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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与君长绝

    程惊华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喊着“月珠”的名字。感受到男人紧贴着自己的坚硬的小腹,她浑身顿时一个激灵,随后便僵直在了那里。纵然她一身武艺世间少有人能及,却依然清晰地知道自己此刻很害怕。她被那人放在了床上,听得胸前“刺啦”一声。斜眼间看见桌上的那杯合卺酒,便像抓住了稻草一般。推了推男人的肩膀,扯出一弧笑容:“如此良辰美景,何不以酒助兴?”

    男人一听酒字,动作稍稍松懈了一些。谢雨皇就趁他这么一瞬放松的时间,立即从床上滚下,体内内力于瞬息之间已然环绕了一周天,双指点在程惊华额上,端起桌上的那杯酒就朝他嘴中灌了进去。

    谁知杯酒入肚,他仿佛醉得更厉害了,方才谢雨皇的举动让这个自幼习武的男人有了一丝危险意识,本能地运气内力,向谢雨皇胸前击去。“惊澜剑”向来以迅猛灵动著称,何况现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谢雨皇正欲运功已是不及,顿时觉得胸前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已然喷了出来。程惊华欺身将她压在床上,动作却丝毫没有消减的意思。谢雨皇此刻已无力反抗,身体本能的防御机制,在危险与更危险之间选择了服从。胸口的顿重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只恍惚感觉到那人似乎是在撕扯自己的衣裳。

    顾玉宸的药并没有如她想的那般迅速作效,她绞尽脑汁地想着是不是自己的药量放少了,或是这药其实是要一段时间才能发挥作用。

    晕过去的前一秒,她的目光停留在房间南面的那扇窗户上,芭蕉树上的月亮已经不再圆满,淡淡的月光在流云间忽隐忽现。而那边的山头上草木皆寂,那个舞剑的人影并没有如约而至,就像事先便知道了,今夜会发生这样的事似的。

    她突然觉得,那满地的月光,应该都是深秋降下的霜吧。

    谢雨皇是被下身撕裂般的疼痛惊醒的。

    她看见男人的影在墙上起起伏伏,不知是因为烛光的扑朔,还是他自己在动。感受到下身随着他的起伏一阵阵难忍的钝痛,强烈的耻辱涌上心头,伴随着胸口的疼痛和男人的酒气,一阵阵让她作呕。

    她的手费力地抬到枕边,触到了发间那根金钿,然后悄悄将它拔了下来。

    程惊华的眼睛睁得很大,谢雨皇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他的脸,近得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她都能细数出来。谢雨皇作势去抱他,双臂环住他的颈,那根金钿就贴着他的颈动脉,只要她一用力,就可以马上结束这一切。

    可是子真真人的脸却在此时浮现出来。

    紧接着青崖的花草风月,都一一浮现出来。

    她的命,是系在青崖上的。

    若她此刻杀了程惊华,知晖堂必然兴师动众讨伐青崖。此刻的青崖本就没落,就如同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一般,只要知晖堂一有动作,青崖必定难逃此劫。

    “一会就好。”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酒似乎是醒了一些,右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上,免得她的头因剧烈的撞击而撞在墙上。这样一个动作,让她浑身的战栗,突然停下。

    她的手终是放下,将那根金钿,再不动声色地塞在枕头下面。

    其实他本就是她的夫君,他这么做,原是没错的。

    直到她放松了下来,彻底忘了挣扎,才听见自己在叫。这样暧昧的叫声让她开始憎恨自己的无力。然后她咬紧了唇,死死地盯住了那扇窗户。

    月已偏西,那个人影还是没来。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眼神,程惊华拽下珠帘上的一颗珠子,挥指将它向窗帘上弹去。

    线应声而断,竹帘“啪”地垂落下来,将月色和她的目光,一并斩断。

    ******

    谢雨皇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睁开眼的一瞬间胸口和下身的疼痛一并如潮水般涌上来,她咬紧了唇,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

    这天下着雨,她不太能分辨时辰。程惊华依然睡在她身旁,那人神态有些异常的平静,眉宇间依然凝着素日里的威严,就仿佛昨夜那个颓靡而忘情的男人,并不是他。

    谢雨皇发现自己胸前的伤已经被包裹好,看得出来是程惊华做的。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男人,见他没有反应,又加重了些力气,谁知她这么一推,那男人竟裹着一床被褥滚在了地上。

