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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二卷:第五章

    开学的三次摸底考试后,萧暮雪已经跟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混得很熟了。四十多个人的班级,女生只有十来个,纯属宝贝。青春期的男孩子,对女生格外的殷勤温柔。一帮女孩子以萧暮雪为中心,经常欺负得男孩子们喊爹叫娘,却并不怎么真的生气,依旧相处融融。

    萧暮雪写的第一封家书里是这么描述她的高中生活的:我很是喜欢这里的生活。我喜欢班里的每一个人,喜欢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因为他们让我觉得生活还是十分美好的。就连不苟言笑的班主任老师,我也觉得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因为他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极好的。总之,我的选择没有错,请不要再以我为念……

    萧兰枢看完信后只说了一句:我萧兰枢的女儿,本就该如此!

    一天,吃过午饭,萧暮雪正带着几个女生跟男生抢乒乓球台,班长站在校门口扯着嗓门喊:“萧暮雪,萧暮雪……班主任老师找你。”

    萧暮雪把刚抢到的乒乓球拍往台子上一放,转身就走。背后传来学习委员急迫的声音:“暮雪!暮雪……帮我看看这个月的月考成绩!”

    随后,另外的人也开始叫嚷:“还有我的,暮雪,还有我……”

    “我的你也顺带给看看!”

    萧暮雪心想,干脆你们跟我一起去得了。她脚底生风,很快就到了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水泥地的屋子,中间拉一道帘子,一半住宿一半办公。这间办公室萧暮雪不是第一次来,每次来都觉得有些难过。在这间并不十分宽敞的房间里,靠窗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摆满了书籍、试卷。后面用来生活的地方,放了一张双人床,一个简易煤气灶,一个双开门衣柜,一把椅子和各种生活用品。两张凳子靠墙摆放,上面放着一摞还没有改完的卷子。一些婴儿用品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花花绿绿的,倒也是一种装饰。这个时候正是购物的高峰期,张宇涵的妻子刘雨燕带着孩子在小卖部卖货,只剩张宇涵一个人坐在窗前看书。见萧暮雪进来,他站起身,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份试卷:“你把这份卷子做一做,我给你掐时间。”

    萧暮雪也不说话,坐下就开始答题。从上个周末开始,每天午后一份试卷已经是惯例。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和历史已经做过了,今天是政治,应该是最后一科了。

    张宇涵看了一眼表,拿着刚才没看完的书在门口坐下,静静地看了起来。一本书还没看到三分之一,就听见萧暮雪说了一声:“做完了。”

    张宇涵拿过那份试卷大致扫了一眼,随口说:“你去吧。”

    萧暮雪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张宇涵叫住了她:“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让你单独做这些试卷?”

    萧暮雪恭敬地答道:“从小我就被教育: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别说。老师您这么做肯定有您这么做的道理。该让我知道的,您自然会告诉我。不然就算我问了,也没什么结果,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你也不想问为什么每次考试你的答案都正确,可分数却总是不高不低的?”

    “只要答案是对的,我不在意分数。”

    “分数关系每个月的排名和座次,你也不在意?”

    “我视力很好,坐哪里都无所谓。”

    “你难道不想得第一?原因?”

    “我父亲教过我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宇涵笑了:“你玩去吧。让学习委员和班长晚饭后来统计月考成绩。”他目送萧暮雪的背影消失在远处,默默地感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希望我们能留住你。他把这几天萧暮雪做过的所有试卷都拿了出来,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校长办公室是一间较纯粹的办公室,里面放着几张桌椅,还有一些书。校长和几个老师正在闲谈,见他进来,张口就问:“都做完了?”

    张宇涵把手里的卷子递了过去:“都在这里了。”他按学科把试卷分发到老师的手里,剩了一份语文试卷给自己。几个人认真看了起来,屋子里十分安静。

    最先说话的是化学老师:“这确实是那孩子做的?”

    张宇涵头也不抬:“难不成是我做的?”

