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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执子之手欲偕老 ,乱世英雄乱世情

    杏子六七岁了,可没有一个meimei,或者弟弟。马有明觉得,太单薄了。然而也没办法,天公太小气,马有明的妻子养了六七个,统统当上帝的使者去了。蓝天有云,淡淡地,夕阳也懒洋洋的,让人不能振作。马有明的妻子抱着出生不到十个小时的婴儿,在院子里转转。“儿子,儿子,”突然,马有明的妻子叫起来,挺急切的。马有明跑过来了,看看孩子,却已缓过来,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很逗人。“儿子,儿子,”马友明的妻子又喊起来,带着哭音。“又怎么了!”马有明又跑过来,也很着急。小儿子又醒来了,似乎专跟马有明逗乐,提到嗓眼的心放下了。自涵子之后,盼到今天,终于生了一儿子,马有明有后了,很高兴,两年来未见的高兴。妻子的肚子争气,自己也命大,不高兴的话,愧对老天爷。然则高兴的太早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等天亮,孩子跟他们开起玩笑来,诈死。

    马有明的妻子由于营养过度不良,导致早产;孩子从早上起,到下午,死而复苏,再死而复苏,已经十几次了,闹腾得马有明夫妇不知所措。说病吗?生下来才十几个小时,那个大夫敢看?马有明的耐心崩溃了。他的妻子尚未绝望。

    “他爸,快看,又气断了。马有明的妻子悲切的叫起来。

    “我看。”马有明从妻子怀中夺过来,见孩子两眼紧闭,脸色发青,没有呼吸。

    其实,马有明已经绝望了,他知道孩子归阴了,不可能回来,他恨谁呢?很可恶的叛乱!如果不是社会大乱,现在还是平静的生活,无论如何,妻子也不会营养不良,我马有明不会没有儿子。

    “老天爷既不给儿子,住在此地,又有何意趣!”马有明将孩子埋葬了,这样,夫妻两都解脱了。

    “我的孩子啊!——他还没有死,你怎么把他埋了!”马有明的妻子扑来,捶打马有明,哭声撕心裂肺。马有明这个铁汉,终于流下了泪,任凭妻子捶打,因为他回天乏术,不能将孩子起死回生,他强忍悲痛,安慰妻子,可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反而在院中打滚。

    马有明心中烦乱,顾不了。他抱来柴草,放在院中,点着了,又点了三炷香,跪下磕了三个头。小山一样的一堆柴草,熊熊而燃,烈焰腾空,乌烟满天,吓得妻子不敢哭了——他要做什么呢?点燃房子吗?

    “家神。先人在上,我马有明从此离家,去东乡谋生,直到怀中抱一孩子,背上背一孩子,才会回来,否则永不上门!”马有明把还滴着血的刀丢到火里,去收拾干粮。马有明的妻子又哭起来,声音嘶哑,充满无可奈何。

    “走。哭什么!”马有明右手拿着一根五尺棍,左手猛然拉起妻子的手,直出大门,妻子硬要斜着身子,回看自己的家。小杏子站在家门口,也不想离开。

    “杏子快点,不然我们把你就丢下,看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马有明喊道。

    杏子跑来,跟在马有明身后。

    走出马巷,上了官道,妻子回看,仍见烟柱升空,还能听到狗吠。离家逾远,越是不舍,听不到狗吠,更是不忍;泪水涟涟,迎风不干。唉!悲剧从****那天起就已埋下伏笔了。

    残阳西下,马有明两口进入东乡地界。两边黄土山将影子投下,罩住沟中官道。四周没有村庄。马有明背着杏子,手拉着妻子,住着五尺棍,匆匆急行,满面尘土,汗水在脸上描了花脸,真像两个土娃娃,令人捧腹。

    夜色落下,秋风渐起,秋月皎洁,寂静无声。处处一片凄凉。马有明夫妻号不伤感。

    “呜——呜——”,忽然,左边山上,孤狼长嚎,悠长凄厉,荒凉的山谷,充满恐怖气氛。马有明的妻子颤抖了一下,紧紧攥住马有明的胳膊。马有明也心中一紧,还好,没有慌乱。突然,那狼疾驰而下,奔到马有明面前,是一条灰色老狼。

