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邋遢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凌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腿有些发软,刚才那一瞬间涌起的勇气悄悄褪去,紧张的情绪又占了上风,脊背上也像有毛毛虫爬过一般,一大片皮肤都痒了起来。 好一会儿,一直沉默的祝锦川开口,声音平静:“当时还有另外的实习律师小程在场,他说的也和凌俐完全一致。曲佳为什么会突然精神异常,恐怕只能等她清醒了才知道。” 顿了顿,祝锦川补充:“曲佳的案子恐怕近期不会开庭,律师无用武之地。等会我把代理费全额退还给你们,你们先等着允许取保候审的通知吧。” 他这一段话刺得曲临江又站了起来,声音里怒气冲天:“祝锦川,我好好一个女儿交到你们手上,你说不管就不管了?” 他又转头看向凌俐,眼神里全是怨恨:“会见一次就把我女儿逼疯,你轻描淡写的话就想把这事混过去?没那么容易!” 凌俐被他看得退了两步,祝锦川却不受他威胁,依旧是淡淡的语气:“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都讲证据。你们说凌俐逼疯曲佳,空口无凭。但是你刚才想打凌俐,却是证据确凿。” 曲临江胸口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地说:“你别想糊弄我,一周前佳佳才做了鉴定,精神完全正常。” 祝锦川轻哼一声,嘴角挂着讥诮:“之前你们家属盼着她精神不正常能减刑,现在真的不正常了,又来怪我们?你们这此一时彼一时的,可真难伺候。” 却见曲临江朝前迈了一大步,挥着手臂扑向祝锦川,眼看拳头就要落在祝锦川的脸上,惊得凌厉捂住嘴差点叫出声。 然而拳头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是钱丽婷死死拉住了曲临江,嘴里恳求着:“临江,冷静些,佳佳的事还没解决……” 祝锦川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冷冷说道:“你倒是打人上瘾了。如果你想撒野,建议你下手控制好力道,一旦牙齿脱落或者折断两枚就达到刑事立案标准,我可不是你能用钱摆平的人。” 曲临江咬着腮帮子似是极力忍着怒火,好一会儿终于放下拳头,一字一句地说:“祝锦川,你等着,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你。” 祝锦川点点头:“没问题,我和凌俐的态度一样,你可以走正常渠道投诉我。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想弄些下三滥的手段抹黑我,我不介意跟你打十年八年名誉权官司。” 话都说到这份上,谈话自然无法进行下去。 听着曲临江大力摔门又渐渐远去的声音,祝锦川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坐进宽大的椅子里,两腿交叉搭在桌上,伸手拿起桌面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地吸了口,又缓缓吐出烟圈,两眼看着窗外似在沉思。 办公室里弥漫的烟味让凌俐有些不舒服,也有点紧张。 祝锦川很少抽烟,除非是在特别心烦的时候。 凌俐不想打扰正在思考问题的祝锦川,但是刚才是他一力承担责任,让曲临江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走,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她咬了咬唇刚想要开口说谢谢,祝锦川突然转过头:“你不用说什么感谢的话,我这是为了所里的面子,并不是给你撑腰。” 凌俐低下头去,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也并没有奢求祝锦川能给她特殊的照顾。只是,他这样**裸毫不遮掩地说出来,还是让凌俐有些不好受。 祝锦川又抽了口烟,面色没什么变化,话却毫不留情:“你倒是有本事,捅的篓子这么与众不同。市检察院公诉一处的曾处长今早上的电话,嫌疑人作案时精神正常侦查起诉阶段却疯了的,他工作十几年第一次遇到。十几个检察官周末开紧急会议研究,翻了无数法条,才决定先移送起诉再建议法院中止审理。” 凌俐却似对他话中的嘲弄和讽刺毫不在意,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着微光:“如果移送起诉,那我们就能向法院申请阅卷了,说不定能从卷宗里……”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祝锦川狠狠打断:“你会不会抓重点?我刚才的话是让你去申请阅卷吗?我再说一次,这个案子不办了,你自己惹麻烦就算了,别把脏水引到我这里!” 凌俐还没来得及回话,祝锦川猛然站起身,眼底泛起一丝烦躁。 他将抽了几口的烟摁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声音里罕见地带了怒意:“你正式执业一年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搞清楚?本来你上一个案子效果不错,我还以为你开窍了。谁知道,还是那颗不可雕的脑袋!” 凌俐被他吼得愣怔在原地,只觉得脑袋里白茫茫一片。 