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事无定数(上)
“上河市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1〉班杨虹收”。 “谁寄给你的啊?”“是不是情书?”“藏着掖着,肯定是情书!”“卡通信封,肯定是个低年级的女生。”“我活这么大还没收到过情书呢!”“你这么丑也有女的喜欢?”“还不快拿出来分享一下!”…… 好不容易躲开那群损友的围追堵截,杨虹终于找到了校园一处安静的角落拆开了来自王立彬的信件。 “…一年又一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上高三了。高中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再被人欺负?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要学会保护自己,长大才能更好在这个社会站稳脚跟。上河师大附中是个重点中学,不知你以后打算考哪个大学呢?这快两年以来,工作繁忙,疏于联系,很是挂念。每次路过学校门口,就会想到你,不知你现在是高了,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晒得更黑?在上河,你是我唯一的一个牵挂,不知小陆对你怎么样?有没有我好?…” “没有你好!”还没看完信,杨虹便对着信自言自语了起来。仿佛手中这叠纸是个千里传话筒,能把这句话传到遥远的下江市去。 “…首先,我要谢谢你送我那支钢笔,因为你是唯一送我生日礼物的人。再来,我还要谢谢你送我那支钢笔,因为正是那支925银打造的钢笔衍生出的‘复本位制’,我才特地去研究了一下这方面资料,然后学到了不少知识。铸币流通时代,在银和金同为本位货币的情况下,金币和银币之间的价值比率是恒定而且可以无限自由买卖的,但由于金和银本身的价值是变动的,一座新的金矿的发现就足以改变金银的市场比价,从而混乱整个货币市场。当一个国家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币时,实际价值高的‘良币’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从而退出流通领域;实际价值低的‘劣币’反而充斥市场。这是复本位制难以为继的根本原因。这支钢笔,就是美国在废除这种货币制度之后,鼓励大量消耗财政部白银储备的衍生物。…” 原来如此!努力看完这么一长串解说之后,杨虹仿佛是上了一堂课,似懂非懂明白了几分。这时叮铃铃打响了上课铃,他只好收起信件,跑回教室。 “如果再让我巡逻发现哪个房间里有小姐没化妆,或者检查到没敲章,那就是你们保安的失职,那就对不起了,你们三十几个保安请连带十倍赔偿我的损失。这种情况我之前已经发现过一回了,这是第二回,我给你面子才来找你,希望你能好好调教一下你的手下。事不过三,要是再让我发现第三回,我找的就不是你而是蔡总了。” “对不起对不起,温姐教训的是,是我疏忽,回去一定好好调教他们…” 星辰度假村一角,何俊毅正被温文雅骂得狗血淋头,还得点头哈腰地尊小他一岁的温文雅一声“姐”。王立彬正冷眼旁观这一切,他心里很清楚,别说是大温文雅一岁的何俊毅了,就连大温文雅八岁的他,都得尊其一声“姐”。但是就在今晚,他就要从这位“姐”手中抢走客人了。 老鲁是钱老板的朋友,也就算半个温文雅的客人。今晚他就要来到星辰度假村,但为他订位的人却不是温文雅,而是王立彬——介绍了老鲁与杨绍忠认识的王立彬,撮合起一桩大交易的王立彬,促成王府饭店翻新工程的王立彬。最近,杨绍忠回了国,为此事,更为“阿咪”——那位他在中国的娇妾。 对讲机响起:“三个八到了,三个八到了。” 何俊毅与王立彬一起走向门口。何俊毅小声开玩笑:“彬哥要接客了。”王立彬翻了他一眼,何俊毅继续小声说道:“彬哥要接温文雅的客了。” “你怎么越说越怪?”大庭广众之下,王立彬不敢发作,看着何俊毅一脸坏笑,却只有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迎接老鲁的到来。 不一会儿,老鲁跟几个朋友上来了,他们当中除了老鲁本人是上回钱老板一行人之中的,其余都是陌生的面孔。王立彬与一群保安夹道簇拥着这行人来到888,走过大厅,走过走廊,走过蔡光华的面前,走过温文雅的面前。 看到老鲁这张熟悉的面孔时,温文雅愣住了。脑海里迅速搜集起了所有的面孔,一一回想,终于想起这张面孔就是当天钱老板一行人之中的某个。想到这里,她怒上心来:“好啊,王立彬,跟我抢客人。” 想到这里,她赶紧冲上前去,堆起一脸媚相,“嗨,这位大哥,还记得我吗?我是那天钱老板的朋友。” 老鲁愣了一秒,随即回想过来:“哦,是不是那个‘阿雅’呀?