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姑嫂之间
姑嫂之间 段夫人在旁微笑看着。却也并不言语。直到荼蘼将两个孙儿都打走后,她才摆了摆手,对一旁服侍的月琴等人道:“你们跟着两位少爷去,仔细别让他们摔着!” 月琴应着,便快步的跟了安哥儿两个过去,其他人自也识趣的退了下去,荼蘼则默默不语的在段夫人跟前坐下。段夫人微微叹了一声,道:“我原以为你大哥是个省事的,结果却莫名的弄出这么一桩事来,搅得家无有宁日!” 荼蘼心一阵惭愧,嘴唇微翕,却是欲言又止。她没法同母亲说,若非自己将慧清放在季竣邺身边,林垣驰压根不会作出送婢之事来。段夫人又蹙眉道:“你大嫂是个要强之人,偏又太要强了些,我原先不甚喜欢她,后来想想,我们做爹娘的毕竟也不能同他们过一辈子,你大哥喜欢也就是了,谁料又凭空的生出许多事来……” 荼蘼僵了一刻,才轻声道:“都是女儿不好!” 从开始到现在。她都引前事为鉴,不想重蹈覆辙,因此暗地里做了许多不为人知之事。用意虽好,但却忘记了,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凡事又岂能尽如所愿。 段夫人摇了摇头,温和的拍拍她的手:“这些事儿又怎能怪你,只是天意弄人罢了!”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忽而便转为了严厉:“但宝亲王一事,你也太大胆了!” 荼蘼一听母亲只说自己大胆而不提两位兄长,心已然明了,母亲对自己先前借珠链宣扬与林培之私定终身一事已有所了解。这也难怪,风言风语这东西,与它关系最密切之人往往知道的反最晚。沉默了片刻,她问道:“娘可知道近来宫动向?” 段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先告诉娘,你是从何处知道京城有变的?可是宝亲王?”季家世居京城,虽说一向安分守己,并无异心,但也不会全无耳目,宫生之事,段夫人虽所知不详,但也略有眉目。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便将林培之先前的话语一一说了,却是刻意略去了有关林明轩的一段。段夫人闻言,面上神色却是稍稍缓和了些许,点头道:“这些事儿。娘虽略知一二,但却远不如你此刻所说的这般详细。看来宝亲王在宫的人脉非同小可!”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眉目间却现出了另一种隐忧。 荼蘼则安静的坐着,并不插话。 段夫人沉吟许久,才缓缓道:“若能出家,倒未必不是个避祸的好法子!” 荼蘼一听这话,心头反而一惊。既云避祸,那母亲的意思必是想先拖个几年,但目下的情势,她却并不想拖,也根本拖不起。林垣掣从前便斗不过林垣驰,她不以为重新来过的林垣驰会给他丝毫改变结局的机会。更何况,承平帝的身体比之从前更要不如。 而一旦林垣驰登上帝位,有许多事情,她便更无力去改变了。 犹豫片刻,她低声道:“娘,宝亲王……” 段夫人想也不想的一挥手,斩钉截铁道:“宝亲王如何做法,娘不想知道,从今儿起。你只乖乖在家,外头诸事都与你无干,凡事自有爹娘担待着!” 荼蘼张口欲待言语,迟疑片刻,却还是咽了下去。段夫人态度坚决,自己说的愈多,只怕是适得其反,倒不如省些口舌,暗里经营才是正理。 “大哥屋里的那几个婢子,娘可曾想好如何安排?”她岔开话题问道。 段夫人淡漠道:“八个里头,也有些安份守纪的,里头又有肃亲王的面子,说不得只有留几个,打几个,放心,娘早都打算好了,她们翻不了天!” 荼蘼听了这话,才觉放心,因笑道:“听说娘已为慧清择了好人家,却不知是谁家?”慧清毕竟服侍了她几年,她也实在不愿她将来受苦,此刻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段夫人一听慧清这两个字,便即变了面色,目光凌厉的瞪了荼蘼一眼,疾言厉色道:“她的事儿,你就无需管了!