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惊风乱飐芙蓉水
水晶帘，花梨榻，对鸟镜，錾银梳。 有揉碎的桃花瓣洇在我雪白的衣襟上，留下点点嫣红的花汁。 目光飘及，持梳子的手不由凝住，想起刚才，羞不可抑。 …… 傍晚时分，朱墨被打发回来说，李归鸿被强留在冯公子城外的庄上了，恐怕要明日才能赶回来。 松了口气…… ` 翌日，我支开小澜，尽量做了不引人注目的打扮，戴了帏帽，溜到街上。 经历了昨日，对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冲动是魔鬼，我自认为是冷静理智的人，可他却总能让我迷失得一塌糊涂…… 静一静也好。 ———————— 玉笛吹老碧桃花，石鼎烹来紫笋茶。 在城里闲走半日，乏了，正见个小小的茶楼，我走进去，寻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要壶顾渚紫笋，凭窗慢饮。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一阵和风拂过，帏帽上的面纱飘然荡起，痒痒地蹭着我的脸颊。 我捧起茶盏，午后的阳光蜜糖般甜暖，如银似雪的白瓷盏逆了光，几近透明，茶烟袅袅，茶汤清澈，翠绿带紫的色泽，潋滟着迷影浮光。我撩开面纱一缘，浅尝一口，果然是好茶，甘鲜清爽，隐隐含着兰花的香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 “小、小姐？！”一个颤抖的女声，“可是小姐？？” 猛抬头，在我面前站着个年轻的女子，月白襦裙，朱红半臂，梳了垂环髻，往面上看，瓜子脸，眉清目秀，略有几点淡淡的雀斑。 “素儿想煞小姐了！”她泫然欲泣。 不认识。 她眼泪汪汪盯着我，激动说道：“方才奴婢在街对面还不敢认，那阵风一吹，素儿还道是眼花了，天下竟有这么象的人，却又忍不住寻过来，果然是小姐！小姐怎么……怎么……” 她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疑惑起来，小心翼翼道：“您可是前鸿胪寺少卿水大人的千金？……您这里，”她伸指点在自己臂上，“这里可有一颗朱砂痣？” 诶？这个她居然都知道，莫非…… “你是……” 她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忍泪道“奴婢是自小就跟随小姐的素儿啊！小姐怎地不认识我了……啊！”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掩口紧张地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您这么做莫非是……可怎么您连素儿也信不过了？”泪水在眼眶里颤颤的，似随时都会喷涌而出。 果然！ 我拉她坐在身边，微笑道：“不是信不过，只是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震惊看着我，“记不得？……呀！小姐不是已经……素儿亲眼见的入殓，还哭死过去好几回呢，您这是……”她上下打量我，神色惊疑不定。 幸亏是白天，否则还不得被当作诈尸或还魂…… 还魂？好！ “嗯，是这样，你知道我本是死了的，”我清清嗓子，开始编，“但是魂魄飘渺着到了阴曹地府，那判官大人查了生死簿，却说我阳寿未尽，斥责黑白无常错勾了魂魄，就把我打回来了。只是，我之前误入孟婆庄，喝过了孟婆汤，所以过去的事情一点也记不得了。” 她双手合什，向天道：“天见可怜！神佛保佑！我说小姐这样的人物怎能说去就去呢！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她抹抹眼泪，终于喜极而泣了。 微笑。我知道还魂的情节唐宋传奇话本里出了不少，说出来被相信的几率会比较高，如果说出是假死不免牵扯到李归鸿，倒还不如编个善意的谎言呢。 “可那日小姐已然入殓……” “天意遇到个盗墓的，我就出来了。” “哦~”她恍然，“不知您这些时日在哪儿落脚？” “我出来后遇到……表哥，就一直住在他家。” “表少爷？！莫非是……李家表少爷？！”她居然大惊失色！ 我心里一紧，有什么问题吗？ 她惊疑着看我，手紧紧攥在我臂上，有些疼。 “您居然住在表少爷家……”她喃喃道，眼神异样，象是得了什么离奇的消息，“您不是极厌烦表少爷的么？” 啊？！此话怎讲？ “对了小姐都忘了，您过去极反感表少爷，说他举止轻浮，蔑视礼法，狂荡不羁，难成大事……” 暗舒口气，只是这个啊，白白被吓一跳！ 李归鸿说过，过去的水小姐“知书达理，决不肯行差踏错半步”，可见她是个正统的闺秀，自然见不得李归鸿他们那种魏晋士人的狂放作风。此时的社会，虽不如宋、明、清时那样刻板保守封建桎梏，但毕竟也是有孔孟余毒的，社会主流审美还是推崇克己守礼、谦谨内敛、学而优则仕，对于多数人来说，这才是正道。 不过，对于我来说，如果他是那样的封建道学先生，我还受不了呢！ 一笑，我道：“我现在觉得这样很好。” 素儿愣住，她恐怕是跟随过去的水小姐久了，正统观念颇为根深蒂固。 我微笑，取只茶盏，斟满，递给她，“这茶不错。” 她懵懂着接过，忽然惊悟，“奴婢不敢！”慌乱中差点把茶洒出来，抢过执壶，给我把茶满上。 有心推广平等观念，想想，还是不要让她觉得我太“可疑”吧，我便只含笑接过茶盏，悠悠慢饮。 