真巧,等下你有空来我们房里坐坐吧。” 得到这句回应,温文雅笑得更甜了:“哎,我马上就去!”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她的脸上笑容渐渐褪去,眼中射出如刀似火的目光。 “彬哥,你说得没错,我真的晒得更黑了。我天天打篮球,就是为了能长高,结果到现在一年没长,还是172公分,倒是晒得更黑了!他们都说我黑得脸上一颗痣也找不着,居然还有人说我‘你中文真好’!爸爸才170左右,mama更矮,才155左右,那看来我是不是不会再长啦?以前的同学比我矮一个头的现在都比我高半个头了,跟他们走一块我都要走人行道上面,真没面子!” 灯下,杨虹在刷刷挥笔写着信,写到这里,还不死心地放下笔,噔噔噔跑去墙边的刻度上再量了一遍自己的身高。量完,垂头丧气地回来,提起笔继续写。 “彬哥,我成绩一般般,在班上一般二十几名吧。在班上,其实我除了黑就没有别的特点了,我要是能再白点,就算旷课,老师也想不起来有我这个人存在。我打算考的学校就是上河师范大学,我们中学出来,基本上都是去师大的。对了,我选的是理科,也打算以后学金融学,好好研究一下中外金融制度,政策法规,出来以后在银行、证券公司,或者在企业从事融资和投资工作,走跟我爸不一样的路。你觉得怎么样呢?” 写到这里,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不称职的爸杨洪伟,满腹牢sao。 “爸现在回家越来越少了,我最长一次有40天没看到他。你知道他去哪了吗?居然去了我最向往的温泉乡北海道,而且居然回来了才让我知道!你说有他这样当爸的吗?我活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呢。哦对了说到出国,我又想起来,他老逼着我高中毕业以后直接去美国念大学,可是我不太想去美国,我又不是他,美国长大的,我对美国没什么感觉。我觉得我就上上河师大挺好的,你觉得呢?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吗,那我也要为自己做一回主,反正大学我是肯定不会去美国念的…” 杨虹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刷刷刷,不知不觉已经写掉了三页多的纸。 千里之外的下江市星辰度假村卡拉OK888号房里,杨绍忠已经如约前来了,当然,温文雅也已经“如约前来”了,她正坐在老鲁身边,热情地玩起骰子游戏。 “我三个!你输啦!”温文雅兴奋地举起双手。 “哎哟,阿雅太厉害啦!不行不行,我玩不过你…”老鲁无奈地喝下一杯酒。 杨绍忠忽然提议:“阿彬啊,哥说你唱歌很厉害,可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听过耶!今天好不容易大家能在这里聚,你去点几首你最拿手的歌来唱,好不好?” “好!”王立彬爽快答应,“那么,我就活学活用,点一首鲁大哥前阵子刚教我的,他们家乡的民歌《绣香袋》吧!” “上河师范大学,建校已经有93年了,虽然不像清华、北大那样,但也是国家重点大学。对了,其实送你的那支钢笔,我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历史故事,我就是看它好看就买啦。你上次那么一说,我也就去查了一下资料,一查就发现,衍生了这么大的学问啊!所以我也要谢谢你,让我懂的更多了。要不然,钢笔在我眼里,就一直是个写字的工具而已。” 灯下,杨虹还在刷刷写个不停。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翻开抽屉,拿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看了看,然后塞进信封。 “彬哥,看到照片了吗?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黑得痣也没有了?…” 这头,他在写着信;那头,千里之外的下江市,星辰度假村卡拉OK888号房里,王立彬正背对屏幕站在台前,面向所有人表演着那首“活学活用”的歌。 “…二绣香袋嘛,绣呀么绣桃红呀啊,绣呀么绣桃红呀啊,桃花包在绿叶中,叶叶包着桃花红,哥妹几时呀滴个才呀相逢噻,桃仔儿花花红…” 熟悉的曲调让门外的何俊毅听着听着愣住了。“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我们家乡的民歌?”他不禁伸头往里张望,只见王立彬声情并茂,唱功无可挑剔,咬字干脆利索。一曲告终,掌声如云。 正如之前他偷听温文雅那次一样,这次,歌曲结束时,仍然有了几秒的无声间隔。