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粉墙花树
“二郎去了大宋?” 季青辰并不认为,楼云提前回大宋,她和陈文昌就不能顺利订亲。 但她坐在唐坊海船上,远望着大宋明州港船帆相连的海岸线,她万万没料到老二季辰龙居然参加了金国对大宋的边境的一次逆袭。 更要命的是,他极可能被宋人捉住了。 而在她头痛不已的时候,她耳朵里还要听着陈洪与季辰虎为了聘礼嫁妆的争论声,此时的她就不能不觉得: 临安城里的韩参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金宋两国表面‘交’好,暗中各自备战的情况已经一百年来年了。你这边既然还在密议要收复北地,难道不应该更防着人家先发制人吗? 江北边境的防备居然被攻破,宋军战败了。 她无语之中,实在不能不想起楼云在鼓楼上对江北边军兵源不佳的评语。 她苦思着楼云是不是有改良兵源的打算,又在心里坚决反对他曾经想拉季辰虎进泉州水师的企图。 拉了季辰虎,就等于拉了三千坊丁进宋军,让他们为大宋抛头洒血。 但要不是她坚持要回大宋,他们面对的就仅是扶桑人,而不是可怕十倍的金人、西夏人和‘蒙’古人。 她绝不会答应。 她深知,大部分坊丁根本就不记得故土了。更没从心底把大宋当故国。 除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园,他们可不会令行禁止。就算是季辰虎,如果为了抢老婆、保护唐坊之外的原因让他们上战场,他们要么被严格军法压制得做逃兵。要么抢上了瘾做海贼、流寇。 然而这样一想,再想起江北边境的军队如此不可靠,她到了泉州城后,难道仍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仍然只有全力准备向南洋逃走的后路,才是上策? “不需担心。” 唐坊船舷边的拐角。她收回远望的目光。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陈文昌,他正步下了船楼的楼梯,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暗叹一声,竟然不知道如何与他面对面说话,只好侧低了头站着。听着陈文昌小声安慰着她,道: “叔父那里。我自去劝说。你不用理睬他。” 因为他话里明显的不以为然,分明是对陈洪在二楼船厅里漫天要价卖侄儿鄙视至极。她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便也转过头来看他。 “二郎的事情,我已经托了在临安城的同窗。到兵部衙‘门’里帮你去打听了。” “……多谢二公子。” 她也托了黄七郎,请他到江北边军里去帮她打听季辰龙的下落。现在她急也无用。好在金国毕竟没有打算大举南下,现在已经罢兵。 只要季辰龙没被宋军在战场上杀死,总能在俘虏里找出来。 到时候就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他对大宋可是极有好感的。 季辰龙要不是被四明书院买来的历次科举试题集难度吓到了,他已经把唐坊让给三郎,直接去四明书院读书,然后直接参加科举了。 去高丽‘私’学读书只是他无奈的选择。靠他自学,毕竟和大宋那样官、‘私’书院、家塾、舍馆、书会的‘激’烈竞争相差太远。 她只能放下了几许心事。微微抬眸。 清澄的海天间,陈文昌和她一样,也有些局促的笑容落入她的眼中。 这几个月来。她和陈文昌其实并没有好好说过一回话。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陈文昌。 一年过去,他仍然是和泉州城里初相见时一样,容长的瘦脸,温润的眼神。 他用白底竹纹发带束着*的黑方发髻。发带随意飘落在肩头,一身衣裳也是白绢墨竹‘色’笼纱大衫,透薄的青纱下能看到衣袖上的竹叶飘影。 他仿似是泉州城城墙之角。一丛自然生长的野山竹。 他腰中‘玉’腰,还悬着一串白中泛出古老青纹的刀形串‘玉’。 她琢磨那刀形串‘玉’。看起来是上古时的钱币,陈文昌虽然是读书人。果然还是海商世家出身。 然后,她也发现陈文昌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暗叹口气,悄悄把自己的手贴着腰放到了身后。 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把右腕上那串泛旧的白荔枝‘花’腕绳向里面扼了一扼。 因为楼云老是看着这腕绳,她也早就发觉,她把陈文昌送给她的贴身之物天天戴着,似乎也不见得是好事。 泉州城中的大宋‘女’子未必会如此,陈文昌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她这样随意。 但她也懒得摘了。 “……” 而陈文昌看着眼前这低眸浅笑的‘女’子,也在回忆想着去年的那一日。 他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她。 早在一年前,他从泉南书院里走回家中时。因为感觉到有人打量的视线,他回过头,就在远远的粉墙‘花’树下,看到了一名‘女’子。 当时,他就愣了神。 府衙大街上人‘潮’涌涌,她头戴着绿荔枝‘花’的帷帽围纱,静静坐在一头‘花’骡子的背上。 人群之后,他看不到她的眉目和发髻首饰,只看到了她长及腰下的绿围纱边沿,纱下‘露’出了宋服的白绢衫裙,还有裙角绽出的绿面绣鞋。 