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锋芒暗蕴(八)
今日和往日不同,晋阳军的警戒范围又比往常向外扩了几十步,拉出了顶盔贯甲的仪仗,数百军将士卒排成两行,站得笔直,岳飞和牛皋两名将主,带着僚属军将,在外等候。要·天气已经颇热,烈日照下来,人人都是大汗从铁盔下滴下来,但是牛皋和岳飞哪怕走动,都是身形笔直,没有朝自己扇扇风什么的,那些作为仪仗的军将士卒也只有站得笔直,谁敢轻动? 至少在这些卫兵的视线当中,这些离营外出的军将士卒还得两人成行,不得走得七歪八倒的,周遭来做晋阳军生意的百姓们,对晋阳军这般气度也自然有一分敬畏,离得近点,下意识的都不敢声。 饶是这样,牛皋和岳飞看着周遭景象,都是相视苦笑,汴梁的确是个软红十丈的地方,比起在燕地的威风煞气肃然军容,在这里已经被磨软许多,要是长久再没一个妥善应对的办法,这晋阳军远大宋禁军的水准,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两人在这里,自然是等候那帮禁军将门子弟了,约的是卯时与会,结果午时已过,还不见那些人身道,什么委屈也得忍了…… 牛皋满腹都是叫屈,说实在的,“俺老牛是贪富贵,却也不是贪这般富贵法!身子软了,事情做不得,这富贵又能保多久?军不强,俺们武臣屁也不顶!要是小杨将主真能用事,俺们主力也要移镇在外的,不能留在这汴梁城!” 岳飞在那里身形站得如一颗松树也似,负手自然跨立,仿佛站一个时辰也不会动摇也似,杨凌将近代的军姿分列式传授了出来,岳飞顿时就成为了狂热的拥护者和执行者,作为天生将才,他自然明白这种军姿分列式对军人养成的作用所在!现在只要在军中,无论何时何地,岳飞都是这种军姿的绝对表率。 牛皋在那里笑着扯闲话。岳飞目不斜视,下意识的皱眉:“先等小杨将主过这一关,俺总是觉得有些悬……小杨将主难道就不能上书君前么?” 岳飞讷讷的自言自语:“这军国大事……” 牛皋犹自不肯罢休:“军国大事怎的了?小杨将主要是真的上书,极言厉害。俺老牛也敢拿脑袋赌,还是送不到官家面前!俺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年用事的,谁不是先讨了官家欢心,官家才肯赏拔?官家就是这等人。小杨将主与李大人已经说得透了,看看蔡京蔡攸李彦这般人就知道了,当日为讨官家欢心,吹拉弹唱,蹴鞠射鸟,彩衣而戏,一个个做足了风流浪子班头的解数,才拍上马屁,就进了两府!小杨将主眼睛向来是毒的,选的是准!” 岳飞笔直的身形忍不住都垂了一点下来了。喃喃的几乎不成字句:“可以缓急间保住十万能战儿郎,就这么塞了狗洞,俺们还得在这里拉出仪仗等这些人姗姗而来……俺是大宋军将,是大宋甲士,持干戈以卫社稷……” 牛皋拱手向岳飞行礼:“好鹏举,收起这一套罢!如今世道,想要用事,先把脸面收在腰里……一切等小杨将主出头了再说!小杨将主不知道还要花多大气力,到时候小杨将主受的委屈,只比你我二人更多!这成败之数。也就在五五之间,一切看命罢了……小杨将主在殚精竭虑,俺们这里不要替小杨将主把事情败了!” 岳飞深吸口气,环视四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跟随小杨将主,要是能掀动这软红十丈半点,俺什么也都耐得,俺都明白,绝不会误事……” 两人正低低说话之间,终于看见一行人缓缓而来。马上几人骑了这么久,风光是风光了,到现在已经在马上七歪八倒,好容易看到地方,顿时忙不迭的从马上下来,在从人扶持下走了十几步,才算活动开腿脚。 牛皋岳飞以下,无不冷眼而笑,这还是禁军军将!