你还考虑了这么多。”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肖哲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能为百姓做的只有这些而已。” “肖大哥你太自谦了。”我不忍看到肖哲沉重的表情，打起精神开玩笑逗他道，“不过呢，这么一来我们俩算得上是私放犯人的‘共犯’了，肖大哥，你可不能告发我哦。” “小丫头......”肖哲果真被我逗乐了，抬起手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说到这事儿我可得认真地告诉你，以后碰到危险的情况，再不能到处乱跑了，要懂得保护自己和九娃，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学着肖哲昨晚的口气说道，“‘保护好自己和九娃，就是给我帮了大忙！’，对吗？” “你学得还挺像。”肖哲这下真的乐开了，“不过啊，只怕你现在背的顺溜，回头一遇到情况就全都忘到脑后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不服气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其实，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认真的记着呢！” “那就好，千万别大意了。”肖哲叮嘱道，“即使到了楮州，也很有可能会碰到叛军来袭的突发事件，所以一定要小心才行。” “我知道了，一定会小心的。”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手里捻着袄子上的细毛，随口问道，“对了，说到楮州啊，你们肖家军驻守在楮州已经很多年了吧？这么多年防守在边关，一定特别辛苦吧？” “算不上特别辛苦吧。”肖哲随手扯下一根青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作为一个军人，驻守在哪里不都一样的出生入死、一样的保家卫国？”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无意间想起如磊告诉过我有关肖家军的事情，不禁一撇嘴，嘟囔道，“只是啊......” “只是什么？”肖哲奇怪地问道。 “唉，其实辛苦一些倒也罢了，毕竟是军人的职责所在。”我很替肖哲不服地抱怨道，“可朝廷里不是还有人对你们有意见吗？说什么多年不能清剿叛军啦，还有那个殷丞相，三番两次的上书要削减抚远将军的兵权。真是的，为了一己私利就随意抹杀别人的功劳，真是过分！” “你......”肖哲一脸惊讶地看看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呃？”看着肖哲吃惊的样子，我才反应过来说漏嘴了，赶紧掩饰道，“我、我是听别人说的啦......你也知道的，京城里人人都在谈论朝廷里的事情，就连车夫都能扯出一大通来......呃，如果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哦。”说完心虚地躲开肖哲的目光，心里暗暗给自己找借口，这事我确实是听说的，只不过是从如磊那里听来的而已，不算骗人。 肖哲听了我的解释，依然有些疑惑，却没有再继续追问。只见他盯着面前的河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你刚才说的虽不完全，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哦”了一声，生怕自己又说漏了嘴，于是安安静静等着肖哲的下文。 “这些年为了清剿叛军，我们想尽了办法，可我确实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们都不能成功。”肖哲沮丧地摇了摇头，“其实，功劳要不要无所谓，兵权要不要也无所谓，只是如果真的撤换了楮州的将领，只怕苦了肖家军那些同生共死的弟兄们...... “还有，叛军一天不能清剿，楮州、界州的百姓们就一天不能安心，因为打起仗来无论如何总会伤及无辜。”肖哲说着，飞出一块石子击中对岸的小树，懊恼地说道，“我真恨自己没本事，如果我们早把叛军彻底消灭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了！” 看着眉头紧锁、万般懊恼的肖哲，我不禁心生怜意，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胸怀——他把整个世界都背负到了自己的肩上。 轻轻地，我问道：“一定很辛苦吧？” 肖哲一愣，扭过头来不解看着我。 “要关照肖家军将士们，还要关照楮州、界州父老乡亲们；要关照被逼无奈而抢粮的百姓，还要关照我和九娃这样的流浪儿......我猜肯定还有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看着湍流不息的河水，一样一样地细数过来，“肖大哥，你把照顾大家的责任全都背负到自己的身上，心里总想着不能辜负大家，这样一定很辛苦吧。 “唔，我不知道要多努力才能做到你的程度，不过我想，所谓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我轻轻地将一颗小石子抛进河中，“可是，我虽然知道世上有‘悲悯天下’的圣人，却也曾经听说过‘无为而治’的智者呢。 “大到国家，小到家庭，过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解决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也许今天你消灭了叛军，说不定明天又会有其他的国家来犯；也许你今天保住了肖家军，说不定明天殷丞相一派又会拿其他事情来弹劾你们。只要有利益存在，冲突就不可避免。肖大哥你仁心宅厚，希望照顾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即使是天底下最疼爱孩子的母亲也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做孩子的挡箭牌。 “肖大哥，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相信大家了。‘我无智，故能使众智；我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换个角度考虑问题，事情看起来也许就不是那么糟糕啦。” 肖哲十分安静地听着，一直没有说话，可他那样深深地看着我，仿佛盯着一个从未认识的人。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托大在教训你多管闲事。”我被肖哲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总在替别人考虑，却忘了照顾自己的感受。我希望看到一个洒脱的肖大哥，而不是一个整天皱着眉头的老头子哦。” “原来我已经变成一个老头子了。”肖哲轻轻地笑了，“我爹一直都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顾虑过多，没想到连你也看出来了。” “是吗？”我得意地笑了，“我竟然和抚远将军一样有眼光啊？真是太荣幸了，哈哈哈。” “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谦虚啊。呵呵，看来我以后真的得学会洒脱一些了。还有，”肖哲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想我以后也一定会常常顾及自己的感受的。” “这样就对了！”我朝肖哲甜甜地一笑，“我不是吓唬你哦，女孩子们最讨厌愁眉苦脸的老头子了，你要是再不改，回头可找不着媳妇咯！” 肖哲一乐，正要说话，营地那边却传来了九娃招呼我的声音。我回头看去，远远望见九娃正冲着我招手。 “哎呀，得回去干活儿了！”我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赶紧跳了起来，朝肖哲摆摆手，“晚饭可不能误点，要不然大家会有意见的哦。我先走啦，待会儿见！” 肖哲笑眯眯地点点头，目送我踏着轻快的步子朝营地跑去。直到看不见我的身影，才露出了落寞的表情，低言道：“不是说，要我陪你多坐一会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