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漂泊江湖如此之久
春雷湖湖面之上接连炸开数团水花。 一气刀盟的老人极为艰难地抬刀,被那柄漆黑长剑砸得虎口撕裂,已经死死握住刀柄。 西阁少主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风度可言? 那张阴柔白皙的脸,早已被戾气扭曲,楚西壁咬牙切齿,双手紧攥剑柄,一剑一剑比刀势还要凶狠,恨不得把多年来积郁的仇恨全部砸在老人身上! 剑气肆虐纵横,狠狠灌在一气刀盟的老人身上。 老人双手抬起,那柄老刀抵住西阁少主的长剑,死死咬合不肯松开。 他踩在了春雷湖上,脚底元力迸发,硬生生稳住身形。 西阁少主面色阴沉,双手迅猛抬剑,再度重重砸下! 春雷湖澎湃下压,接着两人落脚点炸开—— 湖中央早已经空出极大的一圈。 只可惜两人真打起来,都有踩水不过膝的本领,从春雷湖中央一路打出近十丈。 小殿下微微皱起眉头,望着距离自己已经不远的两人。 一气刀盟的老人双手死死攥刀,机械重复抬起,格挡着西阁少主的攻势,看似狼狈,实则留了一份余地,气机固锁在体内,不断撤步再撤步,化解攻势之余,极大的保留了力气。 而那个英俊面容已经狰狞的西阁少主,则是不遗余力宣泄着九品元力,想着硬生生把这个老人砸死。 老人的刀道相当精湛,防得滴水不漏。 只是接连变幻方向的撤退,越来越接近小殿下和郡主大人。 哪怕......易潇中途摇桨的时候,临时起意换了一个方向。 郡主大人轻轻说道:“那个老人什么意思?” 易潇面色倒是平静,波澜不惊说道:“无碍,看着好了,这两人翻不出什么波浪。” 魏灵衫嗯了一声,柔声提醒说道:“天要打雷了,能不出手,就别出手了。” 易潇重新将斗笠戴回头顶,微微抬首望了一眼苍穹。 雷光隐约。 墨色莲衣一裹圆的小殿下有些忌讳地低下头,不再去看苍穹雷光闪耀,柔声笑着说道:“放心,我不会出手的。” ...... ...... “出手啊!” “还手啊!” “你不是气焰跋扈吗!” “当年断人手臂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春雷湖湖面,两道身影粘附在一起,一人退一人进,水雾模糊,隐约能看清绛红色道袍的西阁少主压着一气刀盟的老人,一剑一剑砸下,丝毫不留余力。 外人看不清的水雾里。 英俊的年轻男人面容狰狞,低沉嘶吼道:“来啊,来啊,出刀啊!就让我来报答你啊!” 老人两鬓的白发已经染上了红意,斑斑血红,是虎口被撕裂溅出的血渍,飘染到了面颊,眼眉,以及干枯的发丝之上。 他依旧不说话。 西阁少主一口气机,九品之境,全然不曾留手。 一剑之后是第二剑,气机不泄,剑势不减,一气之下可以连贯砸出四十九剑。 这样凶猛的招式,已经算不得是剑法了。 老人年轻的时候练过无数次招架,抬刀,格挡。 那个姓楚的朋友,当年用的就是这样的一招。 反复砸下。 自己招架不住,就只能被砸飞。 只不过当年的楚姓朋友,用的不是剑,而是刀。 这是一招“灌刀式”。 楚西壁用的剑招,是他的父亲由刀招改变而成的。 一气刀盟的老人一次次艰难格挡,极为吃力。 那柄剑上的东西太多。 不单单是元力。 还有仇恨,怨念,憎恶,不甘,野心。 背负太多,所以太沉。 与当年的那人,一模一样。 老人守了四十九剑,等到了楚西壁一口气终于用尽,幽幽吸气之时,陡然翻转手腕,那柄墨刀刹那翻滚一圈。 倒抬刀。 这是破开“灌刀式”无限循环的唯一办法。 一气刀盟里能用出这一式的人极少,因为倒抬刀对刀客的身体要求太高,翻转手腕,抬刀的那一刻,需要承担太大的压力,腕骨很有可能会断裂。 这个老人的双眼终于睁开,一刹那闪耀如同星辰,脊背陡然挺直,整个人雄姿英发,手持倒抬刀之势,猛地前踏一步。 那柄墨刀顶着巨大压力切斩而上。 一刹那触到了楚西壁的剑身之上。 那是“灌刀式”唯一的弱点。 墨刀大力挑起。 春雷湖炸开的水汽扩散一圈。 铮然一声—— 所有围观在春雷湖湖畔的江湖客通通发出一声惊叫。 春雷湖上,两个人踩水而立。 水汽未曾散开,所以那两人的身影依旧模糊。 隔着两人极远的距离。 那只画舫大船的雕栏被劲气吹破,如同纸塑一般碎裂开来,接着有一道狭长物事从水雾之中极速射出。 那是一柄漆黑长剑。 刹那钉在了画舫大船的船头。 雕栏玉屏纹饰一刹那被剑气全都拍碎。 “灌刀式”不收敛气机,所以全身气机都聚集在一刀之上,换了剑施展同样如此。 被挑飞了剑,就是被挑飞了全身的气机。 高手对决,已经分出了胜负。 那柄墨刀已经抵在了西阁少主白皙的脖颈之上。 那的确是一柄极为锋利的刀,楚西壁的脖颈上已经被抵出了一道血痕。 绛红色道袍的阴柔男人没有说话。 他眯起眼,胸膛还在轻微的起伏。 只出了一刀的老人,白衣白发都染上了红色,好在枯老的手臂依旧有力,那双为刀而生的手,依旧能够握紧抵在西阁少主脖前的墨刀。 刀客老,刀也老。 刀下亡魂不曾老。 一气刀盟的老人面无表情,墨刀抵在西阁少主的脖前,轻微用力,抵着西阁少主微微转动。 他一点一点挪动,墨刀逼着西阁少主配合他挪动。 挪了一个方向。 转了半周。 老人很温柔地向那个方向露出一个笑容,表达自己并没有恶意。 ...... ...... 小殿下已经确定这个老人是故意而为之。 春雷湖那么多只船。 偏偏转了一个方向,对准了自己的船。 