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龙蛇变
幻境外,灼华仿佛感觉到什么,抬头向宁徵言所在的地方望过去,纤长的黛眉蹙起。 “……好奇怪。” 楚无忧转动着茶杯,轻声问:“为何这样说?” “那里,似乎有非常非常剧烈的波动,好熟悉啊,就像……”灼华茫然地说,“就像我第一次苏醒,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个时候,所感到的天地震动那样。” “妖成,而天地有劫,是何故?” “灼华不知道诶。”她歪着脑袋,露出有些厌恶的表情,“但是被雷劈很痛,火烧雨淋也很痛,老天爷真的很小心眼啊,为什么就容不下妖的诞生呢。” “天道无情,岂有容得下容不下一说。”楚无忧失笑,将手中茶水倾倒在地,“你看,发生了什么?” 灼华“呀”地惊叫道:“那是灼华好不容易泡出来的茶水啊!” “茶水倾覆于地,会发生什么?” 这一次,她只能呆呆地摇头。 “水流化作烟雾,尘埃化作泥土,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令许多东西都改变了原有的模样。”他说,“不过是倾倒茶水而已,就能够引起天地间如此的变化,那么,让一棵树变成一只妖,天地自然要起相应的变化。” “水滴落处尘埃起,悟道溯源天地惊。” 随着这句话,幻境中,发生了新的变化。 宁徵言已经看完了书籍的最后一页,那的确是魔教教主的功法,然而,上面并没有写具体的修炼方式,只是记载了满满的疑惑。 常人习武,一开始只是筋骨强健,为何到了后来,会感觉到别人的敌意,能够在攻击未发之前先发制人? 招式套路是死物,为何会有仿天地自然而成的说法,气势又是从何而来? …… 满篇狂草飞舞,凌厉的笔锋刻下一个又一个疑问,将那些司空见惯的小事都梳理了一遍,提出无数异议。 到后来,那些墨迹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她握住那书册,浑然忘却自己身在幻境中。 最后几页,写的都是剑法。 并不是高深的武学,也没有奇妙的招式,记下的,只是任何初接触剑法的人都会知道的最基础的东西。 用剑者,需正心诚意。 剑者,兵器,有锋刃,可截,可削,可刺。 是为道。 宁徵言入神地望着那个大大的“道”字。 何为道? 道是万物本源所在,分化阴阳,衍生天地。人,也同样如此,譬如一潭清水,底下是淤泥,上面浮着落叶兽毛等物,一旦有所动作,尘埃泛起,故水浑浊,道的所在便是那清水,人每日所思所想,身体的欲求,心中的思绪,都是动作,都会引来尘埃,不能见道。 修行即是修道,洗去尘埃,复归本源。 身心洗练,一尘不染。 人的智慧和神通,在洗去了杂质后将会自然而然地浮现,一潭水只能待在原地,静静等待死寂的那天,然而一滴纯净无比的水,却可以归于海川,掀起滔天的巨浪。 长生是什么? 终有一天,人会死,海川会化作桑田,天地也会崩坏毁去,唯独道是永恒的,能够化作天地海川凡间万千生灵,当它化作你,你便是永恒。 末页所记载的这些字句,在宁徵言眼里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前世,有相似的论述。 那时的她只是大致看过,事后和人说起还狠狠嘲笑了一通,是啊,人怎么可能是道?有血rou,有骨骼,有脑,有知觉,有意识……这些都可以看、可以摸、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验证。道,只不过是古人的一个假设,一个概念而已。 她一时觉得明白,一时又觉得恍惚。 灼华远远地焦急地看着她,这时幻境已经破去,能够看到她站在原地不动,手中虚握,面色忽然欢喜忽然忧虑,额头上汗水淋淋,显得十分痛苦。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灼华慌慌张张地问。 “执迷不悟。” 楚无忧摇摇头,抬手将空茶杯掷去。 茶杯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青色弧线,准确地砸在宁徵言的头上,但她没有感觉疼痛,而是仿佛从梦境醒来,瞳孔中突兀地出现了碎成千万片洒开的青瓷,深深浅浅的梅子青,娇嫩、青翠、生机勃勃,如同初生的新芽般,一下子印在心里。 就在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前世,也忘记了自己,脑子里只有书册里的文字盘旋不已。 不解。 不解的另一个含义,是不必解。 只需要明悟就够了,根本不用写那么多话来解释,道无形无质,言语不能描述万分之一,疑问也好,剑的定义也好,对人修行的猜测也好,并非道,只是求道之人的假想。 这份假想,更像是一枚火种,点燃了原本就存在于身心内的某些东西。 她不自觉地盘膝坐下,脑海空空如也,进入了定境。 首先,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黑暗变得透彻,无数纷飞的碎絮如同阳光下的尘埃,辗转沉入不可见的边际,这就是沉淀杂质的第一步。 