    那具躯体直挺挺地睡在冰凉的地板上,谢雨皇这才发现他面部有片状的青紫,是尸斑。

    已经死了二到三个时辰了。

    仿佛有一片白光刷地照进她脑子里,谢雨皇急忙披了件衣服,似还有些不甘心地去探他鼻息,触手一片冰凉。她又揭开他的袖子去摸他的脉搏,却只感觉到他已经大片形成的尸僵。

    莫非是自己天生练毒,根本行不得男女之事?

    死于枯蛊的人身上的血脉必定会呈青紫色爆出。谢雨皇索性扒光了他的衣服,这是他们成亲之后,她第一次正眼瞧男人的身体,这具身体除了结实的肌rou,有着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粗糙和皱褶,但并没有死于枯蛊的种种迹象。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到窗前,拿起那个乘过合卺酒的酒杯,见里面还有些未饮尽的残酒,立即拿出一根银簪放了进去。

    片刻之后,银簪变得一片乌黑。

    她一直相信,顾玉宸虽然移情他人,但毕竟还有多年的情分在,断断不会害她。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然后她便听到桃荷软糯的声音:“师娘,师父在吗?”

    桃荷径直推开了门,然后怔怔地站在门口,用手捂住了鼻子。

    这时她才发现,这件屋子不知在何时,已经充满了淡淡的腐臭味。

    ******

    谢雨皇没想到,自己再度回到青崖时,会是以罪人的身份。

    掌门真人坐在紫琼殿上,使劲用手指揉着太阳xue。在大殿的两旁依次坐着各位师父以及几名名望较高的弟子。

    诚然,顾玉宸和秦妍也坐在那里。

    “我大师兄于君忠坚,于民仁厚,惊澜剑更是名扬武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没想到今日竟死在这等毒妇手下!”

    “掌门真人,此事事关青崖与知晖堂交集,还请严肃处理,否则莫怪我知晖堂不留情面!”

    掌门真人长长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已然握紧了身旁的剑鞘:“谢雨皇,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雨皇跪在地上,地板的冰凉已经渗进骨中,下身和胸口的疼痛愈发尖锐。她抬眼,目光静静地扫过大殿上的所有人,最后停在了顾玉宸身上:“掌门,在座的各位都知道,程惊华并不是死于枯蛊!”

    “世上并不是只有枯蛊能杀人!”

    “我既要杀他,何必舍近求远!”谢雨皇挺直身体,声音不紧不慢地在殿上回响开来,“当日我临走时,是顾玉宸塞给我这包粉末,雨皇并不知这包粉末竟能杀人。当日所有的轿夫,都可以作证!”

    大殿上一片死寂,许久之后,掌门才似乎又长叹了一口气:“当日所有的轿夫,后来都被发现死在知晖堂到青崖的半路上了。”

    “这便是他要毁尸灭迹的铁证!”

    “谁又知道,这些轿夫是不是你派人杀的呢?”这次说话的声音轻柔而娇媚,她循声望去,便看见秦妍正若无其事地抚摸着顾玉宸手上的玉扳指,“我且问知晖堂的诸位,你们大师兄中的,是什么毒?”

    “正是传言能无声无息将人致死的雪顶香。”

    说完,又听得坐在秦妍身旁的一名小师弟道:“我倒是听说过,这毒从制出之时起,毒性不过五日,所以市面上几乎买不到。可是若想制这毒,须得历过世间极寒,所以身上必然会留下冻伤的痕迹。她究竟有没有制过这毒,把衣服脱了让众人瞧一瞧便知道。”

    一言作罢,子真真人已然闭上眼,将头扭了过去。

    掌门真人犹疑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看就看吧。”

    押送谢雨皇的人松了手,让谢雨皇站起来。

    在地上跪了太久,她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但很快站稳了脚。门外的雨声在此刻突然尖锐得刺耳,她望着大殿里的每一个人,声音空前清明:“若今日,诸位务必要让雨皇脱衣为证,雨皇便以清白换取清白!也请在座各位男子,若还愿意给雨皇留份尊严的,便扭过头去。”