    化学老师哼了一声:“就你那水平,是写不出这么完美的分子式的。”

    物理老师道:“你们俩先别说话了,先判完卷子再说。”

    屋子里又归于安静。

    过了一会,校长忍不住了:“这孩子的英语阅读能力简直惊人!”

    物理老师又一句:“校长,改完了卷子再说。”

    校长答应着,继续专注于试卷。

    终于,卷子看完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张宇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都别憋着了,说吧。”

    化学老师的嘴快:“说什么?说这孩子学习能力有多强?这不是有目共睹的事嘛,还需要说?”

    政治老师是个再过两年就要退休的老爷爷,性格温吞缓和:“我也观察她好久了。别看这孩子平时爱玩,也淘气,可一旦进入学习状态,那份专注力真是连我也没有的。我觉得,她值得我们培养。”

    张宇涵接口道:“她的学习成绩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她爱玩,可你们发现没有,其实她比别的孩子都用功,都爱看书。最重要的是,她受得了打击也耐得住寂寞,懂得藏拙。”

    校长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赞同。她的英语听说能力都是一流的,可是在课堂上她并不十分积极地回答问题,因为那样会暴露她的实力。之前我一直以为她的英语成绩充其量也就是个水平线上。直到那次在英语角遇见她,她竟然能用英语跟我对话,而且发音标准,用词准确,我才知道我看走眼了。”

    张宇涵又推了推眼镜:“看走眼的恐怕不止您一个人,还有我。开学的第一天,我见她的英语成绩是零分,也以为她偏科严重。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她的考试。”

    “多好!要不是她缺考一科,也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啊。”数学老师说,“她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你们一致认为可行,我也一点意见也没有。”

    校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要想好了,辅导她是课外的,我可不会给你辅导经费。”

    “爱才之心不只是你们才有,我也有。不给钱就不给钱吧,就当我为学校做贡献了。”

    校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历史老师:“你也说说你的意见。”

    历史老师摇头:“她对历史的熟悉程度估计不亚于我。我没意见。”

    校长笑了:“平时你们一个二个的,不是没事就来问我要辅导经费,就是来跟我抱怨学校的条件太艰苦了,要补助。今儿个怎么都这么大方了?”

    “我们大方是因为我们希望她能替我们出一口气。”化学老师快人快语,“只是希望她别辜负了我们一番心意。”

    张宇涵把试卷重新收了回来:“这个我可以保证!这孩子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只想攀高枝的人。”

    校长环视众人一圈,最后拍了板:“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一年级的下半期结束才会分文理科,在分班之前,你们都要给她开小灶,额外辅导,不让她出现偏科的问题。等她选定文理科之后,再由任课老师重点辅导。总之,把她作为这一届的重点对象来培养。另外,保密工作你们也要做好,绝对不可以对外宣扬。前年和去年的事,是个教训,不可以再犯。”

    “明天晚饭后我会找她讲这件事。”张宇涵把卷子卷成一个筒,在手上轻轻拍打,“回头我们再碰个面,安排一下补课时间。”

    众人答应着相继散去,只剩张宇涵还在和校长商谈细节。

    第二天晚饭后,萧暮雪约了几个女同学去河边洗衣服,刚出宿舍就被叫到了办公室。张宇涵对她讲了补课计划:“目前我们是这么安排的,你看如何?”

    萧暮雪表情平静地答应下来:“嗯,我知道了。”

    “这半学期你要文理兼修,学习任务相当重,你吃不吃得消?”

    “老师是问我身体?我从小就无病无痛,应该无碍。”

    “不光是身体,精神上的压力也很大。”

    “我这性格,就更不用担心这个了。”

    “还有,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嗯。”萧暮雪笑道,“老师,您如果信不过我,叮嘱多少次也没用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千叮咛万嘱咐?”