随后,黑暗中浮现出了唯一存在的意识。 意识变得光亮通明,这就是洗去杂质后的神魂,在极端的寂静中,仿佛是孤零零悬在虚空的一滴清水。 这滴水,就是“自我”的存在。 脱离了名字和rou身,连记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知觉、触觉、视觉的任何一种感觉,有的,只是新生婴儿般纯净无暇的属于“我”的意识,旋而,水滴溶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扬起清亮的水波。 转眼间,水波荡漾,映在体内,将五脏六腑照得一清二楚。 叶晖曾经交付给她炼化阴气的口诀突然冒出来,经脉中蕴藏的内力陡然按照那不可思议的循环流动起来,她第一次看清了内力的全貌,不是热流,不是液体,而是虚空中一道巧妙到极致的构造。 就像是组成黑色令牌的纹路一样,那构造非常复杂和繁琐,待她匆匆一瞥,便又成为不断流转的透明气息,不断冲刷着全身xue位。 不对,就连xue位和经脉本身都不存在,宁徵言还想再看,却眼睁睁看着散发光华的身体隐没在若有若无的混沌之中。 不能…… 还不能够看到更多,了解到更多的奥秘,她只是刚刚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没有能力再作进一步地探索。莫名的,宁徵言知道这是自己修为不足,道行不够的缘故。 就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黑暗如潮水褪去,她缓缓睁开眼睛。 面前,绿衣红裳的灼华立在三尺之外,笑盈盈的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恭喜。” 宁徵言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原处。 四野暮色苍凉,从山坡亭台那里走出一个人来,披了件宽大的银白羽衣,仿佛星河般光芒闪耀,衬得他那极其秀气的面孔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剔透,然而黛青色的双眉飞入鬓角,眼瞳中精光灿烂如闪电,又于温和中平添几分煞气, “跪下。” 他走到宁徵言面前,语气平静地说。 从来未见过这张脸孔,宁徵言凭借熟悉的声音认出那人正是楚无忧,想到之前叶晖曾说他擅长变换面孔,心里不禁猜测,这会不会又是他的新幻术。 “这就是山人的真实面目。”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楚无忧懒洋洋地说道。 “你在我手下干了三年斩妖除魔,杀人行刑的脏活苦活,可有怨恨?” “只有不解。”听到他说那是真实面孔,宁徵言心头跳动,隐约感到今天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十分认真地回答。 “哈,倒是会现学现卖。”楚无忧嗤嗤地笑着,又问,“你早先在冥识山立誓不再杀人,偏偏一来我这里就要杀生,如今有何想法?” 宁徵言沉默了。 拜师之后,楚无忧并没有教导修仙的功法,而是让她继续练武,偶尔在旁边指点,指点也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嘲笑几句,如果她真是十来岁的小孩,恐怕早就受不了逃出山谷吧,好在她忍了下来,才会有现在的成就。 死在她手下的,大多都是作恶多端的妖魔,以及触犯了律法的罪囚。 杀一个妖魔,能够救很多很多人。 处死一名罪囚,换来的是整个寨子的安居乐业。 然而,生命在自己手中逝去的滋味并不好受,鲜红的血,guntang而刺眼,生机勃勃的呼吸静止,身躯慢慢变冷僵硬,眼球浑浊,腐朽的口唇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被虫蛇啃噬的头颅再也无法回忆曾经的一切…… 只能忍受。 三年前的那句誓言,她至今都没有忘记,就算救人之前必须要杀人,她也只能握住手中仅有的剑,一步步踏着尸山血海走下去。 “罢了,你依然执念太重,太过拘泥,不是我辈中人,不过,这是你自己要承担的,入道后跪拜师长的仪式你也做了,从此修行路上,你自家好好把握。”楚无忧抛下几件东西,转身就走,没几步,飘然若云的银白羽衣就隐在花藤之间,再也看不见,只有袅袅的话语飘来,“去看你那条笨蛇吧,它现在也快蜕化为龙种了。” “凡人修道,如蛇变龙,天地风云际会,雷霆震怒,回头便去冥识山那里罢,心境这个问题你也掌握得差不多了,有什么过往,今日就一并了结。” 声音虽然细若游丝,却清晰地响在耳边。 对了,小蛇! 宁徵言猛然想起,小蛇早在一年前就陷入沉眠中,据楚无忧说是修为到了,即将转变血脉化龙。 同时间,山谷深处炸起一道雷响,正在东张西望寻找蓝朵踪影的灼华急忙躲到她身后,抓住衣襟瑟瑟发抖。 “劫雷,是劫雷,绝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