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冷夜
雒都冬天的关键词是阴冷,以及多云。 初冬的多雨季节过去以后,整座城市好像被一片阴霾的云笼盖,空气里尽是湿意。 那带着寒气的潮意可以轻易穿透厚厚的衣服,直钻到人的骨头里,如果再遇上大风的天气,被那一股股难熬的寒冷冲击着,真是让人恨不得把脑袋都缩进脖子里。 凌俐抹掉玻璃上凝结的雾气,凑近窗户去看屋外被风吹得行走艰难的人们,心里发愁一会儿要怎么回去。 屋子里倒是暖和又舒适,轻缓的音乐,伴随着咖啡的清苦香味,以及脚下缓缓升腾的地暖,给人一种温暖如春的错觉。 然而刚才出来得慌张,只拿了件薄薄的大衣。一会儿顶着风回家,虽然短短一公里的路,却怕是会被冻成冰棍了。 这些天因为秦兴海的案子忙得昏天黑地,凌俐重新调整思路阅卷后,稍微有了点头绪,祝锦川也终于有空和她一起去昌山的监狱面见委托人,时间就定在了周四。 昌山离雒都四百来公里,虽然通了高速路,但是弯多路险,冬天又有暗冰,最高限速八十公里每小时。一来一去的,一天时间都不够往返,因此是要在外住一晚的。 对于要跟祝锦川出差,凌俐有些忐忑,然而为了案子,又不得不去。因此,一下班,她就在家里收拾了简单的行李。 行李整理完毕,她站在窗前发着愣想着案情,忽然发现,从她家窗口望下去,不到十米远的树下,有一抹瘦高到突兀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楚脸,可那身形迅速在她脑海里和一个名字对上了号,也直觉般地认识到,这个人,是来找她的。 此时,她坐在家附近这间小小的咖啡屋里,一直沉默着。 等手中杯子里升腾的水雾渐渐散去,钟承衡的脸,也渐渐清晰。 这八年间,在庭上的寥寥数次见面,她远远看着都觉得钟承衡没怎么变。然而,这离得近了仔细观察,她发现,他已经变了很多。 他眼角已爬着好些皱纹,眸子里早没了那年熠熠生辉的光彩,以前毫不掩饰的锋芒毕露,现在也被若有若无的颓然所代替。 凌俐低着头牵起嘴角冷笑,即使逃过了法律的惩罚,逃过了死刑或者被禁锢一辈子,但经历了这八年的牢狱之灾,即使当年神采飞扬如钟承衡,也会落到眼前这个失意的中年人的形象。 对于天子骄子钟承衡来说,他所失去的,远不止八年的时光这么简单。 见凌俐低着头不肯说话,钟承衡首先开口:“听美娜说,你现在是律师。你不是喜欢植物吗?我以为你会考阜南大学的植物学。” 凌俐转头看向窗外,毫不掩饰声音的冷意:“家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谁还能一门心思只管考试。” 听到她的回答,钟承衡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好一阵。 在微叹口气后,他又开口:“你相信我,真凶不是我,我也很痛苦。” 凌俐却折过脸直直盯着他:“何必浪费时间演戏,检察院已经不会抗诉,你永远自由了。与其来跟我唱念做打,不如再好好筹划一番怎么引起媒体关注,多得点国家赔偿款吧。” 这些天,时不时有关于钟承衡的新闻见报,什么沉冤八年终昭雪、伉俪情深共患难,什么时光易逝、青春不再,甚至还有所谓社会学家呼吁国家拨款帮助钟承衡重新创业的,标题怎么狗血、怎么煽情、怎么扯眼球就怎么来。 记者们需要这样的题材吸引点击率,而钟承衡,也需要有人造势,从而获取更大的利益。 听她说起国家赔偿,钟承衡眸子倏然一紧,嘴唇抿紧沉默了好一会儿。 凌俐都喝下了半盏茶,他才又开口。 他说:“关于当年的事,你只需要想一想,我是个医生,我要想杀人,怎么会采用毒鼠强这样的毒药?” 凌俐正盯着桌面发呆,闻言抬起眸子:“钟医生,你还真是敬业呢。难不成,你们作为医生的,杀个人还要分药物的三六九等?” 钟承衡愣了愣,摇着头:“我的意思是,我如果要杀一个人,怎么会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就算选毒药,也有很多不留痕迹的选择,比如蓖麻毒素、鹅膏毒素,怎么会选毒鼠强?” 凌俐被他的话说得冷冷一笑:“钟医生,这就是你聪明的地方了,毒鼠强这种简单粗暴的大路货,才会把人往歧路上引。你最后的脱罪,不也是因为没法查清楚毒鼠强的来源吗?如果是你说的那些药品,普通人哪里碰得到?一旦事发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这一通貌似很合理的话,以及声音里明显嘲讽的意味,让钟承衡无言以对。 好半晌,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明白过来。我没做过,所以也不会请求你的原谅。只是,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请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推到凌俐面前:“这是我的新号码。” 凌俐眼皮都不抬一下,摸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 钟承衡也不生气,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又写了一张,依旧推到她面前,只是没有立即拿开放在纸条上的手。 