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女人
自神龙殿后走出的青衣宫人,乃是先前显得惶恐谨慎而垂首位于阿奴身后的那名宫人。在今夜宫内有着如此巨变时,这青衣宫人仍能随从韦后,阿奴站在神龙殿前,本就能够说明这宫人显然是深得阿奴与韦后的信任。 青衣宫人听从阿奴之意回神龙殿中捧取茶水,在他迈出神龙殿时腰杆挺的很直,仿佛是在彰显些什么,而也在他微昂的脖颈间,他衣领处向内垂下的布帛上所绣着的那株似草又像花的图案隐约可见。只是,因神龙殿前形势的突然剧变以及场中万骑营与飞骑营的厮杀仍然继续,所以并没有人会在此时注意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宫人。 双手捧着茶水,青衣宫人碎步谨慎自神龙殿中而出,在他逐渐步向阿奴时,他的身躯也随着脚下碎步而逐渐弯曲,直到他走到阿奴身后,这青衣宫人已然又回复了先前佝偻的身形,深垂的头颅堪堪遮掩住他衣领处的那株图案。 躬身低头,将手捧着的茶水递在阿奴手中,阿奴接过后并未多看他一眼,只是随意挥手示意他退下后,这青衣宫人并没有再继续站在阿奴身后,反而向着神龙殿中又是碎步疾行。这时的阿奴与韦后自然不会再来理会于他这种无关紧要的宫人,所以在青衣宫人退回向神龙殿时,显得安详且平静,甚至于当他步入神龙殿后,抬头露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时,他的眼中也仍是一片平静。 没有人能够看到他此时的脸色透露出的那些晕红之态,也没有人能够目睹这青衣宫人嘴角挂起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时他的口中已有鲜血流出,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看到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便就这般安详且平静的永远躺在了神龙殿中。 他这种人,一生也仅仅只有一次能够抬头挺胸地机会,便是在死前的那一刻。 丝毫未曾去多注意一眼殿前的厮杀与剧变,阿奴在接过茶水后仍旧是那般充满关切的小心为韦后倒了一杯暖茶,在将暖茶放至韦后手中之时,阿奴看了眼神龙殿前四周围着地弓箭手。脸上并无其他感情。 感受着手中暖意,韦后浅浅品了口手中暖茶。到了这个时候,大局已定之下韦后反而没有急切的下令弓箭手放箭。台下厮杀仍旧继续,几千人的争斗刀枪相撞下。无论是万骑营中将士还是飞骑营的韦番等人,他们都是沉浸在面前的敌人刀枪之中,已然是杀红了眼的他们没有能够及时的察觉到四周严阵以待地弓箭手。 飞骑营中的兵士一个一个倒下,但韦后眼中的李隆基却是神情越发的紧张惊惧。当韦后终于在李隆基面上捕捉到她期待已久的绝望意味时,韦后忍不住轻扬了嘴角。 萤烛之光,也敢与皓日争辉? 眼看场下飞骑营兵士逐渐减少,在惨叫声与绝望的嚎叫声中。直到仅剩下韦番周围地那几百人。韦后看着台下的一片血腥,她真的不介意今夜的神龙殿将会血流成河。 所以随着韦后慢慢抬起了她那只带着玉戒的右手,神龙殿前四周的弓箭手也齐齐拉紧了手上的弓箭,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叫声。 弓箭手有许多,在将场中地李隆基以及万骑营团团围困的同时,这些弓箭手的身后也仍站着许多弓箭手。围在四周地弓箭手共分为三层。前一排半蹲于地紧绷弓弦,而后二排则是将弓上弦只待第一排弓箭手射箭后也能连续射击,如此层层交叠下,场中的李隆基以及万骑营可谓是插翅也难飞。 故此,在这许多弓箭手齐齐拉弦间,这些弓箭所发出的声音也终于使得场间厮杀中的万骑营以及韦番等飞骑营能有所闻。