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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镜破

    吕雯梅从未见父亲絮絮叨叨跟自己说过这许多话。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严厉的,言语不多。而今日不同,有了几分慈父的样子,会如此关心自己,心里一阵感动。可往后,怕是再听不到父亲的唠叨了,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泪眼朦胧中看到父亲落泪渴望的眼,终于点一点头,应道:“爹,女儿答应你。”

    吕永心头一宽,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在生命的最末,如窗前一缕虚恍的光影,随时都会逝去,任谁都抓不住。

    话说耿华和儿子、儿媳等在外屋,心情郁郁,默然无语。

    正静默间,一蓝衣侍女轻轻走了进来,乃是叶然。她向三人行过礼,在阳则耳畔说了句什么,阳则神色微凝,起身道:“婆婆,我出去一下。”

    耿华为着她是公主,一直对她较宽和,当下便道:“去吧。”

    秦子聃见阳则和叶然匆匆出去,觉得有点不大对头,欲去看个究竟,亦起身道:“娘,孩儿去看看公主。”

    耿华答应了,秦子聃走出去,看见阳则叶然立在廊下小声交谈。他悄悄走近几步,阳则的几句话沉沉传入耳内:“你叫她们把刚学的歌舞再认真练练,等我寻个合适的机会,就送她们进宫。”

    秦子聃有些气怨,看叶然离去,即上前质问:“你是不是又想给皇上选妃?”

    阳则眼中划过一丝慌乱,转即镇定:“我是怕皇上太寂寞,所以……”

    秦子聃克制着怒意:“所以就要在这个时候给皇上选妃?”

    阳则不语,只稍稍侧首避开他怨怼的眼神。

    秦子聃怨责道:“之前你给皇上选妃,我可以不计较,但现在情况不同,皇后在宫中处境艰难,你在此时为皇上选妃,不觉过分么?”

    阳则面上有点挂不住,敷衍道:“子聃,我不会趁人之危……”

    秦子聃淡淡道:“你不必再说,我都知道。”他失望的眸色透出一丝怀念的温情,“记得初见你时,温婉而善良,可如今你却背地里做这种事,我实在难以接受。”

    阳则也来了气,怨恼道:“你以为你就好么?你是大将军,有时征战在外,接连数月见不到你的面,独留我在府里侍奉公婆,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我受的苦,受的委屈,都没跟你提过半句。你可以关心你meimei,我就不能关心一下我弟弟?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秦子聃被她一通抢白,微微语塞:“我不是不让你关心皇上,而是……”

    “够了!”阳则眼里噙着伤心的泪,“你既然那么关心她,以后就别再管我。”说完,掩面奔出府外。她登上自己的马车,带着怨气吩咐:“回公主府。”

    车夫见公主独自出来,情绪又不好,不敢过问,应了“是”,驾起马车离开。

    秦子聃和阳则在庭院里争吵的一幕,被有的下人瞧见了,忙到正房告知耿华。她吃了一惊,赶忙出去,见只秦子聃一人呆呆站着,便近前问:“公主呢?”

    秦子聃郁闷道:“走了。”

    “什么?”耿华又急又怨地推他一把,“那你赶紧去追呀!”

    秦子聃站着没动,淡漠道:“由她去吧。”

    耿华不解道:“你跟公主闹啥别扭了?怎么可以得罪公主呢?”

    秦子聃有些微歉意:“孩儿是个粗人,说错了话,惹她伤心了。”

    耿华不知怎生是好,埋怨道:“梅儿与皇上已经不和,你再跟公主伤了感情,这个家还怎么过呀?”

    秦子聃无奈叹口气,道:“等爹的病好转了,孩儿就登门向她道歉。”

    然而,吕永在黄昏时分,抱憾撒手人寰,合府大恸。

    他曾在卫国做太傅,后来举家迁到齐国生活。他的义子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女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不说他是个有福之人。可惜他没能多享几年儿女的福,就这样静静地去了,令人叹惋。

    吕雯梅的父亲病逝,她没有得到萧怿一句安慰的话语,只从玄丘的口中获知,萧怿得信后,派人往府上送去不少财物,吩咐厚葬国丈。这算是对她唯一的一点安慰吧?

    吕雯梅被萧怿疏远冷落,又失去了父亲,更显颓丧。每日对窗悲哀愁叹,茶饭不思。不多久,人就瘦了一大圈。

    惠儿看在眼里,忧急于心,多次劝说安慰,均无果。惠儿实在不忍心看着吕雯梅一天天消瘦下去,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热粥端给她:“娘娘,这是奴婢亲手为您做的首乌红枣粥,您用点吧。”

    吕雯梅看都没看一眼:“我没胃口。”

    惠儿一脸担忧:“娘娘不吃东西哪行?身体要紧啊。”

    吕雯梅神思懒懒,仍不欲进食。

    惠儿正犯愁,外面玄丘匆匆忙忙赶进来:“娘娘,大事不好!皇上在章德殿观舞饮酒,您……”

    吕雯梅正考虑要不要听父亲的话向萧怿道歉,闻言错愕:“皇上又饮酒了?还观舞?”