就在这几秒内,屋内老鲁夹杂着方言的话传入了门口何俊毅的耳朵里:“看来阿彬不光是有生意头脑,唱歌也是蛮扎实的嘛!杨老板,你侄子不简单哟!” “杨老板”、“侄子”…何俊毅微微发愣。难道里面那位就是传说中王立彬的“干叔叔”,利星投资集团的创始人杨绍忠?“生意头脑”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坐在一起是在谈生意吗?为什么这些东西王立彬一字未提过?继续盯着房间里头,何俊毅若有所思。“这小子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生怕我跟他分一杯羹还是怎么的?” 温文雅的声音打断了这阵男人间的客套:“所以,为了你‘蛮扎实’的唱功,这杯酒你也要敬一下各位,敬鲁大哥,敬杨董!”说着,毫不手软地举起酒,将王立彬杯中斟了个七分满。 随着她“手起酒落”,门外何俊毅的心也拎了起来。这温文雅,竟要这样公报私仇! “好!敬鲁老板的‘否极泰装潢公司’越办越好!”杨绍忠乐呵呵站了起来。 “敬杨老板的利星餐饮集团如日中天!”老鲁也乐呵呵端起了酒。 王立彬不敢有丝毫拒绝,端起酒敬了在座每一位,一仰脖喝了个精光。这一幕,看得门外的何俊毅直摇头。 温文雅暗自冷笑,却还没有善罢甘休:“鲁大哥,我们歌也听完了,酒也喝过了,现在可以继续玩骰子了吧?” 老鲁无奈拒绝道:“哎,阿雅你就放过我吧,你太厉害啦,我真的玩不过你,而且我也不能再喝啦,明天还要早起呢。你去找他们玩吧,他们都还没喝多少酒呢!” 温文雅娇嗲扭着身体,“不要嘛,我就喜欢跟鲁大哥玩…咦,不如这样吧,你跟我玩,但是你可以找别人替你喝,比如他,怎么样?”说着,她将纤纤玉指毫不犹豫指向了一旁的王立彬。 “…告诉你,班上好像有个女的看上我了,叫沈丹田。她老是在我面前扭呀扭的走来走去,甩她那头‘破布般的’及腰长发,还告诉我因为她属羊,所以小名叫‘羊羊’,让我不要叫她沈丹田,叫她‘羊羊’。恶心不?那属鸡的还叫‘鸡鸡’呢!现在我是个好学生,就是以学习为主,争取高中毕业先考取上河师范大学再说。彬哥,你也要多回来看看我哦。对了,我家电话你有吗?之前六位升七位,现在是5420131,据说马上还得升八位,没办法,人越来越多了,现在都有12亿人口了,也不知道将来我上大学竞争会不会更激烈,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总算写完了!杨虹将足足四页信纸叠好,一同塞进信封,贴上了外阜信函的两毛邮票,照着王立彬信封上的地址抄了一遍。在封上信口的时候,为“我还要不要再写一点”这个问题而犹豫了一会。要知道他有太多的话要对王立彬说,可如果全都写出来,估计这两毛钱邮票就不够用了。 这一头,他在为要不要继续写而犹豫;那一头,千里之外的下江市,星辰度假村卡拉OK888号房里,王立彬已经被老鲁超烂的牌运灌得酩酊大醉。 “好了啦,好了啦,老是让阿彬代喝,我也不好意思了。” “不要嘛,从下一盘开始,他可以再少喝一点,输一次就喝半杯,怎么样?…” “不玩啦,真的不玩啦,我们今天也差不多该埋单啦…”老鲁乐呵呵推开了骰钟。温文雅一边撒娇,一边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王立彬,只见他揉着脑袋,好像已经不行了。看到他这副样子,温文雅不禁一声冷笑。 果然,没几分钟后,他们便埋单起身了。看着他们账单上的“消费5480元”,温文雅又暗自恨得牙痒痒:“他抢走的这个老鲁居然比钱老板还大方!如果他提成拿20%,那就是1096;要是业绩挂蔡总头上,给他25%,就是1370了!”又瞟了一眼酩酊大醉的王立彬,她气不打一处来:“早知道再多灌他一点,让他把赚的这点钱都送去洗胃!洗死他!” 那可怜的王立彬,在强撑着送走老鲁与杨绍忠一行人后,终于撑不动了,还没等他们背影走远,就一头栽倒下来。身旁的何俊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软绵绵的身子,将他扛回休息室。 杨虹将写好的信放在桌上,用笔压住,又拿起王立彬的来信仔细端详,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进抽屉里。书来信往,在那个年代总是一件温馨的事,每个人收到来信的那一刻,都会感觉在遥远的他乡有人惦记着自己。带着心头的暖意,他面带微笑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又回到了过去,他的童年,正因为有了王立彬而变得丰富愉快。这位大他18岁的哥哥,在他心里有着永不可替代的位置。 千里之外的下江市,星辰度假村休息室。 “我要尿尿…”王立彬孤零零躺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何俊毅正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只有扔下了孤零零的他,躺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 “我要尿尿,我要尿尿,憋死了,不行了,受不了了…” “哎,他要上厕所,怎么办?”“去叫保安吧,难道我们两个女人去抬他上厕所?”“嗯!我去吧!”这是两个服务生的声音。 不知他含糊不清地念叨了多久,总算被两个路过此处的服务生发现了。 迷糊中,终于有人将烂醉如泥的他抬起,架在身上,以全身的力量驮着他向厕所走去。他的两条腿飘忽得厉害,既重得像灌了铅,又轻得像踩了云。他的嘴里仍不断含糊不清念叨着“我受不了了…”,一边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架着走。就这样七拐八扭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来到了渴望已久的卫生间。将昏花迷离的醉眼微睁了一条缝,紧接着又闭上眼,动手解起腰带。 平日里灵敏的神经系统此刻像被打了麻药,灵活的手指如今像是几截木头硬到不行。他努力试,他拼命试,可就是解不开这根裤腰带。“cao!”他飙出一句粗话,可仍旧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他身旁那个人仿佛也看不下去了,一边用身体抵着不让王立彬倒下,一边动手帮他解起了腰带,那人腿脚十分麻利,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又把他的裤子脱了个精光,再把那玩意儿给掏出来,就这样,好不容易帮他上完了一次厕所。 没有了尿意,他顿觉神清气爽,仿佛醉酒的难受劲也褪去了两分。可烂醉如泥的他依旧睁不开眼,只好任凭着那人再帮忙把裤子穿了回去,然后架起他往外走去。 七拐八扭,又不知走了多远,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休息室。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耳边响起—— “这边,小心点。” 他的酒瞬间被吓醒了。那不是何俊毅的声音吗?奋力睁开昏花的眼,他惊骇地发现身边扶他上厕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何俊毅。一瞬间,全身的血液涌上了脑门,眼前一片发黑。 “滚!”他不知哪来的冲动发出这声怒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何俊毅狠狠推开。他摇摇晃晃地往屋外走,不知要走去哪里,就连这是走还是逃,他都分不清楚。 被这么一声怒吼,何俊毅也有些恼了,他一把拉回王立彬,将其死死按在墙上,“你一喝多就给我犯病是吗?” 王立彬手脚无力地做着一个醉汉无谓的反抗,嘴里还不忘发出绝望的怒吼:“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我眼前永远消失!” 他的又一次“犯病”,让何俊毅再也不想忍下去,将他的身体控制得更紧之后,何俊毅平静地下达了最后通牒:“你可以再说一句试试。” 不知是这句话震慑到了王立彬,还是他的力气本来就已经用完,此话一出,他真的闭口不言了。他被按倒在墙上丝毫不带挣扎,他的头扭向一边,双眼紧闭,神情满是疲惫。无声的僵持中,一秒秒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不知过去了十几秒,何俊毅终于渐渐松开了控制王立彬的手。 就在他松手的一瞬间,王立彬的膝盖突然朝他的要害部位顶了上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传来,何俊毅瞬间倒在王立彬面前痛苦呻吟,久久无法站起。 “你活该!”抛下三个口齿不清的字,王立彬摇摇晃晃向外面走去。可他的步履实在不稳,还没走两步便被椅子绊倒,重重摔了个狗吃屎。膝盖的剧痛让他趴在地上的姿势无比狼狈。他一边痛苦呻吟,一边尝试着采用各种姿势爬起身,可是无论采用了何种姿势如何努力,他终究还是没爬起来。 遥远的上河市,杨虹正进入温馨的梦乡。下江市星辰度假村的休息室里,两个男人正倒地不起。 许久之后,还是何俊毅先忍痛爬了起来。他走到王立彬身边,低头看了看王立彬落魄的模样,抛下了一句“你才活该”,便一步跨过王立彬的头往外走去。 来到走廊,面对来来往往的同事和客人,何俊毅强忍着剧痛保持微笑,挺直胸膛。好不容易熬到那些同事渐渐走远,他终于痛得弯下腰来。 休息室里,王立彬仍旧趴在原地。全身各部位传来的疼痛加上酒精的麻醉,让他仍摆着那无比狼狈的姿势。 