    “放开胳膊,站到身后,缒住后衣襟。杏子抱紧爸爸的脖子,”马有明紧握五尺棍,对准狼,迅疾向前捣。老狼一到马有明面前,向前跃起,用两爪撕挖马有明的面部,被马有明的五尺棍在前心捣了一棍,仰头倒下。

    老狼翻身跃起,气势汹汹扑来,挖眼之计不能得逞,便甩尾打眼睛,只要眼睛一瞎,这两块肥rou,唾手可得,今夜可饱餐一顿,以解一周来的饥肠。老狼跳来跃去,不能得手,涎水直流。

    老狼左攻右冲,上挖下咬,都被飞快的五尺棍挡回,不能得手。老狼离开一丈远处,坐下来,静静看着马有明。

    “不好!老狼在尾巴上撒尿,它会用尾巴攻击,如果狼尿溅进双眼,立刻会失明。杏子闭上眼睛。”马有明赶快眯缝了眼睛,并要求妻子也闭上眼睛。

    老狼知道,再追十里路,不是它的地盘了,自己的汗水付之东流。它奈不住性子了,狂奔乱跳,飞速旋转,长长的尾巴在马有明面前极速飘舞。马有明幸亏有五尺棍,狼尾才不至于鞭打到马有明的脸上。

    “打打——打打——”又后退了快十里路,马有明实在累得不行,用五尺棍捣着狼嘴,嘴里连连喊着,有气无力,声音嘶哑。

    “今晚看来,要被狼吃上。未被土匪杀死,反要喂狼,真不甘心!”马有明暗暗思忖。

    突然,老狼停止追击了,坐在地上不动。马有明喘着粗气,拄着棍也不敢动,他的妻子瘫软在地上。休息了好一会,狼还是没有动,看着他俩。马有明赶快拉着妻子,慢慢向后退,大概退了足有一里路,看不清老狼了,便和妻子转过身,急速向前走。

    马有明和妻子行不多久,又听到一声狼的长鸣。马有明抬头仰望,发现山头蹲着一头孤狼,隐隐约约,似乎是灰色。

    “唉,人困马乏,今晚要喂狼了。”马有明拄着棍,紧紧盯着狼。

    “要吃,叫把我吃上吧。你背着杏子快走!”妻子看看熟睡的杏子,急切的说。

    “一路这么多狼,你被吃了,我们能幸免吗?”

    “那怎么办?”

    “看看背上的孩子,捆得牢不牢,”马有明把腰间捆孩子的绳,往紧里拉了拉。

    那狼没有下来,依旧仰天悲鸣,声音凄厉,令人顿觉空谷荒凉可怖。两人加紧行走。又进入另一个山谷。突然,一只小狼窜出来,吓得马有明夫妻魂飞魄散。小狼看他们都没看,直奔另一个荒谷。不一会儿,又窜出一只大狼,紧追小狼而去。跌跌闯闯,胆战心惊,终于走出东乡山谷,进入唐沃川。

    东方山顶,露出鱼肚白,不过离他们很远,很远。唐沃川,顾其名,思其意,是肥沃的平川。洮河穿行其中。两岸枣树密布,桃子遍地,良田阡陌。虽人烟稀疏,房屋整饬;鸡犬相鸣;虽然称不上世外桃源,但也不愧是东乡第一乡,可谓塞上江南,名不虚传。妻子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马有明背上的杏子醒来了。唐沃川有马有明的舅爷,今天来投靠,舅爷是否健在,姑舅们能够相留吗?马有明满腹疑惑?

    马有明和妻子走近舅爷家,算是松了一口气。村庄疏落,残破不堪;舅爷家仍是三四年前的篱笆院落,仍然是那几间茅草房,细看,似乎是被烧过之后又重新盖的。

    马有明三人走到篱笆前,坐在炕上的舅爷从窗口发现了。

    不一会,舅爷踏者鞋慢跑到篱笆外,拉住马有明的手,连连问好,高兴得两眼流泪。

    马有明夫妻也喜极而悲。杏子已被放下来,看着大人流泪,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直往下掉。