这般人物,就算给他们再了不得的坚甲利兵,人数多上百倍,也不够晋阳军冲击一次的! 肚子里面牛皋将这些人鄙薄到了极处,面上却立刻堆上再热情不过的笑意,忙不迭的迎上去,中间还不忘记盯了岳飞一眼:“鹏举,实在不成,只消少说话,一切都是俺来招呼!” 岳飞也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笑意,可是对于这个世事经历得不算多,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是全靠命拼出来的年轻勇将,这笑意怎么看怎么别扭,当下再不搭话,和牛皋忙不迭的一起迎上。 来人正是曹兴一行,本来是打算好好在这帮土包子面前展露一下富贵风流气度,但是此刻一路骑马过来,实在有些耐不得了,忙着先把一口气喘匀。 尤其以那潘姓胖子为最,身上绢纱长衫都汗透了,愁眉苦脸的任下人替他拍打两胯,嘴里还在嚷嚷:“这马是骑不得了,就在马厩里将养着罢,也缺不了一匹马的精料,养着好看也就便罢!” 曹兴比自家兄弟好一些,勉强还能维持着架子,牛皋和岳飞今天拉出仪仗,顶盔贯甲做出迎接上官的姿态,也让他心情不错,觉得这帮武夫也不是全然的不懂人事,当下笑盈盈的站在那里,直等着牛皋和岳飞迎上来。· 牛皋离得远远的就深深唱喏:“曹武翼大驾,蔽军上下蓬荜生辉!迎接来迟,恕罪恕罪!”在他身边,岳飞也唱喏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上面不及牛皋远甚,只能满脸堆笑,觉得脸上都快崩溃了,牛皋如此作态,让曹兴更满意。 将门世家子弟,富贵了一百多年,的确不是那种暴户可比,别人客气,他们也不至于拿大得过份,当下笑着还了一礼:“俺这个武翼大夫,在两位就要一步而入横班兄台面前,还有什么值得说嘴的?军中人爽爽快快,兄弟称呼便罢,这般仪仗,我辈实不敢当。倒是实在有些饥了,填填肚子便罢……” 世家子弟就是这样,客气外表下面包裹着的颐指气使气度,是藏也藏不住,牛皋却浑若不觉。每个来客面前都殷勤问安了,这才恭谨肃客引入,岳飞就象个跟班也似在牛皋身边,牛皋做什么动作他就做什么动作。脸上笑意始终辛苦维持着。 等这帮将门子弟,禁军军将缓过来一些,就延入军营,几百名仪仗军将在众人经过的时候啪的一声平胸行礼,还吓了这帮人一跳。肚内嘲笑这帮武夫实在是粗鲁到家,面上还免不了夸了几句雄壮。 一行人一团和气的直入军营,经过的各处,都有军将引士卒出营,沿途列队行礼,这番恭维,的确是给足了面子。这帮将门子弟也着实感受到了牛皋岳飞巴结讨好的姿态,当下也显得和气了许多,愿意多和牛皋岳飞他们攀谈几句。 可是岳飞实在是不成,其间气氛。全靠牛皋在内应付,他是老兵油子,走的地方多,经的事情多,见的人多,今日又是刻意不要形象了,开口荤的素的,什么都有,偏偏还能说得妙趣横生,逗得几个世家将门子弟不时哈哈大笑。来时多少有些不情愿也淡了许多。 想得更深一层的话,杨凌就算不用事,这晋阳军也再调不出去了,这帮武臣牛高马大的。总有地方用得,出去耍乐和人争风,带着百十条杀过鞑子的军汉,那是何等的场面?再说了,西军朝廷看来是不指望如何大用了,既然要整练禁军。就是指望将来有什么兵事要出外的,大家自家晓得自己,马都骑不成,如何打仗?笼络这几个武夫在手里,将来很有用处,指望他们能卖命为各家争功也好。 反正是他们自家贴上来的,只拣看得顺眼的接纳便罢! 这层想透,曹兴再跟自家兄弟暗示一二,这气氛就更加融洽了,岳飞这等不会说话不会应酬的前泥腿子,曹兴都放下架子温言说笑了几句。 入营花了不短功夫,才算到了设宴官厅,今日也全都整理出来了,张盖一新,席面也全都是选汴梁城中好的火家料理,更有从外请来的厨娘待诏穿梭往来殷勤伺候。