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钢琴才女(上)
如同烂俗的校园爱情剧那样,两人因一场“学费风波”结识,从此,林小安就成了杨虹最忠实的“球迷”,有事没事就坐在场边看着他打篮球,这成了林小安的每日必修课。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上那种阳光一样的魅力,奇特地传染到了她的身上。记忆中,活了十八年的她加起来的笑容还不到这一个礼拜那么多。 “哎哟!喂,我说,不带你这样的吧。”队伍里头有人嚷嚷起来。 “啊,我没注意啊…”又是杨虹一脸装可怜在道歉。 “杨虹犯规!”队长清了清嗓子,郑重宣布:“道歉没用!我要代表月亮惩罚你——从现在起,你不允许再投篮了,只允许传球!别顶嘴,说不允许投篮就不允许投篮,投了也不算数!” “啊,别这样…”杨虹又开始了装无辜装柔弱。 旁边两个损友又打趣道:“反正就算好端端让他站在篮筐前边投,凭他那‘神命中’也投不进。”“这惩罚对他来说其实真是不痛不痒…” 林小安在一旁听得扑哧一下乐了。要知道他俩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别看杨虹那运球传球、投篮上篮姿势多么有模有样,可命中率确实是他的软肋。也不知是天生小脑搭错根弦还是什么原因,不管他过人过得多漂亮,只要最终没把球传给别人,他自己就永远投不进去。林小安已经在一旁默默数了半天,每当杨虹有一次投篮动作,她就默默加一个数。截至目前为止,她已经数到了十九,可杨虹还是没能投进去一个。 场上的身影穿梭来去。突然,杨虹发起了第二十次投篮,就在这一回,他终于投进去了。 周围嘘声一片:“哟!投进去了!可惜刚说了你投了也不算数!”“都说了叫你别投,传给我多好,傻蛋…” 林小安看得又发笑起来。不知是杨虹不死心想跟自个较劲,还是纯粹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他坚持投了刚才那球,也在她的眼里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她不懂篮球,也懒得懂。也许她知道,篮球的道理是得把那只球给倒腾到篮筐里,而不是动作耍得酷炫却最终一球不进。但她不在乎这些东西,这些只不过是一堆数据,只要看到了这个酷炫的过程,结果如何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对比赛来说反倒是件好事——杨虹这队反而赢了。 “瞧,你一不投篮,我们就赢了。节约了大把的时间哪简直!” 听着俩损友的话,林小安笑得更厉害了。见杨虹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她递过去一瓶水和一叠手绢,她的手绢干净整洁,散发着洗衣粉自然的淡香。 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也习惯了这个“小球迷”的围观。无论是面子上或是心理上,都产生了小小的作用,水平也或多或少发挥得更好了些。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藏一个莫名其妙的影子,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有时候他想牢牢抓住,有时候他又想远远放开。就在这时,那个影子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几十米开外,一袭白色连衣裙的高明明急匆匆迈着脚步。她就像荒脊土地里长出的唯一那朵白色茉莉,总能在刹那间抓住人全部的视线,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仿佛都能让人嗅到那股芬芳。她将乌黑柔亮的长发扎起马尾,随着脚步微微摆动着那一缕发梢。她有一双会说话的,清澈的眸子,仿佛流淌着一汪灵动的春水,可她清秀的脸庞却一直保持着沉默,同上回那样,不带有一丝笑容。 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几乎没有犹豫半分,杨虹就冲上前去。 像是意识到有一阵风疾速吹过来似的,高明明愣愣地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眼前这位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头顶都蒸腾着热气的同学。 “美女,我是上回那个‘肇事司机’啊,那回真不好意思,我一直惦记着这事…最近你下巴还好嘛?有没有什么后遗症?”生怕她记不得自己,杨虹赶紧自我介绍起来。 “哦,哦…”总算想起来怎么一回事的高明明却并未消去脸上的防备之意,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态度比上次略微好了一些,“没事,没事了已经,谢谢关心。” “哎呀,谢什么谢,我良心过不去啊。万一真像他们说的,把你牙给撞下来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对了,我是这届金融系的,我叫杨虹,你是学钢琴的吧,上回见你拿的书是拉赫玛尼诺夫…哎,美女,你走那么快,是要去干嘛啊?” 高明明大步流星往前走,眼睛瞟也不瞟旁边,“停车场。” “去停车场干嘛呀?”杨虹也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我的自行车好像忘锁了。” “啊,我陪你一块去看看,什么时候停的啊…” 一个自顾自大步向前,一个自顾自追在旁边,两人的身影就这么渐渐走远,离开了篮球场附近,也离开了林小安的视线。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一种被无视的失落涌上心头。永远找不到朋友,这是不是就是她的命? “啧啧啧,又是她,‘拉赫玛尼诺夫美女’…”杨虹的损友之一林昆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也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发表起了感慨。 “什么?什么夫美女?”这个新名词林小安听得一头雾水。 林昆生嬉笑着解释起来:“其实吧,我也是从杨虹那听说的。自从那天他把她给撞了,他就记住了她手里那本书的名字,《拉赫玛尼诺夫》什么什么的,然后自个跑去研究了一堆资料,嘴里还念叨个不停。