只管好你自己便成了!”她对于此事,心实在有些气恼,因此语气便也格外的严厉,及至见荼蘼神色委屈。默默扁嘴,噤若寒蝉的模样,心下不觉又是一软,因叹了口气,毕竟道:“这丫头,太过执迷,我若恨了起来,只恨不能将她赶了出去才好……”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终究软了下去,缓缓道:“娘在太学生里头为她寻了个合适之人,那人的原配妻子已死了几年,他倒重情,一直不曾续弦。细论起来,他生的虽不如何,年纪不小了,这份心却是难得,慧清跟了他,倒也不算委屈……” 荼蘼轻轻点了下头,段夫人便又道:“这几个月,你不在京里,娘又替你选了几个丫头,回头便打她们过去你屋里服侍着。你也不小了,便自己看着好生调教罢!” 荼蘼忙答应着。此刻,外头已传来安哥儿与轩哥儿两个清脆的童声,显然已从慧芝那里取了礼物回来,母女两个住了口,回身看着两个孩儿蹦蹦跳跳的进来,手却是捧了大堆物事,紧随其后的月琴,手里亦拿的满满当当,却都是些小孩玩意。 段夫人哑然失笑的瞪了女儿一眼:“你呀,出去一趟怎么却买了这许多东西回来,好好的孩子全被你给宠坏了!”她口嗔责女儿。却忙起身从安哥儿手里接过一些东西,小心的放置在一边。安哥儿已欣欣然的拉着她的衣袖,开始解说起这些东西的玩法来。 段夫人也便慈和的笑着,不时摸摸孙儿的头,又依着他的解说,逐样拿了起来,小心试玩,轩哥儿见状,立时大吃其醋,扑了过去只是死死缠住段夫人。 荼蘼见状,不禁回头对月琴笑道:“娘总说我宠坏他们两个,月琴,你如今却来帮我评评理,究竟是谁宠坏了这两个小东西?”月琴听得只是笑,却并不接口。她与慧清等几人不同。慧清三个自幼在段夫人跟前长大的,情分自是深厚。而她半路卖身入府,之所以如今能得段夫人喜爱,靠的便是不多言不多语,办事有分有寸,这种话题她自不会主动接过。 荼蘼笑了一回,外头便有人来请她们到前厅用饭。段夫人安置了两个孙儿后,才携了女儿同往前厅,季竣邺夫妇早已坐在那里,见段夫人进门,便忙起身见礼。荼蘼在旁悄眼打量季竣邺与韩璀,却觉二人都瘦了些,季竣邺眉目之间更隐带疲惫之色,显然最近过的不甚舒心。韩璀显是刻意装扮过了,正红妆蟒暗花刻金丝锦缎褙子,下衬品红凤仙裙,面上更浅浅用了些胭脂,只是与她从前不施脂粉犹自娇艳的容颜相比,却愈显她的消瘦憔悴。 段夫人冲着二人摆了摆手:“都坐罢!”她说着,自己便先坐了下来,又蹙眉看了韩璀一眼:“你身子才刚好些,还需好好调养着,便是不为自己。也为两个孩子想想!” 韩璀低声应了,默默在季竣邺身边坐了。 荼蘼心底却是不由的一酸,轻轻唤了一声:“嫂子!” 韩璀涩涩的对她笑了一笑:“回来就好!”声音有些暗哑,似是刚刚伤风过。荼蘼正要说话,却见门口季煊与季竣灏二人已一前一后的进来,便忙随段夫人等起身过去迎接。 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全无波澜,却让人郁闷在心。好容易吃过了饭,喝了盅茶,荼蘼便忙谈起邢二妹来,说起那个皱巴巴却仍甚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众人才算勉强活跃了些。 段夫人微笑道:“看来二妹过得倒不错,有儿有女的!”她说着,便刻意的望了季竣邺一眼:“我如今一心盼着能得个孙女,只是你们几个都没个使我顺心的!” 季竣灏早觉郁闷,一听这话,忙开口笑道:“可不是呢!我也日日盼着能有个小侄女呢!” 这话一出口,季竣邺下意识的便看了韩璀一眼。韩璀却是闭口不语,只默默垂头看着手的茶盏,气氛一时便有些尴尬。季煊在旁重重咳了一声,虎起脸教训他道:“今年多大的人了,也不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时,已有了安哥儿了!” 季竣灏无语,他只是想凑个趣儿,谁料却将火头引到自己身上来了,求援般的看了段夫人一眼,他嘀咕了一句:“这种事儿,总是长幼有序呀,二哥还没娶妻呢!” 