外围的兵士逐渐停止了厮杀,在万骑营中兵士紧张且慌乱的向着李隆基那处靠拢之时,飞骑营中的兵士却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以及错愕地看着神龙殿前龙椅之上地韦后。他们显然都不太相信韦后会真的弃他们而不顾,毕竟飞骑营将军乃是韦后地亲侄子韦番。韦番犹自在混战中杀的性起,他以一人之力独当李隆基手下三员大将而仍能不败。这简直让他已经想到了当他手提李隆基头颅向姑姑韦后请功时的豪迈。 看着韦番尚在浴血冲杀,无比勇猛,韦后复又饮了口茶水时却也微微摇头轻叹,她韦家族人不少,可堪大用的人却没有几个。其实这般算来那韦番倒也不失为一名虎将。但,韦后显然不太重视这虎将,所以在她叹息间,也已经决定要韦番来做她脚下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将暖茶放回阿奴手中托盘。又拿方巾擦拭了嘴角。韦后看向台下场间时不再感慨轻叹,自她一派凌厉之色下。韦后的眼中全然皆是肃杀。 “放箭。”没有丝毫感情意味的话语从韦后艳红的薄唇吐出,落在台下千牛卫将军韦勋耳中,却是让韦勋泛起凶残笑意时也即时转身向着四周的弓箭手狠狠招手:“放箭!” 半蹲于地的第一排弓箭手齐齐张弓,他们手中的箭矢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对着场间的李隆基以及万骑营,飞骑营疾射而去,落在外围那些兵士的腹腔上,手臂上,头颅上,引起惨叫无数。与此同时,这第一排弓箭手身后的弓箭手也准备齐全,只待韦后第二道令下。 只是一轮齐射,护卫在李隆基身旁的万骑营兵士已然倒下了一片,而因这些取人性命的箭矢,使得李隆基周围侥幸避过第一轮箭矢的兵士皆是惶恐惊惧不得安宁。所有人都是绝望而慌乱时,只有李隆基仍然安身站在那处,面上看不出太多的恐惧,只有深切的冷漠。 高不危害怕了,似他这般书生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贴切的感觉到死亡的恐怖,而偏偏高不危不能死,他所身负的全家性命让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存活下去,所以紧皱眉目的高不危在第一轮齐射后,慌忙而对周围的万骑营兵士吆喝道:“快。以地上尸首为盾!” 听高不危此言,周围兵士反映过来后忙也抗起地上尸首,根本顾不得他们手中地尸首乃是前一秒的生死同伴。在死亡的威胁下,人类本性中的劣性再无任何掩饰。显露无疑。 察觉到周围地变故,临淄王李隆基这才转身看着王琚,高力士等人慌乱的躲在兵士身后,只是暗自叹息间,李隆基也仍未去动,任由高不危调动着周围兵士护卫在他身旁。 也因这轮齐射,葛福顺。武延秀等人也停止了与韦番的厮杀,这个时候韦番显然也知道了场间的变故,所以在他带着手下几百兵士躲避着空中箭矢时,满脸鲜血的他也望向了神龙殿前台阶上的韦后,满脸的不敢相信。 “姑姑?”韦番似乎迟钝了起来,再没有先前勇武之态。散乱地头发下,茫然的眼神中显然还是未能明白他已经是他姑姑手中抛弃的棋子。 自然,殿前场间的种种作态都落在了韦后眼中,甚至连韦番那一句并不高昂的姑姑,韦后也是清晰闻及。但韦后并无任何神色变动,仍旧满是肃杀之意的她,心间莫名地有些兴奋。 缓缓举手,韦后正要下令第二轮弓箭手放箭。 但在她堪堪举起手时。却忽然听见她身后的阿奴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而在这声叹息下,阿奴不知为何十分突兀的开口说一些与此时情形极为不符的话来:“娘娘……奴婢自小便伴在娘娘左右。虽不能说是一手带大了娘娘,但想来也差不了多少。”韦后举起的手顿在了半空,一脸奇怪不解之色的她并没有转身去看阿奴此时脸上的淡漠以及茫然。 “这时想来,在家中地那段时间才是娘娘这一生最快乐之时。”阿奴放下了手中茶水,微微垂头看着他面前的韦后时,阿奴忍不住想要去抚摸韦后的发丝,但终究,阿奴没有这些动作。只是继续言道:“随娘娘来到这宫中后。奴婢眼睁睁看着娘娘日日忧劳,日日惶恐。却始终只能在一旁看着娘娘一人承受着因李显无能无来地内外忧患。” 李显,先帝名讳便就这般直接从阿奴口中吐出,这让韦后心间陡然生起一阵寒冷之意,犹胜此时寒风。 “奴婢…心疼。”说到这儿,阿奴脸上那些淡漠以及茫然忽然狰狞了起来,扭曲的脸孔下,阿奴的声音也越发的尖锐:“后来,娘娘终于助那李显重新回朝,甚至登基那九五之尊。可娘娘似乎根本不曾觉察到也在那时,娘娘变了……” “够了!你疯了?”韦后终于感觉到阿奴话中的许多意味,但在她疑惑不解间却仍然未曾去想太深,毕竟这几十年来也确实只有阿奴一人始终陪伴在她左右。 韦后凛然且决然的话语没有让阿奴停止退却,而他只是苦苦笑着时,却也仍然道着:“娘娘想要超越阿武子……眼下看来也将要如愿,可不知娘娘是否想过那阿武子在朝时她究竟是何等荒唐疯狂的一个女人?她的那些荒yin后宫又哪儿还像一个女人?” 韦后只觉额头两侧青筋直跳,仅存地一点隐忍快要压抑不住她心间地惊骇。在想及那些年外放时,阿奴偶尔用手指陪伴她度过的许多夜晚,韦后这才意识到阿奴此时究竟在说些什么,也终于在此时明白了这太监阉人心中地那些龌龊恶心念头。所以韦后眼中,杀机顿显。 “在奴婢眼中,娘娘始终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阿奴仍旧自顾自叹着:“所以啊,奴婢希望娘娘永远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顿了顿,阿奴突然显得怅然,喃喃而继续言道:“先是那无能的李显,后来又有宗楚客,张希等人的出入宫闱。娘娘啊娘娘,奴婢不能看着您一步步向着阿武子那yin妇的前路而行。” 自然感受得到韦后此时身上的冷意,但阿奴仿佛丝毫不曾在意,甚至在他的嘴角犹自挂起了一抹笑意:“娘娘……还是让阿奴一人来服侍您吧……” 韦后面色大变,豁然而起身时伸手指着阿奴,紧抿的嘴唇间再无一分艳红血色。 缓缓的将右手伸入左袖,阿奴眼中再无兴奋狰狞,只剩下平静:“阿奴,想要生生世世服侍于您……”说话之间,阿奴抽出的右手锋芒闪起,直欲刺瞎韦后的双目。 连退两步,韦后根本不能明白阿奴怎会突然变作如此,她当然看不到这太监心中早已扭曲了的人性。 “您,应当是阿奴一人的。”再不掩饰袖中的锋芒,阿奴此时双眼溃散,有些悲哀有些疯狂。 “本宫实在想不到你这该死的阉人太监……”言至此,似乎连韦后也不想再提起这太监心中令人作呕的恶心念头,在她忍不住颤抖着手指时,忽然喝道:“来人!将……”只是,话说到这儿,却猛然嘎然而止,自韦后那无一丝血色的薄唇间,些许殷红缓缓渗出,流在韦后唇角煞为突兀。 连阿奴也是一脸惊惧不解,他一样很奇怪娘娘为何突然吐血,只是顺着韦后愕然看向的那杯暖茶时,阿奴这才明白为何娘娘忽然如此。 看着韦后唇角的鲜血慢慢於黑,阿奴不明所以下也根本不想再去想是谁在茶水中下了毒,只是看着那些於黑的血液时,突然想起这时娘娘的情形与当日李显死时的模样,何等的相似? 但,无论是怎么死,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一起走,显然都是称了阿奴的心,所以阿奴不想再追究不想再想这些。 韦后唇角的黑血越来越多,阿奴看着那些黑血间眼中十分悲戚。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般,猛然而抓起那杯暖茶后,阿奴一饮而尽。 “娘娘,阿奴……要生生世世服侍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