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第十三场) 争执
既然秀儿坚持要留在戏班,而且已经催着要下乡了,下乡之事在数次延宕后,终于再次提上了日程。这回,定的是大后天走。 为了安慰差点失去女儿的朱家夫妇,秦玉楼格外恩准秀儿在下乡之前的几天晚上都可以回家睡。 朱惟君和颜如玉这些天嘴巴都快讲干了,可女儿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非要唱戏,他们也没办法。秀儿为了不让他们太失望,撒了一个小谎道:“你们也知道的,芙蓉班要分成两班,一班留在大都,一班下乡巡演。分成了两班的话每一边只有十来个人能上台,其余的都是打杂的。我再走了,怎么行呢?” 她可没敢告诉爹娘连秦玉楼也让她回家,劝她赶紧抓住关家的十一少爷嫁了了事,不然爹娘更觉得他们有理了。 大后天动身去乡下,秀儿就想在走之前帮爹娘把家搬好。上次搬过来,是关家父子帮忙找的车和人,这回不可能指望他们了。因为房子是关家的,如果关家人再帮忙找车,那不等于是关家迫不及待地要赶朱家走?最后,朱惟君找来了好久没联系的原御用车夫老杨,让他过来帮忙搬家。 当然先一天还是跟关家打过招呼了,他们自然是坚决不许,极力挽留。为了不拉拉扯扯,朱家在秀儿走的先一天一大清早就搬了。反正东西也不多,笨重家俱都没有带过来,只是一些细软加几口人,一趟就全搬走了。 回清远坊后,一家人刚收拾好东西,十一就来了,一进门就问:“怎么搬了啊?昨晚我没回家,早上起来才听娘说,你家要搬。我就赶到和宁坊去,结果发现那里已经是一把大锁了,你们动作可真快。只是在那里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那?” 秀儿请他在堂屋坐下,五妹和六妹端来茶水和几样很精致的点心。十一看着那些点心,脸色有点讶异,因为这家人给他的印象是买不起这些东西的,秀儿笑着向他解释:“我去左相府唱堂会时得了一笔赏钱,我娘看我要走,这两天就比较奢侈,尽买些好东西给我吃,你这可是沾我的光哦。” 十一猛然冒出一句:“我总觉得,你这次的失踪与你去左相府唱堂会大有关系。无缘无故地叫你们去唱堂会,这事本来就有点蹊跷,后来我听戏班的人说,第一天去时那九夫人居然想强行留下你跟她住,傻子也知道这是个幌子了,她一个女人,要你跟你睡什么?所以,这次你失踪后,我们主要是从九夫人身上査的。” 秀儿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那你们查到了什么?” 十一摇了摇头,“没查到什么,九夫人所有亲戚中的男性都查过了,没发现什么异常。” 秀儿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只査九夫人的亲戚,没査她的儿子。不过呢,就都总管府这帮衙役,也不敢老虎头上捉虱子,去査左相家的公子。 见秀儿脸上竟然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十一的脸色阴沉了下去:“你很怕我们查到那个劫持你的人吗?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秀儿暗叫不妙,这人心细如发,连她这一闪而逝的表情都捕捉到了,她努力用最镇定的语气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也疑惑九夫人那次不是单纯喜欢我那么简单,而是替别人拉皮条做笼子的。可是我心里又不希望真是那样,因为在左相府唱戏的那几天,九夫人对我真的很好,赏钱也是她给的。” 这样说也算解释得过去了,但十一还是满脸不爽:“你失踪的三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吗?” “别逼我”,秀儿为难地看着他:“连我娘我都没说的。” 这时颜如玉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作证:“是啊,十一,她连我都不敢说,怕一旦有片言只语传出去,那些人就会要她的命,要我们一家人的命。” “我知道的,婶婶,我不问她了。”十一只得表示。 等颜如玉进去了,十一把秀儿拉到一边,小声说:“这里没别的人,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我要说出去了,天打雷劈!” 秀儿鼓着眼睛怒视他:“你敢发毒誓?你是你爹,你娘,你们整个关家的命根子,你的生命何等珍贵,为打探一点隐私就拿自己的命赌咒,也不怕你爹他们听到了伤心死。” 十一也狠狠地回瞪了一眼:“我发毒誓,还不是因为你不肯相信我,你要肯跟我讲实话,我何至于这样。“ 秀儿恨不得仰天长叹,“你为什么非要我说呢?难道我的命,我家人的命在你眼里不算什么,那些人真要找上门来报复,杀了就杀了?” 十一气得青筋直冒:“原来你就这么想我的!原来你以为我只是想打探你的隐私,气死我了!” 十一气急败坏,一声比一声高,连菊香和meimei们听到争执声都跑过来探头探脑了,秀儿忙安抚他:“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别急嘛,我道歉还不行吗?” 