    玄丘苦着脸道:“这还算好的,皇上还让两名宫女陪着呢。”

    “什么?”吕雯梅本为萧怿不肯听自己劝告而伤心,岂料他竟会背着自己与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哪还能容忍。她恼怨不已:“不行,我得去见他。”说着举步便行。

    惠儿急忙拦在头里:“娘娘此时不宜去,皇上可能会不高兴。”

    吕雯梅决绝道:“你让开,我现在一定要去见他。”

    惠儿见皇后去意已决,只好道:“奴婢陪娘娘一起去。”

    吕雯梅刚到万寿宫门前,就听见从章德殿内传来悦耳的乐曲。她不顾殿外黄门官的阻拦,径直闯进殿去。见一侧立着几名乐官在奏曲,中央有五名黄衣讴者在轻歌曼舞。萧怿则坐在几案旁,醉醺醺地观看歌舞。两名艳装丽质的宫女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劝酒。

    吕雯梅气不打一处来,强压住心头怒焰,冷冷讽道:“皇上好雅兴,这会儿居然还有闲功夫饮酒观舞。”

    萧怿见她气急败坏地进来,面上稍稍一惊,转即平静如常:“皇后来的好巧啊。”他手执一杯酒,“来,你也陪朕喝一杯,顺便看看她们跳得如何?”

    吕雯梅气得立即就要发作,但还是克制住冲动,一步步走上前去,在从萧怿手中接过酒杯时,脑海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毫不犹豫地将杯中酒猛地泼在他脸上:“你醒醒吧!”

    坐在萧怿身边的两名美姬大吃一惊,不觉低呼一声。乐官和讴者也被惊得停下了奏乐和歌舞。

    萧怿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不禁又惊又怒,顾不上擦脸上的酒渍,霍地站起来:“大胆!你竟敢对朕无理?”

    吕雯梅逼视着他,凛然道:“皇上不把心思放在治国理政上,却沉溺于享乐,难道你想叫齐国毁在你手里不成?”

    萧怿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他缓一缓愤怒的情绪,向陪侍的二宫女及一班乐师讴者摆摆手,“你们都下去。”

    那几个人见皇上和皇后争吵,又惊又怕,大气不敢出一声。待听得这一句,正是求之不得,忙告退离殿。

    吕雯梅见他们都离开了,火气稍消,知自己适才的做法有点过激,向萧怿曲身赔礼道:“请皇上恕臣妾冒犯。”

    萧怿余怒未消,背过身去,不愿理睬她。

    吕雯梅缓和了声音道:“臣妾一切都是在为皇上好,不愿眼睁睁看着皇上一点点坠落。你可明白?”

    萧怿并不回头,冷然道:“你到底想怎样?”

    吕雯梅恳切地道:“臣妾希望皇上能像当年一样兢兢业业地治国。”

    然而,萧怿只动了下手指,并不表态。

    吕雯梅未气馁,上前一步,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道:“皇上,乐而忘忧,丧家辱国。你不能再执迷不悟了。卫懿公就因为享乐成性,从而引起国人怨恨,在狄人的进攻下终至亡国。这可是前车之鉴!难道皇上想步他后尘?”

    沉默一阵,萧怿沉定地道:“朕和他不一样。”

    吕雯梅见他仍执迷不悟,气得走到他面前厉声道:“错!你和他是一样的。”

    萧怿不愿再听她说下去,声音不怒而威:“你给朕出去,朕不想再看到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转向内殿。

    吕雯梅听他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顿觉身心空虚,几乎站不稳脚,望着那抹将消失在墙后的玄色衣裾,凄绝道:“萧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真的不想要我了么?”

    萧怿驻足,似要回身,但终于没有,而是快步进了内殿。

    吕雯梅伤心难抑,泪瞬间滑落,黯然立了片刻,脚步虚浮地朝殿外走去。

    惠儿担忧地扶住她,关切道:“娘娘,您要珍重啊!”

    吕雯梅困惑而又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萧怿只是想冷落吕雯梅一段时日,希望她能向自己认个错。他肯接受阳则送来的女子,不过是表面上做做样子,暂时麻痹身心,忘却一些烦恼,内心深处还是孤独而苦闷的。

    他展开一方浅粉色的丝绢,指尖缓缓抚过上面绣着的红梅和雪蝶,沉浸在往昔美好的回忆里。

    一袭红装的纯真少女,与白衣翩翩的少年在逍遥谷追逐嬉戏。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快乐的,即便有忧愁和苦难,总是一起承担。而如今,他们的感情已逐渐疏远,就像是一面镜子被打破了,已很难再还原它之前的样子。

    萧怿轻轻的声音含着一缕忧伤,似在自问:“我们还可以再走下去吗?”

    外面大雨滂沱,哗哗的雨声湮没了他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