泉州城的市井小民们有在屋里屋外种荔枝树、种茶‘花’的习惯。就算是她骑骡静驻的小街口,眼前也正是七月里雪白荔枝‘花’朵盛开的时候。 她停在了一堵粉墙下,骡下飘满了一地翻卷的雪白荔枝‘花’瓣。 在她身后还有伸出墙外的三四株粉红茶‘花’,大如碗口开得如朝霞连云一般,被傍晚的风一吹,这‘花’儿便纷纷飘落。 浅白嫣红。 因为他停在角‘门’边向她回望。因为他的视线直接落到她的围纱面上,她侧过了头去, 下了骡背转身回避。 小街口那边住着的是几家小商户,年初时把粉墙刷得雪白。又砌上了黛青‘色’玲珑格子的墙窗。伸出墙来的茶‘花’树却是种了好几年了。 随着她的落地,脚边铺就的白荔枝‘花’吹起。带起一阵甜蜜的‘花’香。他看到了她的脚尖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花’朵,她的绿纱白裙上也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媚红。 她坐在骡上,等了不少时间了? 是在等他? 那粉红茶‘花’有着美人抓破脸的戏称,因为颜‘色’可爱,又是价格便宜不用太费功夫养护的普通品种,所以泉州人在家中种它的很多。 只需一眼。他能大约猜测出这‘女’子的身份。 泉南书院在城外蕃坊附近,所以他天天都能看到‘露’胳脯、‘露’‘腿’,甚至‘露’‘胸’脯的蕃‘女’。而城内闹市的瓦舍勾栏里,那里最火爆的戏目,也是相扑社的‘女’子们角斗。 无良的社主。经常会为了吸引市井观众而让‘女’相扑手们半身赤-‘裸’上阵,所以总会被狂呼‘乱’叫的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酒楼上下也有不少市井和商家‘女’子观看。 泉州城的士人们为了此事有伤风化,不时会在学谕、府官面前劝禁此事。 但此时的乡下农家因为衣料粗糙,夏秋日在田地中赤-身耕种的男‘女’比比皆是。‘女’子角斗时赤-身本也是民风所在。更何况宫中还有相扑社呢,当初仁宗皇帝在东京城元宵‘花’灯节里与民同乐,最喜欢看的也是这样的赤-身‘女’子相扑。 官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无知小民? 所以陈文昌第一眼看到骡背上的‘女’子时,就知道: 她既不是蕃‘女’。也不是普通小户出生。 以他见过官宦、富室、市井、蕃民各类‘女’子的眼光来看,她虽然独自一人骑骡停在陈家大宅附近的街口,但她本应该是有仆从为她牵骡。并且前后护送引路的。 那披着红绿大‘花’‘色’坐毡的黑骡子,此时老实地停在远处小街街口。 骡子的缰绳也被她扼在绢袖里。 但这样的健骡子他骑过好几次,力气大又倔强不听话,不是有相熟的骑仆牵骡,根本不会轻易安静下来。 她必定让骡仆躲到了附近,为的是不叫外人看出身份。 所以她的仆从应该是他。是陈家轻易能查出来历的人。 ——只可能是海商家中的仆从。 所以,他尽管觉得万分诧异。甚至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神飞万里。他还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本能地意识到: 她是唐坊季氏。 十有*。 现在是季风吹抚的时节,正是她泛船南下,从扶桑远至泉州,揽尽万金的美好时光…… 而家中最近这大半年向他反复提起亲事,也只有唐坊季氏。 如他身为男子,因为压根不知道这海外夷‘女’是什么模样,昨天看到画像时还要思索犹豫,无法决定。这季氏也必定亲眼看他一次,才会开始认真考虑季陈两家联姻的婚事吧? 荔枝甜香被风吹动,绿荔枝‘花’的围纱紧贴住她的削肩。 她背侧着的身影美好,如白墙上盛开的粉绿茶‘花’。 他知道自已对她身份的推断,有如佛经变文里上刀山下油锅般的离奇妄念,但他心中偏偏觉得极是欢欣。 欢喜起来,就不愿意去否认。 是火坑也愿意跳一跳。 于是,他也在陈府的西边小角‘门’处站住了脚,背着书箱远看着她。 一直看到夕阳将落,一直看到她忍无可忍。 她终于抛下伪装,直接丢弃了根本不听话不肯跟她走的骡子,提着裙子步行离开。 那一刻,他独自站在家‘门’口,哈哈大笑。 他转头兴冲冲地跑回府,差了父亲的老仆赶紧去看看。 而不待老仆看清那牵骡子的骑仆到底是哪一家海商人家,到底是不是蕃坊里的季氏分栈点的伙计。那骡子却自己跑了。 它一直跑回到了蕃坊里的一家骡马车行。 这骡子是租的。 他贴了老脸也没能打听出是谁家来租的骡子,只知道是海船船主,船主看着是宋人。 他意外之时,也不由得再次在房中大笑。 她是没打算隐瞒他吗? 好有趣的季氏。 泉州、明州、广州的海船船主都是登记在册的,陈家老仆打听不出来的宋人海船船主难道不就是唐坊? 她和蕃‘女’一样大胆直接,却也和宋‘女’一样明白什么是含蓄委婉。 她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养出这样的‘性’格? 她是在告诉他,他要是有兴趣去查,就能猜测到她的来意,他要连查一查的兴致都没有,这件事便也像没发生过一样…… 唐坊,在万里之外。 他愿意来吗?Q ps:抱歉了,这阵子没办法按时上来,所以一直是后台自动更新。。 鞠躬感谢珂妃、小菊灯、童真无瑕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旎旎2002的礼物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