段夫人见他这个表情,不觉一笑:“娘虽自幼便教你要讲规矩,要尊敬兄长,谨守友悌,不过这事,娘却可以帮你作主,你若有合意之人,尽管在你二哥前头娶了!” 荼蘼在旁听得扑哧一笑,忙顺势道:“三哥,这可是娘对你的一片疼爱之情呢!” 季竣灏干笑两声,再不敢说话了。段夫人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却对长子道:“邺儿,时候也不早了,璀儿近来身子弱,你陪她早些回房歇着去罢!” 季竣邺忙起身应着,韩璀也便跟着起身,荼蘼见了,却在一边笑道:“大哥大嫂先行回去,妹子这次外出,给你们带了些小玩意儿,一会子我给你们送去!” 季竣邺闻言,不觉一笑,温和道:“你一路赶回来,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了,今儿晚上便算了,且等明日再说罢!”韩璀亦在一边点头称是。 荼蘼听了这话,不觉暗自苦笑。明日,明日她却哪里还有那许多时间来耗。她这次回来虽未曾宣扬,但她却并不会以为林垣驰会不知她已回家之事,更不会不知道林培之与她同船抵京。所以,明儿他们两人一定都会登门,只是不知谁先谁后。 “不妨事的!”她笑道:“不知怎么的,我一回来,便觉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得累!” 季竣邺听妹子这般说了,自然不好再说甚么。 韩璀勉强一笑道:“虽是如此,也不好叫你两头跑,还是我随你一道去取了东西罢!” 荼蘼点头笑道:“那就要偏劳嫂子了!”一面说,一面却起了身,拜别父母。季竣灏见状,忙跟着跳了起来,笑道:“我亦有东西送给大哥嫂子,我同你们一道走!” 当下几人出来,直往荼蘼的小院走去。才刚走出前厅范围,荼蘼便笑着睨了季竣灏一眼:“二哥打算送些甚么给大哥大嫂,怎么我却全不知情?” 季竣灏嘿嘿干笑,他素性随意,哪里会考虑到出门要带礼物回家。适才脱口而出,不过是为了不想与父母单独在一块,又被念叨教训而已。季竣邺看的一笑,自己这个三弟的德行,他哪有不知之理,当下也不与他计较,只瞪他一眼:“别跟着了,快些回去休息罢!赶明儿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知晓你回来之事,必定又要过府寻你!” 季竣灏闻言,俊脸不由尽数皱在了一起:“爹已说了,不许我出门!” 荼蘼听得直笑,本欲嘲笑他几句,却忽而想到段夫人也不许她出门,不禁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踮起脚尖,拍一拍季竣灏的肩头:“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季竣灏诧异的指着荼蘼:“你……” 荼蘼琼鼻微皱,表情无辜:“娘叫我好好待在家里,还说外头的事儿都与我无干!” 季竣灏听得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好好好!我如今总算是有伴儿了!” 季竣邺在旁看着自己这两个宝贝弟妹,不觉既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们两个呀!” 众人说笑几句,眼看前面却已到了季竣灏的院子,季竣灏便伸手掩住一个哈欠,皱眉道:“我不行了,得回去休息了,明儿得空再与大哥你说话罢!” 言毕便自去了,由始至终不曾与韩璀说一个字。 荼蘼见他去了,这才回身牵住韩璀的手,触手却觉韩璀手掌冰凉,掌心盗汗,不觉皱眉道:“这许多日子,怎么嫂子的病竟还未全好?”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心不觉微微歉疚。若不是因为慧清,林垣驰断不会弄出这事,而韩璀也就不会如此了。 说到底,这事上头,韩璀固然对不住她,她又何尝便对得住韩璀。 