    话音一落,同时扭过头去的还有掌门、几位师父,以及知晖堂中一位负责押送她的少年。而顾玉宸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露痕迹地将被秦妍握住的手收了回来。

    谢雨皇手指挪至腰间,轻轻地扯下了自己的腰带。

    素缎的外袍柔软地滑落在地上,然后是亵衣,抹胸,当所有衣物跌落在地的时候,她又将胸前包扎伤口的那一层纱布揭了下来。

    她始终仰着头,目光中仿佛有万里深渊一般,直直地盯着前方。在这个面目丑陋的女人身上,唯一还算得上曼妙的身姿,在此刻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一些人或猥琐或得意的目光下,秦妍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淡去,她突然开始嫉妒起来,如果这样的女人有一张好看点的脸,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

    最后,谢雨皇将脸上的面纱也揭了下来。

    所有方才还盯着她身子看的人几乎都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她声音铿锵,一字一顿道:“诸位都看见了,雨皇并不曾制过雪顶香!”

    “或是找人制了,再转交于你也不一定。”秦妍作势捂着眼睛,另一只手再度将顾玉宸的手握在掌心里。

    此时子真真人却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朝知晖堂的各位作了个辑:“知晖堂的各位兄弟,发生了这样的事,青崖难辞其咎。只是现下还有诸多事情尚未查明。谢雨皇的罪自然难逃,但毕竟是我门下弟子,还请诸位看在我与你们堂主交好的份上先行回去,不出一日,青崖必定给知晖堂一个满意的答复!”

    知晖堂的一众人思纣片刻,又看了看殿中央的谢雨皇,终是道:“也请青崖从严处罚,莫要使我大师兄死不瞑目!”

    知晖堂众人前脚刚迈出去,掌门真人的一个茶盏便“砰”地一声砸了下来。

    “你可知道,你这是陷你师父于不义,陷整个青崖于不义!”

    “雨皇知道,所以断然不敢知错犯错!”

    座上的另一位师父似乎是听不下去了,也站了起来:“罢了罢了,那知晖堂不过是要个交待。那便废了她的武功,从此在江湖上不得称是青崖的人,对知晖堂只说是她死了便是。青崖要东山再起,也不必非要倚靠着那知晖堂的扶持。”

    他这么一说,秦妍率先站了起来:“万万不可!若是叫知晖堂发现了她没死,那青崖可就……”

    一句话还没说完,掌门的剑便扔在了谢雨皇面前:“自己废了吧。”

    门外响过一声惊雷,眼前的剑刃在电光的映照下显得透亮,又在瞬息之后再度暗了下去。谢雨皇拿起那把剑,这是青崖的镇山之宝“剪春”,她想起方才它就这么被掌门扔下来,顿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疼。她左手握住剑柄,轻轻地把弄了两下,她很珍惜这么两秒钟舞动它的机会。然后剑刃抵在自己的右肩之下,用力将它穿了过去。

    剪春比她想象中的更锋利,她只听得殿外雨声噼里啪啦,却忘了自己骨rou碎裂的声音。

    剪春自锁骨之下穿入,自右肩胛斜贯而出,带出一缕猩红的血光。血液延着背后穿出的剑刃淌下,自剑间处一滴滴流下来,滴在她方才脱在地上的衣服上。

    然后她再度用力,将那把剑拔了出来。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子真真人磕了个头:“从今往后,谢雨皇不再是青崖的人。无论生死,贫贱,病痛,都不再会拖累青崖一分一毫。”

    掌门从座上走了下来,一声唏嘘:“你走吧。”

    谢雨皇费力地笑了笑,捡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在身上穿好。她想让那些衣服看上去更加井井有条一些,只是怎么都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她的手其实还能抬起一点,但她并不能感觉到自己抬了手,只看见五指在身侧不住地颤抖。

    殿上的人似乎都极其有耐心,等着她将衣服有条不紊地穿好,只是那个腰带,她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系上。

    她静静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极其单薄,但这漫天的风雨,都仿佛被她披在了肩上。

    她的背影在雨中消失了许久,顾玉宸才敢抬起头来,望着大殿中央那一团血泊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