好一会儿,酸涩难当的情绪终于从心底泛起,直直地冲上脑门让她有些想掉泪。 她咬着牙忍下泪意,缓缓地问:“原来在您眼里,一直认为我是根朽木?” 祝锦川轻皱起眉头盯着她,也不答话,可他眼里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冷意,让凌俐的心也一寸寸沉下来。 她强忍着心底的失落,继续追问:“如果不是我舅舅当年的善举,您也不会把我当废物一样养在这里吧?” 祝锦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一开始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是你连续犯错,协议书都拟好的情况下当事人净身出户,离婚案办成这样,我真是闻所未闻。” 凌俐点点头:“所以,您后来就再也不给我机会了?所以,把我放在所里当垃圾桶,专门处理别人不愿意办的案子?” 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时候问出来,不过是逼着自己没有退路,不能再缩进龟壳里躲起来。 祝锦川愣了愣,眸子里有一丝意外闪过。他深深看了凌俐几眼,缓缓说道:“算了,和你也解释不清楚。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你先休息几天调整下心情,以后我继续安排民事案子给你。” 凌俐却坚持说:“不要,当事人并没有结束委托,这个案子没有结束。我要向法院申请阅卷继续调查。” 她的话让祝锦川火冒三丈:“你能不能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坚持?你就不知道你这些可笑行为是在做无用功吗?” 凌俐定定地看着他:“祝主任,在你的眼里,所有不功利不求回报的行为,都是可笑的吗?” 祝锦川有些错愕,不明白她的疑问从何而来。 凌俐稍稍平复了情绪,又接着说下去:“三年前您接的那个法律援助的故意杀人案,您明知道被告人可能被刑讯逼供,却不敢继续调查下去,甚至在被告人坚称自己无罪的情况下依然做有罪辩护,违背律师职业道德。” 她顿了顿,继续说:“您不惜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就是因为不想和检察院杠上,不想做无用功对吗?” 祝锦川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凌俐,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凌俐笑笑:“把被告人当成棋子,有舆论热点的就下大力气辩护炒作,没人在意没有噱头的普通案件,您就马马虎虎糊弄。这真的是律师该做的?” 祝锦川终于被她的话刺疼,声音沉沉:“凌俐,你不要得寸进尺、信口开河。如果你还想继续……” 凌俐打断他,语气坚定:“既然您今天说开了,那我也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承认我最初的错误,确实是因为太大意经验也不够,没有做到必要的提醒。可是,也从来没有人提醒过我应该做些什么。我第一次得到的指点,居然是来自于所上的会计林姐,而不是您。” 凌俐的话让祝锦川沉默了一阵子,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凌俐,刚才是我一时的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知不知道你不适合做律师?从你代理的第一个案子开始,我就明白你性格太谨慎,资质平平又不懂变通。” 他略停了几秒,又继续说了下去:“我以为你会明白这点知难而退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坚持一年。” 祝锦川声音缓和了不少,可他话里隐含的自己从来没有被他认可过的含义,让凌俐更加难受。 回想这一年的时间,祝锦川既没有称赞,更不会骂她,哪怕她做错事,最多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下次注意”。 有时候凌俐甚至会羡慕被其他律师骂得狗血淋头眼泪汪汪的助理们,至少别人还有人愿意骂愿意管。 可是她不管努不努力、认不认真、犯不犯错,都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这样死水无澜的日子,经过这一场大闹,终于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吧。 努力绷直脊背,凌俐直视着祝锦川的眼睛:“这个案子,我有我的坚持,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质疑而改变。但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没有抗衡所里决定的能力,所以我的坚持也不会有机会。 这一年里,我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说句老实话,从我进来的那天起,我可能就被您打了标签,只是作为当事人的我毫不知情。抱歉,我辞职。还有最后的一句话想对您说,您这种还人情的方式,很卑劣!” 祝锦川眯起眼睛,眉头紧皱,伶俐已经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