就算有一百种一千种怨言,一百条一千条不去理睬王立彬的理由,可终究还是被那一条理由打败了。望着天花板,何俊毅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掉转头走回了休息室。 就算不被领情,他也做不到置之不理。就算心里很清楚,地上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把他当兄弟。 下午2点。耳边回荡着昨天王立彬的歌声,和那句夹杂着熟悉方言的“看来阿彬不光是有生意头脑,唱歌也是蛮扎实的嘛!杨老板,你侄子不简单哟!” 呆呆望着天花板,何俊毅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今天,他已经跟手下调休,然后一直躺到现在了。 能让杨绍忠一同加入的“生意”,会是什么生意呢?思来想去,身为一个小保安的他始终找不到答案。王立彬好听的歌声与那句难听的“滚!”同时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让他一团乱麻。再次揉了揉自己疼痛的小腹,心情一片烦躁。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 安静的楼道里,这阵敲门声显得格外响亮,同时还伴随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阿毅,在吗?” 竟然是王立彬?何俊毅愣了。就在这时,王立彬的声音又响起:“阿毅啊,昨天对不起了,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在听到王立彬声音的一刹那,心头的欣慰已经瞬间冲淡了烦躁,何俊毅突然觉得,他已经原谅了王立彬。可转念一想他又埋怨起自己,为什么这么不懂记仇。就在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的时候,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道歉:“我知道你肯定在家,你也知道,我一喝多就犯病,犯起病来六亲不认,不光是你,谁都不认,所以那些话绝对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说的啊!你可千万别多想啊!你认识我两年了,我一喝多就成禽兽,你也是知道的…” “吱呀”一声,门被猛然拉开,仅着内裤的何俊毅出现在眼前。捧着礼物的王立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何俊毅一把拖了进来,伴随着他略带恼怒的声音:“你不让我左邻右舍全知道我被禽兽欺负了不甘心?” 捧了一大堆鲜花和水果的王立彬透过鲜花的缝隙,瞄向何俊毅的下身,干笑了两声:“呵呵…你没事吧?那个,还…还能用吗?” 何俊毅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不能了,你包嫁?” “啊,真的吗?” “我咋个晓得!哪个来给我试一下?”何俊毅一边翻着白眼飙方言,一边走进卧室套上了睡衣,又走回客厅,打开了那台烂得总是跳台的熊猫电视机。 王立彬放下手中的水果和鲜花,尴尬地笑笑。这次,为了避免俗气,他没有买鲜花,而是买了盆盆栽花。 “还有啊,”看着王立彬竟然送了一盆盆栽花,何俊毅忍不住说了两句:“你不知道探望病人不能送盆栽花吗?你不知道送盆栽花有‘久病生根’的涵义吗?” 王立彬吓了一跳,所幸脑筋转得快,立马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久病’,而是‘生根’啊!” 何俊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王立彬嬉皮笑脸凑了过来,“再说了,鲜花没几天就死了,送你盆栽花也是为了让你这个邋遢得不行的家多一抹绿意,多一点诗情嘛!再说了,我要是送你鲜花,你还以为我跟你一样从公司储藏室拣的呢!” 最后这句总算说到了重点,堵住了何俊毅的嘴。可没过两秒,他又故意找茬:“你不知道我对花粉过敏吗?” 这句话吓住了王立彬。“啊,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啊…”何俊毅又想起了昨天的事,开始埋怨:“你不是也没说过你会唱《绣香袋》吗,你不是也没说过杨绍忠要来吗…” 王立彬哈哈大笑:“我不光会唱,我还会跳你们的摆手舞呢,我还知道你们王家巷镇的‘深井窟窿’呢!” 何俊毅情不自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都不会!我全家除了我奶奶,其他都是汉族人,她在我小时候就不在了。