易潇往下压了压斗笠,无奈说道:“不应该啊,我俩藏匿气机,除非是那些九品大成的人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他人不可能看出来的。” 郡主大人若有所思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小殿下有些微惘,魏灵衫眯起眼,细声说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魏灵衫柔声说道:“春雷湖围观的人只是看个热闹,有些话......他们还是不要听为妙。” 易潇心领神会,笑着将元力递出,封锁春雷湖中央那两人的声音。 ...... ...... 一气刀盟的老人缓缓压刀。 西阁少主被刀抵在脖前,被逼得向后退去。 老人柔声说道:“楚西壁,你跟你爹一样,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只可惜心思却从未放在正途上。” 楚西壁眯起眼,被墨刀抵在了脖前,反倒笑出了声音。 “假仁假义。” 西阁少主阴柔笑道:“你以为我没了剑,你就能杀我?” 老人幽幽说道:“年轻人,你最好别动。” “我把刀架在你的脖上,只是告诉你,我有这个资格。” 一气刀盟的老人柔声说道:“有些话,你听清楚了。” “西阁吞并刀盟也好,一跃成为江南道最大的宗门也好,你们俩父子浮在江湖上也好,蛰浅下去也好。” “怎么样都好。” “有一个道理,你的父亲当年没有看清楚。” “天下,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天下了。” “淇江只分南北,只有梁魏,再没有其他。” “江南道排名第一的宗门,看起来风风光光,家大业大,可抵不过萧望的一根手指头。”老人语调平静,“春秋的江南道十大宗门,一夜之内被铁骑踏灭,神将出手,寸草不生,你以为江湖还是三十年前的江湖?你以为九品还是三十年前的九品?” 楚西壁笑意缓缓僵住。 他面上的阴柔不减,阴恻恻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父亲的野心从来没有停过。”老人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他想颠覆的不止是江南道的江湖,他想合拢十九道的宗门,想着更深层次的事情,只可惜......”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一气刀盟的老人摇了摇头,“愚蠢,自负,可笑,可怜。” “你可知,你这样的九品,江湖上有多少人?” 那柄墨刀向上提了提。 楚西壁面色难看仰起苍白的脖颈。 “也就是欺负那些伪九品,真正凭自己实力晋入九品层次的,你就是最弱的那一类。”老人毫不留情说道:“如今大世来了,不提那十八位高居庙堂的神将,还有镇守十九道的那些大人物,单单放到如今势微力薄的江湖上,你这样的九品,就如过江之鲤一般数不胜数。” “刚刚晋入九品,就忍不住开始打压刀盟。”老人面无表情继续说道:“江南道的十大宗门,彼此之前差不了太多,都在韬光养晦,谁会在乎所谓的江湖排名?你为了复仇也好,为了仇恨也罢,伙同其他几个宗门的老狐狸,就为了吞并刀盟,可知要在事后付出多大的代价?” 楚西壁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死死盯住这个老人。 目光森然而可怖。 老人置若未睹,冷漠说道:“要实力没实力,要心机没心机,你自认为是一头孤狼,只不过是徒有野心的土狗,你......离你父亲差远了!” 楚西壁喉咙翻涌,终于抑制不住那股怒气,双目猩红。 已然失去了理智。 什么大局。 什么谋略。 通通抛在了脑后。 他只要复仇! 西阁少主猛然攥紧缩在袖子里的那枚玉佩,气机尚未迸发,身前的老人正等此刻,墨刀狠狠侧转,刀背重若万钧,狠狠拍下。 一刹那将绛红色道袍的年轻男人拍打得双膝砸下,狠狠跪倒在湖面! 那柄墨刀已经留有余力,不曾见血,依旧将西阁少主的右肩卸下。 老人单手压刀,抵在楚西壁右肩。 楚西壁右臂软绵绵瘫下,左手撑在湖面上,整个人极为狼狈,抬起头来,死死瞪着这个持刀的老人。 老人只是压着刀。 枯老的发丝被风吹动。 他抬起了头,望向天空之中逐渐开始密集的雷电。 “我是个老人,是个早就该死的老人。” 丁一轻声说道:“我漂泊江湖如此之久,深知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之,有些事人心不可探之。” “兴许是江湖没落的缘故,我很久没有见过如大王那般惊艳的人了。” “楚西壁,我和你父亲都见过,可你没见过。” “人心应有敬畏,因为有些人如天上之雷霆,落在江湖,声势浩大,我们抬头去看......是会瞎眼的。” 他轻轻俯下身子,在楚西壁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是。 “我死了以后,刀盟送给你了。” 第二句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三句是。 “看好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