深呼吸好几次后,十一总算按下自己的性子,耐心地给秀儿解释:“我要你说出来,是想替你彻底消除隐患。他们不是威胁你说出去就要你们的命吗?你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我了,我立刻派人去要了他们的命,看他们还怎么威胁你!我就是怕这个隐患不除掉,见这次绑你没事儿,下次接着绑,反正跟玩儿似的。” 秀儿轻叹:“你和你家帮了我们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只是这件事,我真的不能说,请你不要再问了。” 十一霍然站起:“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就算你被……那样了,也可以告诉我啊,我又不是那种死脑筋。” 秀儿慌忙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被怎样,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的。” “那你怕我知道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唉,十一,你就别逼问我了。我答应你,等以后条件成熟了,我再告诉你,好吗?” “那,好吧。”虽然这样说,某人的脸还是臭得很。 过了一会儿,“十一,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跟你说一声。” “说吧。” “你那本新戏,既然交给了我,肯定还是愿意让我演的吧。” “废话,不然我交给你干嘛?”十一横了她一眼。 “是这样的,这本戏被大师姐,也就是你心爱的娥儿要去了。她跟师傅要的,理由是我反正是要下乡巡演,乡下人连旧戏都没看过了,根本不需要新戏,她在大都才需要。师傅也觉得有理,就给她了。” 十一再次被她气到了,低吼着:“你这个没用的女人,我辛辛苦苦写的,你凭什么这么好说话?早知道这样不给你了,枉费了我的笔墨,最后几天赶得要死,去给你送行的那天我还起了个大早改戏,因为先天晚上又想到了一个好情节。你倒大方得好,拿我的心血做人情!” 秀儿尴尬地解释:“不是,我也不愿意的,可是,大师姐已经抢过去了,师傅也答应了,你叫我如何?去跟她吵架再抢过来?她毕竟是大师姐,又一直很照顾我,我现在还沾她的光住在她的屋子里呢。再说,她不是你心爱的娥儿吗?你以前可迷她得很。” “那是以前,现在我只……” 秀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现在我只迷你”,可是那又如何?将来迷上了新人,自己又成被以遗忘的旧人了。 她突然笑眯了眼问他:“昨晚,你是不是住在十八春的?十八春的‘桃源春’,那个叫啥真真的,确实很美哩。” 十一吓了一跳:“你认识真真?” 秀儿越发笑出了声:“你昨晚不会真的就住在真真那里的吧?” 十一不吭声了,目光躲闪,脸色有点不自然。秀儿心里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悲哀,男人啊,为什么总这么花心这么多情?对你再好,再大方热情,可还是忘不了别的女人。别的女伶也好,别的妓女也好,能多占就多占,今天迷这个迷得要死,明天一旦迷上别人,这个立马抛在脑后了。 十一见秀儿面色沉凝,眼神悲哀,说了一句类似解释的话:“我只是闷得慌,去那里玩玩,晚上喝多了一点,就留下了。” 秀儿马上换上笑脸,关切地问:“昨晚喝多了,现在头还痛不痛?我去给你泡杯浓茶,你要觉得不舒服,就在家里的客房睡一会儿。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我亲手做几个菜给你吃,我手艺不错的哦。“ “真的?”十一总算高兴了,“那我一定要在这里吃饭。” “求之不得,十一少爷肯赏光,是我莫大的荣幸。你去休息一会儿吧,睡一觉起来就有好吃的了。” “嗯”,他乖乖地去睡了。 轻轻替他掩上房门,秀儿感概地想:他们俩的关系,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什么郎情妾意,那些人为什么总要把男女关系理解得那么狭隘呢?十一关心她,对她好;她也关心他,对他好。他们可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兄妹。 这样的关系很好,彼此都安心,如果他们是情人或夫妻,刚才得知他去嫖妓时,她会难过,会心痛,甚至会忍不住跟他吵架。可是他们不是,他在她心里没有“自己的男人”那种概念,所以她才可以带着旁观者的心去理解他,去心疼他,跟他像拉家常一样谈论这件事。 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应和回报他的情意,而又不为他的多情所伤。 十一,对不起,我只有一颗心,碎了就再也捡不起来了,所以我不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