韩璀微微苦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季竣邺沉默了一下,终究道:“荼蘼,这几日若肃亲王过来,你替大哥说说,请他收回那几个宫女罢!”他语气甚是无奈,显然这些日子,他并非没有同林垣驰商量此事,不过却都被林垣驰打了回来而已。 荼蘼笑了一下,道:“这个却是无需大哥劳神了,我初闻这事,心里也颇不自在,因此特意问了娘亲,娘已说了,只在这几日,将几个老实的留下,其他的尽数打!” 这话一出,季竣邺这才放了心。韩璀却仍是一言不,只是默默随着他们的步伐。兄妹两个又说了一回话,便已入了荼蘼的小院。荼蘼便唤了慧芝来,取了礼物送给季竣邺。 季竣邺便也接了,荼蘼笑着回身扯住韩璀道:“我这一路,见到好些甚是别致的小玩意,想来大哥是没甚么兴趣了,嫂子来挑一挑,有喜欢的,便带几样去玩!” 韩璀此时才抿嘴一笑,却抬头看了季竣邺一眼,温和道:“侯爷先回房去罢!我与meimei好些日子不见了,却有许多心思想同她说,今夜我便留在这里了!” 季竣邺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妻子这般温柔含笑的神情,不觉呆了一呆,片刻之后,才深深的看了韩璀一眼,毕竟点头应了。想了一刻,却又忍不住嘱咐道:“荼蘼刚刚回来,身体疲乏,你近来又多病,需记得来日方长,切不可聊的太晚!” 见二人点头应了,他才回身离去。 荼蘼知道韩璀此刻留下,绝非要与她叙旧。见季竣邺去了,她便默然的摆了摆手,示意慧芝等人出去。慧芝等人也觉不对,当即悄然退下。 二人安静的坐在桌边,房内寂然无声,惟烛光轻摇,隐约听得烛芯燃烧时出的极轻微的噼啪之声。许久之后,韩璀才低声问道:“慧清的事儿,你是有意的?” 荼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韩璀并不糊涂,而慧清对季竣邺的心思,家虽不致众所周知,但也并不是甚么太过机密无人察觉之事。 “为甚么?”韩璀轻声的问着,语气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多大怒意。 荼蘼平静道:“嫂子,你不觉得,这些年,你过的太安逸了!”韩璀微微一颤,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荼蘼又道:“大哥待你太好,你又太习惯他待你好,所以你从不会为他考虑!开始是轩哥儿之事,后来又是我……” 韩璀下意识的咬紧了唇,脸上的苍白竟连脂粉也掩不住。 荼蘼低声道:“我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其他事,我也不想看到。慧清,她很早就喜欢大哥,我知道,可我不想让她介入你们,不管是为了甚么,所以我时时将她带在身边……” “够了……”韩璀猛然尖叫了一声,荼蘼安静的抬眸看她,眸光清明而无杂质。 韩璀剧烈的喘息着,苍白的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让她在这一瞬间有种异乎寻常的娇艳,仿佛春日盛开的最后一枝桃花,虽艳丽,却行将凋败:“我明白了!你不必说了!”她低声的道,语音颤抖而无力。 荼蘼犹豫了片刻,轻声道:“肃亲王那里,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 韩璀轻轻摇头:“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对你大哥说起,但我也绝不会感激你!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的小姑,我也只是你的嫂子!” 她慢慢别过头去,烛光将她的侧面轮廓清晰打在浅碧色的窗纱上,倔强而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