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第一卷：第六章
从二十八楼的高处看下去，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满眼都是建筑物与车辆，绿色植物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陪衬。望不见远山，看不见蓝天，空气中充斥着各种污染物刺鼻的气味。大概，蓝天和新鲜空气这两个词，很快就要写进历史课本里，作为名词解释了。 倒是在这间奢华得低调的办公室里，有不少绿植在肆意地生长。对着一盆卖相极佳的君子兰，丁浩楠正冥思苦想。和苏默颜的相遇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中，只要一得闲，他就在想她和她的香。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是真的已经忘记，还是她故意撒谎？而身为下属的沈安馨，更是不惜顶撞他。事后他曾想过要找她问个清楚，但思量之下还是作罢。他了解沈安馨的性格，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那么做的。可这个迫不得已的理由是什么？难道她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那这个秘密又会是什么？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丁浩楠坐立不安，抓狂得要死。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他好奇有关苏默颜的一切，好奇沈安馨究竟为什么不让他说出真相，好奇她那奇妙的熏香的名字，更好奇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再次和她相遇。他已经没有继续等待下去的耐心了，必须制造机会让自己再次见到她，哪怕她会因此而不悦。他伸手按响了秘书室的电话：“请沈经理来我的办公室，马上。” 很快，沈安馨就出现在办公桌前面。 丁浩楠摆出公事公办的脸谱：“上次的酒会你cao办的不错，下个月十八号是公司六周年庆，也还是由你来吧。如果你觉得人手不够，可以找人来帮忙。上次你请来帮忙的那几个姑娘就不错。” “这次和上次不能等同。司庆的事您应该找企划部的顾经理。” “你是公司骨灰级元老，对公司的情况比谁都熟悉，你来做我会更放心。” “请您别拿这个说事，好歹也考虑一下我的立场。总让我越俎代庖，抢别人的工作，换做是谁都会不高兴的。如果您希望您的下属们相处和睦，就不要再给我安排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本人感激不尽！以上，是我作为一个骨灰级老员工对您的建议，请您采纳！”沈安馨优雅地弯了弯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走了出去。 丁浩楠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扇轻掩上的门，生气地紧闭了嘴，却在几秒钟之后扬了扬眉毛，露出满意的笑：“不愧是我看重的人！有原则，我喜欢。” 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沈安馨含笑的脸出现在门口：“不过，如果到时候需要鲜花，或者插花，您倒是可以找我帮忙。我知道这个城市里哪里有最美丽最新鲜的花，也清楚哪一家的插花只可遇而不可求。”她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眨了眨眼，轻轻关上门，再次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丁浩楠哑然失笑，心情很是舒畅。公司成立了多久，他与沈安馨就认识了多久。她是他招进来的第一名员工，见证了公司的成长。在这个过程中，她付出的不比他少。现在公司做大了，她依旧一步一个脚印，兢兢业业地工作。就算私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也依然保持着最初那份对他的尊重和距离。他喜欢这样的人：清楚自己的位置，不居功，不僭越。也正因为她的这份恪守和自律，他们之间从来没被人说三道四。只非常偶尔的，沈安馨会在他面前表露出超越上下级关系的一面。每每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就会格外的好。 丁浩楠又想起了苏默颜身上那奇异的香：如兰，似菊，像含笑；有栀子的香甜，却又带一点茉莉的清雅。而一丝不易觉察的清幽的香气，就那样似有似无地缠绵其中。它貌似可有可无，可一旦将它忽略，那熏香就像鱼儿离开了水，雄鹰断了翅膀，女人少了华裳。虽然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认，在他亲手调制的香料里，没有哪一种可以与之媲美。一阵深深的挫折感在他心底泛滥开来。这是不被允许的。 电话响了，是顾雨菲，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格外甜美：“丁总，有可靠消息说，‘慕雪’总裁非常满意您上次送过去的花。我想知道那些花是从哪里订的。” “上次的花是沈经理订的，具体的你问问她。既然他喜欢，那就天天送。”丁浩楠想了想又说，“咱们公司的用花，包括我办公室的插花，以后就都在这家订。你把这事交代下去。”他挂了电话，拉开门走了出去。刚走到过道里，迎面遇上了正低头看文件的沈安馨。 沈安馨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文档。 丁浩楠挡住了去路：“问你件事，你有没有朋友认识景诺私家医院的医生？” “哪方面的？” “心脏内科。” 沈安馨的视线从文档转移到了丁浩楠的脸上：“您家有病人？” “我母亲。她老人家心脏不好，看了很多医生都没起色。