    “快进屋坐吧,老伴和儿子儿媳妇干活去了。”舅爷拉着小杏子的手,一起进了院子。

    “你们坐着,我去叫儿媳妇来做饭。”马有明的舅爷准备出门。

    “不用叫,我们先休息一会。”马有明拉住他舅爷的手阻止道。

    “你看我这记性,连茶都没有倒,跑去叫人,让你们干等。唉,老了。”舅爷找柴禾生火烧茶。

    “我自己来,”马有明的妻子赶快搬来铜火盆,找来柴禾生着了火。

    马有明的舅爷端来一碟红枣,又端来一碟水蜜桃,先让杏子挑了一个。

    不用舅爷催,马有明和妻子吃起来。马有明又盛来一瓢凉水,三人又喝又吃。

    等到铜壶里的凉水开了,马有明的舅爷提来时,三人已经吃饱喝足了。

    “一路过来,好不容易碰上人家,要一碗凉水,没有人给,渴坏了!到了洮河边,我们三人先美美的喝了一气。”马有明抹了一把嘴。

    “东乡很缺水,要一碗油,人们会给你,但要水,大多数都不给。”马有明的舅爷抹着长长的白胡须,微笑着说道。

    刚到时,马有明忙着说话,没有细看,此时才发现,他舅爷比三四年前苍老了许多,瘦削的长脸,更加苍白,皱纹深得不能再深了,高挑的个子显得更高了。

    “现在宁河太平不?”

    “算是稳定了,可日子怎么也过不好。”

    “跟人生病一样,害病快,好起来就慢。”

    “这个地方呢?”马有明觉得来的不是时候,这个地方同样遭了土匪,生活还是很艰难。

    “我们这地方也一样,大乱虽平,小毛贼仍然乱个不停,不能安心种庄稼。唉!”马有明的舅爷说罢,叹息了一声。

    “你舅奶奶和孩子们回来,给你腾一间房子,你们放心住,虽没有什么好饭,但肚子能吃饱。”他舅爷看出马有明夫妻脸露难为之情,便赶快给了两句定心丸,生怕舅孙子不住。

    “给舅爷增加负担了,”马有明的妻子心怀歉疚。

    “我老了,多么希望有人来看我,要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了。”马有明的舅爷精神虽矍铄,说话语带感伤。

    “舅爷,这日子什么时候太平呢?”马有明很疑惑。

    “国家统一,中央团结,大局稳定,小地方才太平呢。现在中央乱成一团糟,军阀各怀鬼胎,土匪遍地,太平日子没有指望吧?”马有明的舅爷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人,也很有政治头脑。马有明的妻子和杏子去休息了。马有明很累,本想也去睡一会,听着舅爷对时局的看法,却来了精神,睡意全消。

    光阴荏苒,倏忽已经到了两年。

    马有明的妻子生的两个儿子,月月生病,颇令马有明夫妻不堪担忧。这地方原有一个老中医,叛乱平息后,搬走了,不知去向。马有明无奈,叫来一个法师,指点迷津。法师烧香点灯之后,举起擀饭用的干仗,在方桌上划了几个字,马有明不知其意,他舅爷虽读过三四年私塾,也看不懂这神文。法师用擀杖在马有明背上敲了两下,又在怀中点点。

    “你曾经许过愿,”法师圆睁环眼,寒光*人。

    “背一个,抱一个,才肯回老庄,”马有明哆嗦了一下,避开法师的牛眼。

    “是了是了,赶快如你所说照办,”法师说话,音容神秘莫测。

    “舅爷看怎么办?”马有明满面疑虑。

    “孔子说,信神如神在,不信如不在,神鬼之事,凡人难知。”马有明的舅爷捋着长须须,淡然地说。

    “如不照办,必招横祸,”法师凑近马有明的脸,肥大的高鼻梁,碰到马有明的鼻尖上,差点把马有明的鼻子给碰歪。

    事关重大,马有明的舅爷一家,不好阻拦,只能多准备些干粮和红枣,凑足一月的食宿费,送马有明五口启程。

    孟春三月,马有明一家,回到宁河马巷。他家门前,但见芳草萋萋,庭院中黄蒿密布,蜂蝶飞舞,..