他缓声说道:“小俐,我知道,当年因为案子没有结果,你一直坚持着不火化遗体,一年的冷藏费十几万,两年下来,你连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我现在虽然一文不名,不过,不久后至少还能有笔国家赔偿款。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请一定要告诉我。” 听到钟承衡说起老家的房子,凌俐眼神一黯。 那座见证过她年少时候幸福时光的小院,那一丛丛陪着她成长的苍翠花木,早已化为乌有。 她手里有点价值的,那些年或被卖或被骗,早就消耗得干干净净,舅舅虽然能帮衬一下,可毕竟还有自己的一大家人。 从上大学开始,她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奔波、打工,为助学贷款、特困生名额,一次次低头求人,过得憋屈又辛苦。 可跟留不住亲人遗体等到沉冤昭雪的一天相比,这些磨难,都算不得什么。 凌俐还在发愣,钟承衡又说:“我这辈子,爱过的女人只有小伶一人。她走了,我理所当然要照顾你。不管你误会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 听到他这样的一段话,凌俐却是表情淡漠,一点反应都没有。 钟承衡见她不愿意再谈下去的模样,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起身离去。 在吧台结账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凌俐,有些感叹。 凌俐,果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只不过,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这是她最心疼的meimei,也是在这世上她最后一个至亲。只希望,在迈过这个坎以后,凌俐能振作起来,也不要再经历离丧之苦。 想起早已逝去的那个人,他心口一阵阵挖心嗜骨的疼。 已经八年过去,可是每当想起她,他心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悔意。 如果那时候她愿意跟他离去,如果他那时候再果断一点敢于抛下一切,如果在对待他们感情这件事上,他能一直坚持自己强硬态度的话…… 可惜没如果,斯人已逝,唯有追思。 他眸子里掩不住的黯淡,默默站了会,便转身离去。 看着钟承衡的背影没入茫茫夜色中,凌俐深吸一口气,喝干杯里的茶,也起身回家。 从咖啡屋出来,只几分钟的路程,果然冻得凌俐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 被风吹得哆哆嗦嗦,然而家里又没有暖气,老房子墙也不够厚不那么保温,再加上雒都无处不在的潮湿,哪怕进了屋房门窗户关得紧紧的,凌俐还是好久都没缓过气。 她只觉得血液都快要被凝固,立刻决定冲一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等洗完澡,四肢百骸都暖融融了,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凌俐穿好睡衣,找出吹风机吹着头发。吹风机发出的嗡嗡声,让她有些想睡觉。 好一会儿头发终于干了八成,她有些不耐烦再和一头青丝纠缠,也有些讨厌那一阵让她疲惫的噪音,关掉吹风扔在一边,抬头望着窗外如墨色般的黑夜,心头涌过一丝烦躁。 她始终没办法平静地对待钟承衡,哪怕他在法律上是无罪的。再想想明天要去面对的那个杀人犯…… 凌俐叹了口气,果然不该这样勉强自己,逼迫自己一遍遍去面对曾经的伤。 背负着一口气固然能鞭策自己前进,可是心情这样糟糕,真是得不偿失。 闷闷地踱到书桌前,她收拾起明天要带的笔记本。 刚拿起本子,一片粉红的叶子坠了下来,轻轻落在桌面上,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彩。 这是南之易送给她的那枚叶脉书签。虽然被她捏得皱巴巴,不过好在没有碎掉,在笔记本里压了几天,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摸样。 凌俐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已经没了叶子的法国梧桐,再低头,那一抹柔和的粉红飘入眼帘,只觉得心里微暖。 能伤害到她的人和事固然很多,可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多些。 吕潇潇、南之易,这两个人虽然总说她笨,却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对她伸出援手,也毫不介意她的卑微和一文不名。 想起这两人,凌俐不禁微笑起来。 一个疯癫,一个泼辣,一个高大,一个娇俏,又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不管是才还是貌,都很相配。 凌俐皱起了眉头,第一次认真思考起来应当怎么撮合这两个人。 要让不着调又超级脸盲的南大神记住吕大小姐的名字,还真得废点功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