后来朋友推荐说这家医院的心内科不错。我想带她去那里看看，可一直挂不上号，最快的预约号也得一个月以后才有了。等不起啊！哎，现在看个病咋这么难啊？” 沈安馨心想，你这有钱人还感慨看病难，那咱平常老百姓就别活了。迟疑了一会，她问：“您有指定的医生么？” “当然。我想找他们的院长苏凌枫。听说他在这方面已经是世界级水平了。” 沈安馨默默地在心里说，如果他没有这世界级的水平，默颜该怎么办才好？她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子说：“我倒是有个朋友认识苏凌枫，要不，我找她帮忙试试？” 丁浩楠大喜：“真的？安馨，你真是我的福星福将！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拜托你的朋友。事成之后，你要我怎么谢你都行。” “谢就不必了，还不知道行不行呢。我那朋友特别讨厌别人找她走后门。” 丁浩楠一边点头一边还想说点什么，沈安馨赶紧举手叫停：“别跟我说那些道谢的话，更别打听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否则，我就不管了。”说完，抱着已经整理好的资料，踩着十厘米高跟鞋，施施然消失在楼道的转角处。 丁浩楠冲着她的背影作了个揖，心情大好。 沈安馨出了楼道就把电话打给了苏默颜，毫无意外地惹来她一顿数落，但终究还是答应帮忙，约在苏凌枫休息的日子去看病。 一周后，丁浩楠陪着母亲丁丽梅来到景诺医院。他仔细观察着这座盛名在外的私家医院，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 这家医院离市中心还有一段距离，远离了道路的拥堵与人群的繁杂。但门口有很多路公交车可以四通八达，交通极其方便。两米多高原石砌成的院墙上爬满了各色各样的绿植，它们有的匍匐在地，有的向上疯长，有的安稳地坐在墙头，悠然地欣赏远方的风景笑，看世间人情。院子里绿树成荫，花木遍地，扶桑，木棉，桂树、雪松、红枫、凤尾竹等花木，都呆在喜欢的地方，安守着属于自己的美丽。形形色色知名的盆栽和不知名的野花自由自在地散落在每一个适合它们生长的地方，迎风起舞，播撒芬芳。原木做成的长椅随处可见，却绝对不碍手碍脚，它们背靠高大的树木，左右扶手边都是美得不能直视的鲜花，距它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则摆放着干净卡通的垃圾桶。后院是一片用雪松和鲜花围起来的绿草地，一座充满童话色彩的绿色城堡矗立在正中央，那是孩子们的梦幻乐园。这里不像是医院，倒像是公园。 丁浩楠还想再细细感受一番，一晃眼看见不远处有个眼熟的身影没入了扶桑花丛里。今天是什么日子，在医院也能遇见熟人？是谁呢？像是苏默颜。他心里顿时鼓满了暖暖的风。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也生病了？不会这么巧吧？不过看她瘦瘦弱弱的样子，会生病也很正常。他想跟过去看个究竟，一抬眼却发现了一个让他更有兴趣更为在意的人：那是一个身穿白色休闲装，帅得连天边的云彩都为之失色的青年男子。叶寒川？他怎么在这里？ “浩楠，你看什么呢？”丁丽梅问。 “就随便看看。妈，您当心点，我扶着您。”丁浩楠看了叶寒川一眼，扶着丁丽梅转身向取号台走去。 百米之外的住院部里，苏默颜捧着一束新采的花来到1号病房，这里住着一个刚动完心脏手术的少年。“宇桐……顾宇桐，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苏jiejie！你怎么过来了？”顾宇桐雀跃，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是不是来看我的？” 苏默颜笑着说：“不是来看你的，难不成我来玩？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之前感觉不好。不过一看到你，马上就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就你嘴甜！”苏默颜戳了戳顾宇桐的脑袋，指了指花瓶里新插的花和桌子上的一堆补品问：“有人来看你？” “嗯，是叶大哥，我最崇拜的人。” “叶大哥？叶大哥……是不是你经常说起的那个你带你的狗去宠物医院时，无意间认识的猫奴叶寒川？” “对，就是他。他才走，说有事要找苏医生聊聊。” “找我哥？他们认识？” “以前不认识。我生病后到这里就诊，他经常来看我，才认识了苏医生的。他们现在关系很好，经常约在一起喝茶。听叶大哥话里的意思，他好像要捐赠一批仪器给医院。” “是吗？那可得好好谢谢他呢。” “早知道你会来看我，我就让他等一等，也介绍你俩认识。” “我就算了。我只要认识你就好了。”苏默颜疼爱地搔了搔顾宇桐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我听护士小姐说你有情绪？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爽。自己的身体里装了一颗来路不明的心脏，想想就觉得讨厌！” “讨厌？你真敢说！”苏默颜皱紧了眉，神色十分不悦，“顾宇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这颗来路不明的心脏？可是，他们没有你幸运：有的没钱，有钱的数据又不匹配，有钱数据又相匹配的，又没有我跟你的这种关系。很多人都没有等到机会来临，就已经死了！他们那么渴望能活下去！而你，却还在这里抱怨。如果你这么不知道珍惜，我会后悔自己把机会给了你。” “姐，你……你生气了？”顾宇桐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苏默颜的袖子，一脸的讨好。他喜欢苏默颜，胜过喜欢自己的亲jiejie和所有朋友。这种喜欢并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儿女私情，只是单纯的喜欢，犹如蜜蜂喜欢鲜花，风喜欢云，夜晚喜欢星星。 