    几乎用了半月时间,马有明夫妻安顿好家。马有明每天起早贪黑,开垦长满杂草的耕地。

    又用了半月之久,耕地全部整理完毕。夏田已经迟了,只能种秋田。马有明夫妻披星戴月,加紧耕种。

    因为忙于耕种,疏于照看,两个儿子忽然生病了。马有明未来得及找阴阳,看中医,夭折了。妻子病倒了,马有明几乎崩溃。

    人不死,总得吃饭。要活下去,还得干活。两口又挣扎着干起农活。

    马有明变了,变得性情古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左邻右舍,渐渐地呼他为老古人。

    妻子也变了,变得不是女人特有的以守为攻,而是喋喋不休起来,令人厌烦。两口人的关系恶化了,时而冷战,时儿互相攻讦,甚至厮打,几无宁日。

    古人说:夫妻是左右手,失去一只,家庭残缺不全,而又无人能替代。

    清晨,马有明耕地回来,妻子赶快拌好牛料;又饿又乏的耕牛,疯狂跑到牛槽前,抢吃饲料。

    如果还没有拌好,耕牛便奔向河滩,吃草喝水。马有明的愤怒立刻喷发,不由分说,鞭打妻子,而妻子也不甘示弱,抱住马有明的腿子拼命。杏子人小力单,拉不开,叫来邻居劝解。为了杏子,马有明的妻子尽可能不惹马有明生气,无奈父母给裹的小脚,走不快,干起活来,总是快不了。马有明反而嫌妻子是大脚婆娘,说人未进来,而脚已进入屋中。

    “当初干啥,谁阻拦你娶三寸金莲!”有时,妻子气愤不过,瞪着马有明说一句。

    由于这个原因,马有明的妻子千方百计,把杏子的小脚裹起来。初裹之时,杏子的骨骼,咯咯作响,疼得小杏子求饶,马有明的妻子还是强行裹了。

    “妈——我不要裹脚,不要嫁人。”杏子的哭声,痛彻心扉。

    马有明后悔了,更悔恨自己暴躁的脾气。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已使后人复哀后人。

    事过境迁,马有明的老毛病又犯了,妻子和女儿生活在恐怖和抑郁之中。

    马有明的妻子病倒了。她常常感觉腹中有一包块,大如拳头,一旦翻转起来,痛彻背心,有时疼得在院中打滚。夜间,怕把孩子吵醒,竟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嘴,有时,捂得几乎断气,面目青紫。

    小杏子整天惴惴不安,晚上噩梦缠绵。

    “爸,是不是热饭烫了嘴,你也要打mama。”杏子望着马有明,大眼睛忽闪忽闪,满含泪光,怯怯地说。

    秋风渐起,黄叶零落,马有明的妻子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看到马有明,脸背转过去了,她多么恨他啊!

    “我死了,埋在大地的边角,不愿占大地中央——功劳虽无,苦劳也有啊!儿子,我生了,但你命中无子,留不住,不怪我,还是怨你自己的命运吧!”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哀怨之情溢于言表。

    妻子说得很清楚,怨就怨自己的命吧,为什么把一切都推到妻子身上呢?马有明实实在在的后悔了,然而为时已晚。

    “我走了,妈的宝贝就要堵后阿娘的炕洞门呢,”说至此,妻子泪如雨下。

    “我不去堵,”杏子撅着嘴说,也流着泪。

    “唉,孩子,我们家的火炕里,常常用的是碎草,火炕洞门,如果不用木板堵住,碎麦草就会迅速烧完,火炕早早凉了。以后你爸娶了后妻,她就教你代替木板,去堵炕洞门”。马有明的妻子不是吓唬杏子,而是说给马有明听。

    “妈,好好养病,我不去堵。”杏子趴在炕沿上,看着母亲,大颗的泪珠继续留着。

    “唉,后阿娘的指头,云缝里的日头,好厉害啊!”马有明的妻子摩挲着杏子的头发,感伤的说。

    “不会的,还有爸护我,”小杏子撅着嘴说。

    “唉,娘后是老子后了,他不会疼你了,也由不得他了,”马有明的妻子长长叹了一声,又泪如瓢泼大雨。

    这天夜里,马有明的妻子离开了人世。杏子总认为没有死,是她妈睡着了。

    夜漆黑,无边无际,小杏子看不到亮光。

    杏子的哭声,沉沉的夜中,显得那么凄凉,那么微弱!马有明心疼极了!