顾渚紫笋特有的浅淡如兰的香气在唇间细细化开。 “可是您难道连……”她犹豫了一下，疑惑道：“您连杜公子也忘了么？” “谁？”我睁大眼睛。 “杜公子，是当年老爷还在的时候为您定下的指腹为婚的夫婿啊！” 啊？！怎么又冒出一个……“我不是被许给了王公子？” “那是后来的事儿了，起初，咱家老爷在世的时候给您定的是杜公子，”她一叹，“小姐果然是忘了！杜、水两家有通家之好，这亲是早定下的，后来老爷夫人双双去了，您到了舅老爷府上，舅老爷本是极好的，只是舅太太……”素儿小嘴一撇，声音低了几分，“这话原不该奴婢说，不过咱们这位舅太太确是有几分眼框子浅近，那位王公子央人上门提亲，舅太太见了他家的声势，他家老大人在朝里是头一位的大官，舅太太心思就活了，忙不迭撺掇舅老爷应下。” “舅舅就答应了？”这还能算极好？ “舅老爷原也觉得不妥，即便杜老爷殁了，杜家败了，毕竟有婚约在先，可您知道的，咱家舅老爷学问好，待下人和气，又是刺史大人倚重的人，在外面何等威风呐，偏只一见舅太太就矮了三分……” 汗，这就是传说中的惧内吧。 “舅太太也不知有什么妙处，”素儿撇撇嘴，“无非是商贾家的出身，又只不过是位续弦，即便有三五分颜色如今也有些年纪了，偏偏咱家舅老爷就百依百顺着，也就是小姐的事儿还挣扎了这许久，要是旁的，早依从无二话了呢！” 我暗想，看来李归鸿的这位表姑母在“驭夫”方面倒是有些本事。 “舅太太不知受了那边什么好处，使尽了手段，又亲自下厨给舅老爷做了一个月不重样的私房菜，舅老爷终于松了口。” 咦？莫非这位舅老爷和郭靖一样都是金牛座？嗯，郭靖也有可能是魔羯……咳咳，跑题了。 “可巧这事儿将定未定的时候，正赶上杜公子进京秋试，当初杜家老大人在世的时候与咱家舅老爷也是有旧的——奴婢听说三位老大人当年是同窗好友呢，杜公子便在路经澶州时登门拜望，舅老爷爱才，便说多留杜公子几日，好生招待了再送公子赴京赶考。舅太太那时便有心瞒了王家求亲的消息，别说杜公子，就是您也不知这里还有王家求亲的事，还时不时与杜公子递简传书吟诗做对呢。” 越来越有趣了，有几分崔莺莺、张君瑞的路子啊，“后来呢？”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幸那日被素儿无意中听到消息，他们已应了王家，还计划着第二日就要打发杜公子进京！素儿赶紧禀报了您，您就写了一封书，让素儿交给杜公子，约了二更在后园见面商量对策。” 我暗暗点头，难得水小姐这么个正统的人还能想出后花园私会的情节，毕竟是终身大事，以才子佳人小说的惯常套路，下面是不是就该“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了？ “可那夜您将近五更才回来，坐在床上垂泪不已，素儿才知杜公子竟没赴约！竟让您空等了一夜！素儿一面安慰您，一面心里打定主意，天亮后去问问杜公子为何这样辜负小姐！谁成想，还没等素儿问去，您竟然就……”她声音哽住，眼泪决堤般涌出，想是又忆起了当日的情景。 我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记得李归鸿讲过这段，水小姐是吃了枉生丹诈死了。 “恕素儿多嘴，素儿知小姐怨杜公子那夜爽约，素儿甚至斗胆猜测您是因他爽约，第二日急气交集才……素儿也恨的牙痒，在您去了之后就寻杜公子质问，问他怎敢如此辜负小姐！可杜公子对天明誓，说是还未来得及读小姐的字笺，那字笺便不见了！” “瞧他那神色倒也不似作伪，于是素儿记起，那日，您让我去杜公子暂居的东书院传笺，字笺刚交到杜公子手里，就瞧见门外表少爷来探访杜公子，杜公子只得把您的信笺匆忙夹入书里，确实不曾看得，之后表少爷进屋来，素儿也只得告退。杜公子道，那日表少爷盘桓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待杜公子送客回来，已找不见了书中的字笺！” “杜公子找了半日，眼见天色已晚，又不方便进内宅询问，便打算第二日再找素儿打听，本以为跟往时一样只是小姐的诗赋花笺，并不知竟是当夜约见的信笺！更不料您第二日竟然就撒手去了！这些时日，素儿常暗自思忖其中的蹊跷，您说莫不是表少爷趁杜公子不留神……” 等下等下，突如其来的复杂，我要理下头绪。 听她的意思，“我”写信约了杜公子，打算夜里见面商议抗婚对策，但等了一夜这位杜公子也没出现，“我”天明之后就“死”了……诶？！记得李归鸿说过“我”在诈死的前一夜投湖自尽，正让他撞上，才定了假死的计划，莫非，“我”是因为等了杜公子一夜，心灰意冷，又不愿胡乱嫁人，于是一时想不开就投湖了？ 古代所谓的烈性女子以这种方式抗争，倒是不希奇。 不过，李归鸿半夜出现在湖边，还真是够巧呢，难道真象素儿猜测的那样，他…… 忽然五雷轰顶，我怎么这么傻！他、他可不是一开始就骗了我么！在那个秋雨的黄昏，在他讲述的那个版本里，说到我之所以不肯嫁入王家的原由，又何曾提到过什么杜公子？！又几时提到过我早就定过婚约？！他能去杜公子房中找他，可见两人认识，他在王家住了不止一日，以他对我的关注程度，不可能不知道我和杜公子的婚约关系！ 又想起他那日的神色，一直目光沉重地望着庭院，直到后来才敢正视我…… 因为，他根本就没说实话！！ 而更早时，当他发现我真的“失忆”了，再也记不得旧事了，他唇角眉梢隐隐的喜色，我当时竟然没有多想…… 我强抑身体的颤抖，咬牙沉声道：“告诉我杜公子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