    “职业习惯。”

    “这倒不是。你应该听说了,这些年桥河中学的升学率一直差强人意,教委已经下了文件,如果未来三年内这种状况没有得到改善,我们学校要么并入别的学校,要么被取缔。其实这些年,并不是我们没有教出好的学生,而是好学生都被同行们强行挖走了。比如凌云中学,那是市重点扶持的重点高中。他们招生办的人削尖了脑袋到处打听,一旦听说哪里有好苗子,想方设法的都要挖走,软的不行,就动用教委的力量硬来。美其名曰是给有能力的学生提供更好的学习机会,实际上就是抢人,你不给也得给。我们这些普通中学没有他们那样的后台关系,只能听之任之。长期下来,就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真是岂有此理!”萧暮雪愤愤地说,“早早地摘掉了花蕾,却还要埋怨它不结果。世上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张宇涵苦笑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总之,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我知道该怎么做。”萧暮雪想了想又强调了一句,“老师您要相信我!”

    正说着,刘雨燕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师生二人便停止了谈话。萧暮雪也算是这间屋子的常客,却从来没跟刘雨燕说过话,只是每次见到她时礼貌地叫一声“师娘”,而她也仅仅点点头,就算是回应。刘雨燕看了张宇涵一眼,抱着孩子径直走到帘子后面。功夫不大,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从帘子后传来。

    萧暮雪听着这哭声,眨巴着眼睛啃着自己的大拇指在原地打转。张宇涵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转身退了出来。一路上,她还在想着那孩子的哭声,直到晚课铃声敲响,方才回过神来。

    月考成绩公布后,迎来了高中生活的第一个国庆假期。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今天的最后一堂课是体育。体育老师作了简短的训话后,就闪人了。体育委员非常激动地宣布:要回家的现在就可以走,不回家的等下课后自行解散。他话音刚落,不管是回家还是不回家的,都一哄而散。

    萧暮雪拎起放在cao场边的小包,向车站走去。刚穿过竹林,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蹦了出来:“坏丫头!”叶寒川背着包张开双臂站在路的尽头,“没想到我会来接你吧?感不感动?”

    萧暮雪微微屈膝,从他的胳膊下穿了过去:“感动就没有了,心塞倒是真的。”

    叶寒川跟了上来:“你心塞什么?”

    “我心塞……”萧暮雪突然转身,把手里的包扔了过去,正中他的面部,“哈哈……我心塞这么快你的身手就变迟钝了!”她蹲在地上,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

    叶寒川捂着被砸得发僵的鼻子,眼泪长淌短流:“萧暮雪……你这坏丫头!”

    “喂喂喂,从小到大你都叫我坏丫头,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吗?”

    “死丫头!臭丫头!”

    “行行行,反正我就是丫头命呗!你随意。”萧暮雪指了指远处一座隐约可见的小木屋,“走,丫头带爷吃好吃的去。”

    “什么好吃的?”

    “桥河锅盔呀!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哇,这个可以有!早就听说桥河锅盔味绝一方,今天我要亲自尝尝。”

    萧暮雪嫌弃地看着他:“瞧你那点出息。凌云中学少你好吃的了?”

    叶寒川挥挥手:“凌云中学的伙食是好,可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这类小吃。”

    萧暮雪露出满意地笑:“算你识货。”

    叶寒川在心里说:我可以不识货,但不能不识相。他打量着身边的人儿,发现她清瘦了一些:“你的生活费够用吗?”

    萧暮雪点点头:“足够了。这个月还剩了不少。”

    叶寒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要太节约了,一定要吃好吃饱。”

    萧暮雪看了他一眼:“放心吧,像我这种超级吃货,怎么舍得在美食面前委屈自己。”

    叶寒川也不争辩,指着路边的风景一路闲聊。

    据某位道行高深的阴阳先生说,桥河镇虽无河无桥,却四通八达,是来往车辆的必经之地,自古兵家必争,风水那是相当的不错。又有史料记载,当年全面抗日的时候,一支抗日部队途径桥河镇,人困马乏,粮食短缺。当地一位农夫拿出自家所有的粮食,连夜磨成了面粉,第二天在桥头搭灶开炉,做了无数的锅盔供过往军士享用,分文不取。他说:我年事已高,不能上阵杀敌;又无儿孙,可保家卫国。唯有尽一己之力,让大家吃顿饱饭,好有力气多杀几个鬼子!军官听后,感慨道:如我中华儿郎都有这般气节,何愁日寇不灭?何愁疆土难收?