    马有明忽然有些恐惧,不敢面对黑夜,觉得自己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孤独!

    当夜,马有明叫来本家(家族中最亲的一支),女人们给马有明妻子洗澡穿衣,男人们钉制了一个简易木床,靠后墙安置,床前挂了一袭黑色布帐,布帐前安置了一个小方桌,上面摆了馒头和装有鸡蛋的献碗,小小香炉中插满香——这一切还是左邻右舍提供的。

    本村来帮忙的妇女们流着泪,男人们心中也酸酸的,脸软的男人也流着泪。马有明的妻子被抬到床板上,身上盖了一床旧被子,苍白的脸用冥纸盖住了。围着死人的黑布帐幔前面,放着一个大瓷坛,本村的人们已经在大瓷坛子里开始烧冥纸钱,跪在坛子前的杏子面对亲人的离去悲痛万分,嚎啕大哭!有两个老太太在旁边扶着,厥着两片薄唇,哽咽着劝慰,可没劝一两句自己们却泣不成声,掉了牙的嘴唇颤抖不已。

    “孩子别哭了,会哭坏身子的,”其中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给杏子擦眼泪,自己摇摇摆摆,几乎跪不住。

    “唉,老天爷你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死嘛,干嘛带走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呢?——她正年富力强,还要拉扯孩子啊!”另一个老太太劝不吭杏子,就把老天爷埋怨起来,两颗干枯了的小泪珠,扑簌簌落下来,滴到瓷盆子里,吱呖呖一声,泪珠烟消云散了。

    杏子哭着哭着,突然起身,掀开帐子抱住她mama的头,两个老人没来及拉住。杏子的脸压在她mama的脸上,撕心裂肺的叫起来:“mama!mama!”

    “妈····你醒醒··你怎么了”?绝望的杏子涕泪交加,哭喊得声音嘶哑了,说出不话了。这更显得她悲伤可怜,所有在场的人看着这一幕幕情景,人人无不流泪。

    杏子早惠,懂人事,特疼父母,尤其母亲,相依为命,整天形影不离。现在母亲离开了人世,她顿感天塌地陷,面前漆黑,没有母亲生活也没有意义,杏子绝望了,同时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杏子晕了过去,屋里一片慌乱!老奶奶们没有办法,叫来年轻媳妇们,赶快施救。

    第二天早晨,本族之人,委托一个本村男人,搀扶着杏子在本村挨家挨户,门前叩头。因为是孝子,杏子不能出声,更不能进入别人家门。

    “孝子磕头了!请本家爷。”搀扶杏子的男人,对着每个家门高声吆喝。

    “知道了,”每个人家,出来一个人,招呼一声。

    先到之人,分头去请杏子家的亲戚,所有朋友知道后,不请自来,至于杏子母亲的娘家人,则由本村德高望重之人去请,而且必须是两个人,带上一包自制挂面。

    到了下午,全村男人齐集马有明家里,开会选举总管和会计(俗称坐匣),选出之后,由总管安排所有男人职责,并写在一张红纸上,叫做‘各执其事’,贴在房屋墙壁上,以便大家随时查看,按照安排干活,总管也按其督查。

    傍晚,派去请娘家之人来了,说娘家人不来,得再去请一趟。

    “明天再去请吧,这是规矩,一请即来,亡人不喜欢。要娘家人拖一拖,多提条件,这样一来,才表示娘家人重视自己的姑娘。”总管吩咐再带上一包挂面去请。

    第二趟,娘家人还是没答应来祭奠。

    “妹子挨打受罪而死,我们有何心情送丧!”杏子的大舅舅如是说,还面带怒容。

    “带上挂面,再去请。庄园和族人替马有明致歉,务必要来。不看东家之薄面,也要看庄园情面,更要心疼杏子。至于提出的所有条件,你们全部答应,不要推脱,马有明办不到,我们全村人可以集资帮助嘛。”总管再三吩咐,再三叮嘱,这次务必要请到娘家人。

    这次庄园去请,娘家人终于答应来送丧,但提出三点要求:

    —、三丈白布。

    二、请六个阴阳。

    三、阴阳孝子门前接送。

    民国时,娘家人的权利仍然很大,活要看人,死要验尸,得到政府支持,具有法律效力。派去请娘家的人,当然全部答应了。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不料又上演一段插曲。

    原来,马有明有一个亲哥哥,军阀抓去当兵,部队被打散,死在回家的路上。马有明的嫂子因为有两个儿子,没有再嫁。

    他嫂子想教大儿子顶冥纸盆、拿引魂刷(条形旗子),以后反正两家要合到一起住,两人年龄差不多,杏子免受后妈之罪,何况又是女儿家。——他嫂子认为给马有明当妻子,是想当然的事情。然而马有明的嫂子那是一厢情愿,马有明根本不要嫂子来当续妻。

    马有明决定杏子顶冥纸盆、拿引魂刷。他嫂子认为这是马有明死妻再娶妻,排斥自己

    充当马有明的妻子。

    “你那是女儿,能顶冥纸盆吗?”马有明的嫂子是个精明能干,颇有姿色,快嘴快语的女人。

    “女儿不能顶,谁说的?杏子顶冥纸盆,天经地义。”马有明对嫂子的话不屑一顾,立刻板着面孔说道。

    “钻牛角尖,至死不悟。”马有明的嫂子情绪有点激动,尖着嗓子叫道。

    “你没听到吗,现在人们叫我‘老古人’,做出事情来,你可别后悔!”马有明愤怒了。

    “我儿子来服侍你,嫌多余了!不知好歹!”马有明的嫂子也瞪起双眼骂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你是想占有我的财产。”马有明凑近嫂子耳边,低声说。

    “你没儿子,你的财产就是我的财产,还用说吗。”她可不管办丧事的人围观,尖着嗓子吼道。

    “哼!想得美。我还没死。”马有明阴着脸,声音低而硬的说道,强忍着怒气。

    “美什么?你老了,我儿子服侍你,亏你了。”嫂子依然尖着嗓子喊道。

    “嗨,老了?干不动活,你们母子一脚踢出来,我去哪里?”马有明快要压不住怒气了。

    “撵你干什么?”

    “得到财产啊!”

    “嘿嘿,你有什么财产,几间破茅草房,值几个钱。那几十亩地,我还得出好大的力气。”马有明的嫂子干咳了两声,又说,“你再娶妻,杏子受罪”。

    “猫捉耗子,多管闲事。”马有明来气了。

    “不管怎样,以后你娶的媳妇前脚进门,我后脚进来,给你当媳妇,看你怎么办?”马有明的嫂子情绪激动得厉害了,眼泪也流下来了。

    “不嫌害臊,出去。”马有明大怒。

    “不出去!”马有明的嫂子对着马有明,怒目相向。

    马有明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举起要打,在场的人连忙拦住了。他嫂子怕了,屁股一扭一扭地往院子外出了,三寸金莲还走得特别快,她没有想到马有明竟然真的要打。

    噼噼啪啪,鞭炮在马有明的大门前响起来。马有名妻子的娘家人到了,男男女女十几个人,还带着很多礼物。

    被指派为接客的人,连忙接住娘家人的香璎珞、字纸、香表和十个大馍馍,还有猪羊鸡三牲祭品。

    三牲祭品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方桌上,其他东西一律拿进去了。

    杏子的大舅舅走在前面,兄弟子侄跟在后面,女人们最后,鱼贯而入。个个捂着脸,失声痛哭,女人们直接放开喉咙哭诉,像唱歌一样,优美动听,哭诉的话语更是感动了旁观的妇女,惹得她们流泪。娘家人一进灵堂,杏子更加嚎啕大哭,先期到的姑姑,挽着杏子的手,边哭边诉说,感人肺腑,令人泣下。杏子的舅母,把杏子搂在怀中,边哭边劝慰。

    董郎挺也进来了,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涌出泪花,心中叹道:“铜人无泪也凄惶!”

    娘家人烧了冥钱,全部三叩首,然后起身,走出灵堂,被安置在院中的席位上,开始喝茶吃菜;男人们吃了点,但女人们由于难过,没有吃菜,她们心软,食不下咽啊!