还有,深井窟窿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立彬神秘一笑,不说话。见他这副模样,何俊毅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肯定是鲁总教你的,他跟我是老乡!你好像很怕我跟他认识,然后套近乎,生怕我抢了你的客人是不?我一个保安,我有那么大能耐吗?至于你这样防我?” 见他好像生气了,王立彬赶紧拉住他道歉:“好好,阿毅,不好意思,我没跟你说。对了,昨天杨绍忠过来,就是跟鲁总谈谈王府饭店翻新的事情的。王府饭店你去过吗?有客人说,都破得跟个招待所样了,收费却是宾馆的收费。所以杨绍忠计划重新装潢一下,整体都要动。鲁总又刚好是开装潢公司的,我嘛,就撮合了一下…” “王府饭店…”何俊毅回想了一下,“虽然就在公司旁边,不过我没什么概念,更没去过。又没有女人,我一个光棍去什么宾馆…” 就在这时,王立彬突然盯着电视剧屏幕惊讶地叫出声:“啊呀!这不是秀秀吗?!” “秀秀?什么东西?”何俊毅也望向屏幕,只见电视里正播放一段广告——男人责怪道:“老婆,那一大桌菜呢?你是不是都给倒了?”这时,一位年轻女子优雅地打开冰箱门,只见冰箱里一层层塞满了玲琅满目的美食。男人目瞪口呆:“哇,这么一大桌都放得下!”女人自信一笑:“瀚海冰箱,采用可灵活转换的隔间设计,多功能、人性化,贴心瀚海,只为全家。” “‘马如秀’…别告诉我是你老相好?”望着屏幕右下方“著名影星马如秀”字眼,何俊毅胡乱猜测道。 王立彬仍傻傻望着屏幕,半晌才说出话来:“这不就是我上班第一天来面试的那个小姐嘛!” “什么?”何俊毅一口茶水喷出来,“她以前是小姐?而且就是星辰度假村的?” “可不是嘛!她第一天来的场景我还记得呢!”王立彬脑海中清晰浮现起了那晚的场景,“我只知道她叫秀秀,她白酒能喝一斤绝对没问题,而且她的胸是C,错不了…” 何俊毅意味深长地笑了:“‘错不了’…看来是认真感受过呀!看来怪不得你一开始进公司就要当行政助理,宁可拿一千块一个月,也不要当保安,原来当行政助理这么有油水啊…” 王立彬机智反唇相讥:“你们当保安才有油水,我们行政助理只能在后台玩,你们保安可是正大光明站房间门口看!上次那个‘老龚’跟一帮小姐玩游戏输了打屁股我看你在外头看得满脸yin笑…” 还没说完,他就被恼羞成怒的何俊毅一把按倒在了沙发上。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抵挡着何俊毅的拳头,嘴里还一边添油加醋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你笑得多开心啊,我还没见过你笑成那副德行,而且第二天你看到昨天其中的一个小姐表情还怪怪的,肯定是那晚上来了一发…” 为了躲避何俊毅的拳头,他把脸扭向一边,可就在这时,茶几上的几粒糖果分散了他的注意。 “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童真的啊!居然喜欢吃‘阿咪奶糖’!” 何俊毅松开手,从王立彬身上爬下来,抄起一把糖果,“怎么着?我不抽烟不喝酒,吃点糖怎么着?不像你老酒鬼,喝多了还会变成禽兽,我吃再多奶糖也变不成禽兽…” 王立彬从沙发里爬起来,整了整不整的衣冠,顺口说道:“杨绍忠的情人,就叫‘阿咪’呢…” 这句话让何俊毅惊得猛然站起,嘴巴里的奶糖也差一点就掉了出来。“什么?杨绍忠的情人叫阿咪?” 他将“杨绍忠”三个字说得尤其强调,这让王立彬不禁一愣:“那么还有谁的情人也叫阿咪呢?” 一刹那,何俊毅豁然开朗,整个故事仿佛串成了一条线,在脑海里如一道电光闪过。他呆立了几秒,默默念出一句话:“看来,我命中注定要给你做司机了…” 一台高清高倍双筒望远镜,一台炮筒一般的长焦相机,王立彬在购买它们的时候绝不手软。没错,昨晚,蔡光华已将1370的提成拿给了他,而这些钱,他统统送给了相机,并没有如温文雅所愿送去洗胃。 “你真的要这样吗?”看着他无比认真挑选相机的模样,何俊毅露出复杂的神情。 王立彬挑得太认真了,以至于压根没听见那句话。看着他这副样子,何俊毅忍不住嘟囔:“你又不是什么摄影爱好者,就是为了偷拍一下蔡光华而已,买这么好的干嘛,还不如把钱给我我来帮你偷拍…” 这回王立彬总算听见了这句话,他停下手,上下打量了何俊毅一眼,找了一个很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争斗,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他充满不信任的眼光出卖了他的内心,这让何俊毅有些不爽,又嘟囔了起来:“生怕我跟你分一杯羹似的…” 这小声的抱怨,竟无意中戳中了真相,王立彬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又戴回了嬉笑的面具:“你这说的哪门子话?