苏默颜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我只是在想，这世界可真够颠倒的，想活的拼了命也活不了，不想活的却长命百岁。” “那苏jiejie你呢？你属于哪一类？” “我属于……你说呢？”苏默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眨巴着眼调皮地问。 顾宇桐撇了撇嘴：“切，你最会打马虎眼了。别说苏医生拿你没辙，就是我这个弟弟，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谁叫你们都让着我了。” “让你还有错了？”顾宇桐嘴里啧啧有声，“都说不能跟女人讲道理。今儿我算是信了。” “我是女人，那你是什么，小人？小屁孩一个，道理还挺多。”苏默颜伸手弹了一下他脑门，“好好养你的病吧。把身体养好了，麻利地爬回去上班，也好给后面排队的病人腾地方。” “好歹我也是病人，你下手就不能温柔一点？”顾宇桐揉着被她弹得生疼的地方，嘟囔着道。 “这算是对你不知好歹的惩罚。”苏默颜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分精致的卡片递了过去，“这个给你。这下我够温柔了么？” 顾宇桐喜出望外，接过卡片狠狠地亲了一口：“哈哈，是息园的VIP会员卡。谢谢jiejie！有了这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你了。” 苏默颜好笑地看着他：“你这家伙，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是朋友，你来息园不需要有会员卡。再说了，之前你不是息园的会员，我也没见你少去。” “名不正则言不顺。是，以前我是没少去，可是每次去总觉得像蹭饭的，少了那么点理直气壮的意思。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抬头挺胸地去了。”顾宇桐挠了挠头又说，“想起第一次带一帮朋友去息园玩，我身上的钱不够，要不是你私下给我免了单，我这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苏jiejie，你真好！” “这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要不是你的钱不够，前台的姑娘也就不会惊动我，我们也就不可能认识，还成了朋友。话说回来，今儿这卡也是我送你的呀！”苏默颜故意逗他，“说来说去，你还是蹭我的。” “那不一样。你送我了就是我的了。” “人不大，毛病还挺多，懒得理你。总之，你要打起精神好好配合治疗，早点出院走人。我可不想再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遵命！我高贵美丽的jiejie大人！” “花样真多。”苏默颜宠爱地斜了顾宇桐一眼，“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店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忙。”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顾宇桐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扯着嗓子叫道：“苏jiejie，你要不要去见见叶大哥？他就在前面的门诊部。” 刚进门来准备给他输液的护士吓了一跳：“您这是跟谁说话呢？” “我姐。苏默颜。” “苏默颜？”小护士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宇桐，“您是默颜小姐的弟弟？我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可没听说她还有个姓顾的弟弟。她的弟弟，不是方蔚然么？” “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顾宇桐得意洋洋地说。 小护士撅了撅嘴：“别是看我们默颜小姐长得漂亮心肠又好，冒认的吧？” 顾宇桐生气地说：“你才是冒认的！苏默颜就是我姐，不信你问她去。” 小护士不屑地切了一声：“我问她干什么？不过我提醒你，默颜小姐身体不是很好，你可别没事找事给她添麻烦，小心累着她。” 顾宇桐愣了：“苏jiejie身体不好？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啊。” 小护士脸上的鄙夷之色更重了：“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说不是冒认的。总之一句话，你安分一点，别给她找事，也别总麻烦她就行了。”说完，端起一盘子瓶瓶罐罐刀刀剪剪扭腰闪出门去，只留下顾宇桐一个人盯着手里的会员卡发呆。 医院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一头撞在苏默颜的身上，却并不道歉，笑嘻嘻地跑向后院。苏默颜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心想这孩子的气色还不错。 隔着一排万年青的距离，叶寒川从旁边潇洒地路过。他看了身穿素色衣裙低头在地上捡东西的苏默颜一眼，目光便移到了别处。 紧挨着万年青的长椅上，一位大病初愈的老人正陶醉地哼着一首老歌，轻缓的音乐如缓缓飘落在江南烟雨中的落花，优美又忧伤：“……怕三月春城见落花飞絮，错过良辰美景……身似黄叶各自飘零，我俩何日再相逢……” 苏默颜忍不住驻足，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歌声也让叶寒川回首。他看了看那位唱歌的老人和那个听歌的女子，一抹笑意飞上他紧闭的嘴唇，看醉了过路的行人。 灰蓝色的天空中，聚在一起的云片，又慢慢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