    吃过饭,娘家人去看坟地,知道是耕地边角,也没说什么,人已经死了,再为难马有明,没有任何意义。

    “死者为大,既然要求埋在地边,就按死者的意愿办吧。”杏子的大舅舅对总管说。

    到了中午,娘家人吃过八碗,孝子们在席前磕过头,娘家人准备告比——形式跟祭文差不多,只多了一点内容,是责备儿女没有尽到孝道。

    杏子的大舅舅站起来,子侄辈跟着站起来,杏子和她的两个堂兄跪在席前,村中老少男女都来围观。

    “杏子这么小,本来不应该跪——”杏子的大舅舅哽咽起来,说不出话。

    围观的人转过脸去,不由自主的流起泪来。

    “但是她妈抚养不易,应当跪,尊敬娘家人也就是尊敬她mama,人一生当中,只这一次。——唉!如果不是乱世,杏子不会这么小就跪啊!..生逢乱世,我们这一代人的不幸!..”,说到这里,杏子的大舅舅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泪水滚滚。

    围观的女人们哭出声来。

    “庄园们,你们认真替妹夫办丧事,我这里说声‘多谢了’”杏子的大舅舅向本村的人鞠了一躬。

    “庄园在上!我说两句吧,不说两句嘛,失了人前的礼仪,说两句吗,前言搭不上后语,因为少在人前,多在牛后。

    三皇五帝年代远,盘古王出世记不清。

    天留日月佛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

    天留日月东西转,佛留经卷度众生。

    人留子孙仿顾老,草留冬根盼来春。

    太子山为大,马寒山为小。

    二山虽高,还有本方的土主。

    山有山主,人有人主。

    作为meimei的人主,特来祭奠。

    孝子们,如南山的松柏,冬夏长青。

    孝子们,如田间绿麻,郁郁葱葱。

    孝子们,如家中起面,天天能发。

    孝子们,请起来。”杏子的大舅舅说完,气喘吁吁。

    总管早已指定本村一个老人,站在杏子的大舅舅对面,开始告禀:

    “娘家人在上,孝子跪前聆听。

    亡人金骨在地,孝子讨得吉利话。

    天无日月下界黑,山川无主鬼魂愁。

    人无礼仪非君子,家中徒有黄金斗。

    总有资财千万贯,难买生死路一条。

    太上老君留了金木水和土,

    释迦佛留了生老病死苦,

    孔夫子留了仁义礼智信。

    娘有娘家,儿有位家。

    这时婚丧嫁娶的大义。

    让世人记住女人的伟大。

    ..”

    庄园告禀完毕,给娘家人献上十个大馍馍,亡人的被褥、衣服之类,当时物质极度匮乏,绝大多数娘家人都会带走,一则自己吃穿,二则留个纪念。但是马有明太困难了,娘家人不忍心带走,他们只接受了三丈白布,其余全给马有明父女留下了。

    “给妹夫扯六尺,给杏子扯三尺,..”杏子的大舅舅念着,他的侄子用剪子分白布。

    另外,留下一丈,拉棺材用——本来属于马有明自备,娘家人破了特例。

    娘家人起身了,孝子到门外哭送,阴阳吹着唢呐,敲打铜锣,恭送娘家人回去。

    唯有杏子的大舅舅没有回去,留下来,他要亲眼看着把meimei埋葬了才放心。

    下午三点左右,庄园开始入殓亡人——井井有条的将死者装入棺材。

    这是杏子过来了,哭喊着mama。

    “妈——妈!我要看一眼!mama没死,不要装进去,求求你们!”杏子扑到棺材上,疯狂厮打棺材。

    “我们让你mama睡一会,然后再抬出来,”入殓的人停下了,温和的劝慰杏子。

    女人们把杏子抱走了。

    入殓完毕之后,又把杏子搀扶过来,让杏子头顶冥纸盆,手拿引魂刷,由女人搀扶,慢慢地向院子门外走,八个人抬的灵柩,也缓缓升起,跟在杏子的后面,缓缓移动。马有明看着,不胜心酸。

    出了庭院大门,在灵柩前系上一丈白布,由杏子牵着,缓缓前行。阴阳跟在灵柩后面,吹着唢呐、笛子相送,其音悲凉,宛转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