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披麻
原来大家是这么看待她最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是黄秀才不忍心女儿死,做了女儿的垫脚石。 黄老爹犹豫半晌,见金穗仿佛早料到他要说什么般没出现大的不妥,心下松口气,又恼那些妇人长舌,他拧着粗眉说:“穗娘儿,你还愿意见你爹最后一面吗?庙里的和尚算了时间,说他那死法儿,恐阎王发怒,要挑晚上下葬。本来要到头七之日才下葬的,和尚说,要错开阎王遣小鬼的时间,只能提前几天下葬了。这天儿就要黑了,我怕你害怕,现在去看一眼,免得晚上做梦。可好?” 那和尚还说,他那儿子是思念娘子过重,殉情而亡的,要早早了了凡尘事,好去奈何桥上追他娘子。只这话不适合说给她小女孩听,黄老爹便隐了过去。 金穗想,她顶着个沉塘妇之女的名头尚且要遭世人唾弃,若这会儿再不出去,冠上不孝之名,恐怕那群女人会跑回来用唾沫淹死她。 她点点头,心里更加疲惫。 黄老爹仇大苦深的脸不变,喊了翠眉进来给她穿衣,他自己避了出去,临走时,翠眉叫住他:“老太爷,我抱得动姑娘,您去前面招呼就是了。” 黄老爹依然不放心,又叫了珍眉来帮手。 翠眉给虚弱的金穗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罩上秋日的薄衫,外面再罩上白麻孝衣,又喂给她珍眉端来的热粥垫肚子,然后抱着她走出了那道今天开开合合多次的门。 金穗注意了下,那棉衣棉裤大概是临时改装的,针脚不够密,透出来的缝里隐约是大红颜色,看来是为了黄秀才或是她娘的热孝而急着改的,因这套棉衣裤明显小了点儿。 走出这栋屋子,入目的便是那一溜儿四间土房。 她扭头一看,院子里种有几棵枣树和柿子树,院墙边上有围起来的花圃。穿过果树林,前面的围墙上开了一道门,门外又是一片树林,只是这里的树种换了棕树。 穿过两排棕树,是一排三间的屋子,中间最大,两边的小一些。屋子里里外外挂着白幡,中间那间最大的便是黄秀才的灵堂了。 金穗吹了晚风,又有咳嗽之意,强忍着压下,等那阵咳嗽劲儿过去,她恹恹地靠在翠眉肩头,心里想着,终于来了。 翠眉在走进灵堂之前,小声在她耳边安慰道:“姑娘,有我呢。莫怕。” 本来哭闹的灵堂在翠眉走进来的时候,应该说金穗小小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翠眉越过几排请来哭灵哭得稀里哗啦的人,抱着金穗到了前面。 灵堂里多为男人,女孩儿只有后走进来的这三个,包括金穗、翠眉和珍眉,三人都披麻戴孝。 黄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黄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他又不能给儿子下跪,因此站在火盆边上,满面悲伤,脊背佝偻着。黄老爹是个老实憨厚的,此时村里人见他这副落魄样子,心里都不落忍,让自家年纪大点不怕事儿的儿子们到灵前哭两声,算个意思。 金穗进来后,大人的目光落在金穗身上,身后十几二十个少年的目光却落在了翠眉身上。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翠眉一身素白衣裳,眼睛红肿,神色可怜,她本来就长得比一般村里女孩漂亮,没种过地干过粗活的面貌肌肤总要精致几分,倒是吸引了几个少年的目光。 金穗目不斜视,只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怪不得花大娘着急忙慌地要给翠眉找人家,原来翠眉还是很有市场的。 翠眉直把她抱到火盆前面,离火盆最近的少年哭声一顿,略显恭敬地让开位置。 翠眉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把金穗放到地上,扶着歪歪斜斜的小身子站好,正要提醒金穗跪下,就见黄老爹拿了两团火纸过来铺在地上。原来是他恐地上冰凉,金穗身体本就寒虚,再不能受凉的,着急之下便想到了这个法儿。 别人做当然不合适,但黄老爹是黄秀才的老子,他亲自给孙女铺火纸做蒲团,别人自然不能挑出错儿来。 金穗脚掌第一次落地,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孱弱到连站立都困难,只这么一小会儿,还有翠眉扶着卸去了大半力道,她仍是小腿打晃,浑身的疙瘩都冒出来了。 顺着翠眉的力道,她慢慢跪在火纸上,老老实实叩了三个头,翠眉和珍眉跪在她身边烧纸,黄老爹扶着灵柩,忍着悲痛说:“金穗,你看一眼你爹……” 金穗稍稍抬起眼,黄秀才的遗体正躺在堂中的棺材里,棺材放在一条长桌子上,她个子小,自然是看不到的。 翠眉抱起金穗,身边过来几个身高马大的村里男人,护着她,恐死者的遗容吓到了小姑娘。 金穗早见过黄秀才的遗容,轻轻看了一眼,黄秀才全身白色寿衣,双手交握胸前,正好压住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其中一条手臂呈现不自然的姿势,大概就是被她无意中折断的那条。她只看到他下巴那里,没有去看他的脸。 前后不过五秒中,翠眉抱着她退后,人还没跪回去,翠眉就放声而哭,放下金穗后,她哭倒在地上,后面的少年们像是得了什么暗示,和她一起哭起来。还有那些从棺材店里请来哭丧的,大声嚎啕。黄老爹拿衣袖遮了半边脸,声音哽咽。 一时安静的灵堂热闹起来,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低低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寒鸦弃枝,天高风远,落败的树叶在光秃秃的枝头飘飘荡荡,如无根的浮萍般,无端添了几分凄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