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何俊毅又小声嘟囔道:“那总经理归我做,你来给我当司机。你驾龄比我还久呢,比我更适合当司机。” 这句话又一次微微刺中了王立彬的内心。他装没听见,继续不动声色研究起了每台照相机的功能。他表面平淡,内心却起了波澜:“作为一个保安,他知道已经的太多了,现在的他不是真的当不了总经理啊…” 何俊毅也装作没事似的研究起了照相机,他表面也不动声色,内心却也窝了把火:“我出来混只不过想糊口饭,从来就没想过勾心斗角爬到多高,连我这种人他都能防备成这样?” 王立彬内心只有一句话:“何俊毅,你这辈子就乖乖当你的小保安吧。” 何俊毅内心也只有一句话:“王立彬,你这么两面三刀狼心狗肺,你不当总经理谁当总经理?” 举起望远镜,王立彬正饶有兴趣地瞄着对面那栋楼。 三楼的大妈在厨房哗啦哗啦打蛋,没什么好看的。他把镜头移向四楼,只见四楼的女孩正伏案学习,笔刷刷刷就没停下过,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又把镜头移向五楼,只见五楼的窗帘半掩,光线有些暗,就在这狭小的视线范围里,仿佛看见了两个人影。 “我说彬哥,”何俊毅不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你能别那么明目张胆的看吗?这是在我家!要是被对面的发现了,我还不得一辈子背个变态偷窥狂的黑锅啊!” 王立彬没搭理他,继续明目张胆偷窥着。就在五楼那点狭小的视线范围里,他忽然看到了有点意思的一幕——两个人正站在屋子中央抱着接吻,当内侧那个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这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男的。 放下望远镜,举起相机,对准对面五楼,默默按了几下快门。 “这两样东西都挺好用的。”他满意地放下照相机,嘴角扬起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这种偷窥别人隐私的感觉。 “你这样不太好吧…”何俊毅始终有些不安,可他的劝解在王立彬眼里苍白无力。 “你懂什么?用它,我能挽救一段岌岌可危的婚姻!我能帮杨绍忠省悟到野花没一朵是好花从而意识到结发妻子的好,然后回归家庭!我能让可恶的第三者一无所有,声张正义,铲除邪恶!”王立彬一连串说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何俊毅却对这样的行为不以为然:“杨绍忠这种婚姻已经不是任何人能挽救得了的了,就算他意识到自己找了个不靠谱的情妇,他就能重新爱上他老婆,重新回归家庭了吗?只有头发长见识短的才会这么以为吧!更何况你在我跟前说这些官话套话有什么意思?我还不了解你肚子里那几根肠子?‘声张正义,铲除邪恶’,你跟谁说这种话,也别跟我说。” 被拆穿的王立彬无话可说。摆弄了两下照相机,他又态度友好地凑了过来:“阿毅啊,你经常送蔡光华回家,那你可以带我去认认他家门吗?我也省得跟踪追击,耗时费力。” 何俊毅随口说道:“行啊,不过你到时候要是当上了总经理,也提携我当个大堂经理吧!” 这句话,让王立彬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不过只有那么0。1秒,他便又戴上了乐呵呵的面具:“好啊,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会用尽全力。到时候,我要是喝多了,还需要你这个大堂经理帮我挡酒啊!” 电视里,又播放起了马如秀“瀚海冰箱”的广告。望着那副两年前还略带青涩的面庞,王立彬下定了决心。这个社会,女人能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而男人又能靠什么?不论是蔡光华,还是温文雅,都是他此刻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哪怕总经理之位已胜利在望,他也逐渐开始觉得不满足。是的,凭什么他就要为杨家兄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凭什么他要用自己“每日陪酒作乐,喝得上吐下泻”的献身精神来换取杨家兄弟的巨大财富? 野心写在他的瞳孔里。望着他走火入魔一般的脸,何俊毅突然觉得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