什么‘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啦,什么‘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啦,念叨得我都记住了!我记性这么差的人都记住了!你说他是有多认真?一个糙汉子张口闭口成天就是‘D小调C小调’的,还成天往后山那跑,因为那儿有练琴房,只不过一次也没看见过她就是了…” “等等等等…”这段话让林小安又糊涂了三分,“‘自从那天他把她给撞了’,他俩之前不认识?” “不认识啊,他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怎么会认识搞艺术的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能跟艺术沾边…” 无心理会林昆生长长的挖苦,林小安的心跳开始加快。 原来他不认识高明明,高明明也不认识他,原来“雷锋”的女朋友不是“上河师范大学走出的戏子”…不,应该说,“上河师范大学走出的戏子”不是“雷锋”的女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做什么。 …… 这真是个五官清秀,气质高雅的女生。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粉色中裙,又一次将乌黑柔亮的长发扎起马尾。可她清秀的脸庞却仍然保持着沉默,不带有一丝笑容。她有一双会说话的,清澈的眸子,仿佛流淌着灵动的春水。她就是别人眼中“上河师大走出的戏子”,她灵活纤细的指尖,源源不断流淌出不沾尘埃的动人音符。她如同一阵清新的春风,又如同一潭静谧的湖水,怪不得总是会惹得杨虹日思夜梦,神魂颠倒。 站在后山琴房的门口,林小安静静偷窥着破旧门里高明明专注练琴的侧影。 真是好笑,杨虹死守了一个礼拜也没见着高明明一回,可林小安只是误打误撞就发现了。这是否预示着他们终究无缘无份?是悲是喜,是否永远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任谁也半点做不了主?没有人能看得清未来。 拉赫玛尼诺夫,最近又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研究他的人。 坐在图书馆里,硬着头皮钻研起了那令人生厌的“豆芽菜”。它们一根根,密密麻麻长在一块,像一团麻线又像一团稻草塞满了林小安的脑海。看着看着她不禁又回想起了杨虹谈起高明明时的眼神。 “呵呵,原来她是从十五岁才开始学钢琴的,可是居然能弹得这么好,真是难得!听说别人五岁开始学都被老师嫌晚了呢!她说她的学生里头,有个八岁开始学的,已经接受能力很差了,很多地方怎么教也教不会,特别是节奏,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可是她十五岁开始学,居然还能有这样大的进步,钢琴九级很轻松就过了!她的水平已经完全跟五岁开始学的没有两样了!我们学校的艺术专业考试可是相当严格的呀…” 说起这些话时,他的眼神透露着崇拜,嘴巴也乐得合不拢。虽然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乐些啥。林小安默默看着他扬起的嘴角,却无法像林昆生那样没心没肺地开玩笑。 低下头,思绪又回到“豆芽菜”上面。对于这些陌生的音符,她脑中没有丝毫概念。她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又变回到小时候那样的孤独,心脏脆弱得仿佛承受不起半点玩笑。难以解释这个巨大的空洞它来自于何方,眼前早就已经铺好如此清晰的路,为何还会感到一片迷茫。 没有萌芽,何来的枯萎?没有梦想,何来的幻灭?“豆芽菜”在眼前跳来跳去,有白蝌蚪,有黑蝌蚪,究竟是怎样一个大脑,能把这些玩意儿统统装进去,又通过指尖将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 红日西斜,落霞映天。夕阳像是晚开的花朵,总是在鸟儿倦了的时候,才绽放出最绚烂的姿态。夕阳又像是个多情又善感的老人,总是在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才沉淀出浓郁厚重的醇香。也许经过风雨历练的爱情不再那么轰轰烈烈,却在大彻大悟中返璞归真。当一切镜头归于原始,这片平静的夕阳平静地燃烧时,也许仍然怀着如初升朝阳那般炽热的心。 翻开尘封的旧相册,每一张照片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杨洪伟一段一段地回忆,时而嘴角忍不住浮出微笑,时而面色悲戚凝视沉思。商场得意的他,仅仅在此刻,终于像是个真正的老人,百感交集写满他沧桑的脸庞。 改革开放,他回到贫穷的祖国,认识了小他六岁的萧凤麟。那时的他不是如今的地产商,就连“九妹日化厂”都还没有影子。像平常的故事那样,他与萧凤麟这个贫穷家庭的女孩坠入了爱河,很快便有了爱情的结晶。在这短暂的五年多婚姻里,她除了那件汝瓷,什么都没得到过。 轻手轻脚打开保险柜,生怕触动了里头安息的灵魂。那件不可多得的宋代汝瓷与她的死亡证明摆放在一起,仿佛时刻提醒着什么。 釉色天青,胎质细腻,温润如玉,开片自然,玛瑙釉汁色泽独特,底部有三个小小的灰色支钉烧痕。凝视着掌心里的小碟子,仿佛也置身于那个古朴典雅的年代,每一回拿起它观赏,都不禁让他感叹起古人之工艺精湛。宋代,那是瓷器历史上一个繁荣鼎盛的年代。自宋室南渡以降,传世汝窑已属稀有,出土也大都有残缺,完璧流传至今已不足百件,更有商彝周鼎、和璧隋珠之贵;吉光片羽、凤毛麟角之珍。常言道:“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也难怪这些袖珍的小玩意儿,会引得天下人为之争夺,引得人忘恩负义两面三刀,引得人作jian犯科离经叛道。再度凝视着掌心里的小碟子,思绪已然纷飞。八百多年前赵宋王朝那天下兴亡,金戈铁马;那千古风流,凭高笑骂,仿佛统统印刻在这个小碟子里,让历史如放映机般,反复在每一个端详者的眼前回放。“名瓷之首,汝窑为魁”,这万古流芳的美誉,想必也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那令人咋舌的市值,想必也会世世代代为人争夺下去。 那王婉君腼腆单纯的一笑,不正如当年萧凤麟那般不加雕琢吗?那二十三的芳龄,不也正比初识那年的萧凤麟一般大小吗? 闭上眼,这鳏寡孤独的老人,思绪又飘回他幸福的1979,又从1979,默默飘到了她离去的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