    从此,桥头锅盔便名声远扬。

    这锅盔分为两大类:夹菜和不夹菜的。夹菜的面饼几乎没有什么味道,烤至金黄后取出,趁热从中间切开,再根据个人口味,夹上美味多汁的凉菜,如红油肚丝、香菜拌猪耳、rou末酸豇豆、夫妻肺片、白切rou、腌黄瓜……一口下去,香得找不到舌头。不夹菜的面饼则是用自家种的菜籽油和面,加少许盐揉开,做成四四方方的面饼,两面都沾上芝麻,放进炉灶里烤得又酥又脆,趁热咬一口,唇齿留香。

    就这么简单的一道吃食,引得过往的人流连驻足,久久不相忘。

    萧暮雪要了一个素锅盔,又要了一个红油肚丝的给叶寒川:“今儿让你尝尝什么叫美味。”

    “你怎么不要一个夹菜的?”

    “女孩子吃那么多rou干什么。”

    叶寒川拿过那个素锅盔还给老板:“把您这里夹菜的一样给我来两个。”

    萧暮雪问:“你干嘛?”

    叶寒川没理她,按照价目表随手把钱递了过去:“腌黄瓜的就不要了,红油肚丝给我装四个……呃,素饼也来四个吧,或许真的有人爱吃。”

    萧暮雪有点生气:“你干嘛?钱不是这么花的!”

    叶寒川瞪了她一眼:“我想吃还不行吗?”

    萧暮雪出了一口粗气,竭力忍耐自己的火气:“你是在嫌我穷?”

    叶寒川立刻警觉起来:“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想带几个回去给外公外婆。况且我今天打算去你家蹭饭,这么久不见了,总得给爷爷他们带点见面礼吧。”

    萧暮雪死死盯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那还差不多。”萧暮雪放下心来,“还以为你瞧不起我呢!那好吧,你要给长辈们买也是心意,我就不管了。”

    “就你多心!”

    萧暮雪吐了吐舌头:“我还不是不想你乱花钱。”

    叶寒川白了她一眼:“你几时看我乱花钱了?”

    萧暮雪撇了撇嘴:“在我没看见的时候。”

    叶寒川语结:“你……”

    卖锅盔的老板笑道:“你们俩感情真好!是发小吧?”

    叶寒川很是得意:“老板好眼力!”

    萧暮雪道:“您别听他胡说,我们俩是冤家对头。”

    老板笑得更厉害了:“姑娘听没听过一句话么,欢喜冤家?”

    萧暮雪刚想反驳,叶寒川已拎着打包好的锅盔,拽着她离开了锅盔摊:“咱们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车了。”

    老板的笑声越发爽朗了。

    萧暮雪撅着嘴说:“笑笑笑……什么事那么好笑?”

    叶寒川指了指手里的锅盔:“他当然要笑,我这样的顾主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萧暮雪切了一声,拿起一个红油肚丝的锅盔享用起来。

    叶寒川看着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脸上溢出了快乐的笑。

    车上人挨人,人挤人,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得前胸贴后背。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挤到靠窗的地方站好,车还没开出多远,萧暮雪就晕车了。没有位置可以坐,叶寒川打开窗户,让她迎风站立:“难受了就靠在我肩上休息。”

    萧暮雪微微摇了摇头。

    叶寒川看了看她紧闭的眼和苍白的脸,手一伸,就将她揽进怀里:“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死犟,真是服了你了!”他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护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撑在车窗上,稳稳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周围的躁动和拥挤。

    萧暮雪想要站直身子,浑身却没有一丝力气,也就懒得挣扎,索性靠着他闭目养神。

    山路崎岖,汽车颠簸着前行。风从耳边掠过,还带着午时残留的温度。阳光渐渐淡了下来,嘈杂的人声慢慢远离,不知不觉中,萧暮雪睡着了。

    鼻尖传来阵阵清香。叶寒川低头嗅着那一头青丝,只盼望这条路永远也不要有尽头。

    这个夏天,就在窗外逐渐稀少的蝉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