唱曲的女伎也颇有几个,算得上汴梁城中二流顶尖的货色了。 曹兴他们什么没有吃过见过,这等席面也不过寻常,不过想想,这帮人能有这番心思也算是难得了,才到汴梁没有家底,自家也贴得不浅,如此将就一下也便罢了,几个人很赏脸的入席,不论酒菜,只要牛皋岳飞奉请,都浅浅尝了几道,陪他们入席的晋阳军军将在下手,乱哄哄的行礼过后,却是好一顿的狼吞虎咽,一个个差点连舌头都吞到肚子里面去了。 少不了又被曹兴几人在肚子里面笑了两句村夫,岳飞一声不吭,低头对着面前席案,如此正式的宴请,在大宋都是分餐制,一人一席,岳飞端端正正跪坐在那里,手里捏着牙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那一双持枪挑翻刺倒无数契丹女真勇士的大手,爆出了根根亲筋。 …… 另外一方面,杨凌冷笑一声:“我的那位被汴梁众人认定的恩主太师,又是如何表示昵?” 李邦彦淡笑:“埋头财计当中,对此事不一言,不谋一策,竟然是出奇的安静!我代小杨将主投贴,礼物也足够厚了,全部被客气的完璧还出来,和小杨将主之间仿佛金无关系一般,太师看来也知道官家忌惮,这上头决定不争了……” 杨凌拍腿:“不争不争,老子倒霉!那内相怎么不找我谈谈呢?我又不是不能改换门庭的,只要能上位用事,被当作哪一党都无所谓嘛……” 李邦彦苦笑摇头,指着杨凌:“小杨将主明明心下明白,何必再说这般话呢?童贯也算是曾经重用过小杨将主,最后是如何下场?内相一党上下人等,就算小杨将主倾心投靠,如何又敢结纳?现在太师罢手,眼看就是随时可以收拾小杨将主的局面,何苦再花那个气力?” 杨凌沉默一下,淡淡笑了起来,语气却反而变得宁定许多:“就认定了我随时可以被他们捏圆捏扁?这一路行来,老子已经死里求生多少次了,官家那里如何?” 李邦彦摇摇头:“官家是生怕朝局再动荡了,太师罢手是官家最为喜闻乐见的局面。一切都默许内相行事,想自献于官家面前,还得官家青限,不顾内相反对,小杨将主,小杨将主,单单靠自己,只怕远远不够。” 杨凌一笑,混不在意的摆手,倒不是他真的有那么大把握,实在是因为历练出来了,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只有迎上去,只要想着躲避,那就是输了,上位者之所以为上位者,就是因为有这点气概,在万死当中一路冲杀而出,敢于面对任何险恶的局势!杨凌穿越以来,遭际之奇,经历之险,在当世实在不做第二人想。 燕云两年,等于将他整个人重新都锤炼过了一遍,外表虽然还是那个笑嘻嘻好脾气的样子,可内里早就换了一个人。 “如何得官家青眼,那是我的事情,到时候你们等着就是,怎么也不会给你们一个没下场,除了太师和内相之外,还能有什么能接近官家的门路?” 李邦彦摇摇头:“内相何等地位?他说隔绝中外,那就当真是隔绝中外了,其他路,那是决计不通的,唯一一各稍有点可能的接近官家的道路,也只有……” 李邦彦苦笑一下,若通过这各道路接近官家,杨凌弄臣之名就坐实了,将来想得士大夫阶层合作,那是千难万难,饶是士风日颓,这般事情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将这句话说完:“只有马前街那位女史了。” “马前街?”杨凌讶然一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转眼之间也就明白,居然眉飞色舞了起来:“李师师?” 看着杨凌做派,要不是知道杨凌不是好色之人,李邦彦就该恼怒了,此刻也只能苦笑摇头:“可不就是这位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