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对峙
转眼已是初夏,坤宁宫里的垂丝海棠长势极茂,本是生机勃发的态势,却因着一连下了几日的阴雨,显得颇有些冷清。 空气中一缕淡淡佛香,王婉漪才将从蒲团上起身,一身明黄的衫子薄过轻纱,放下手中的佛珠,转身朝着旁侧的落葵平静道:“昨日德芳有些积食,今日可好些了?” 自德仪意外落水夭折后,王婉漪便不大对皇子照料,一则因赵匡胤有些心灰意冷,二则丧女之痛过重,不大再有心思顾及亲儿,倘若付出多少爱,就要承受多少痛,那些痛,让她宁愿选择什么都不做。 是以德芳就由几个嬷嬷宫娥带着,她做亲娘的,只想起了问一问,其余时间皆是留在佛堂里。 落葵从旁搀了王婉漪的胳膊边从佛堂里往外走,边回道:“托娘娘洪福,小殿下今晨已经好多了,官家昨日亲令不得耽误殿下的病情,嬷嬷们是不敢怠慢的。” 跨过门槛,王婉漪面上表情有一瞬的微怔,落葵却并未察觉,只撑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在王婉漪头顶,询问道:“娘娘去看看小殿下么?” 王婉漪摇头道:“不去了——”顿了顿:“听闻官家从玉津园回宫以后,便打算册封臻妃为贵妃,怎的都一月有余了,却仍未见得宫中举行册封大礼?” 落葵道:“娘娘有所不知,官家虽有此意,然那个臻妃却不晓得哪里不对劲,竟当面违抗圣意,道什么无功加封,有违宫规——”嗤了一声:“奴婢却呸她不识好歹,从前在赵府做小夫人的时候就自视甚高,没成想入了宫,竟变本加厉——诚然,诚然她不做贵妃,对娘娘来说还是好的。” 王婉漪淡漠扫了一眼落在落葵身上的细密雨珠,雨水浸湿了她翠绿的薄衫,印出深深浅浅的碧色,慢声慢气道:“既是臻妃再清高,也轮不到你一个宫婢背地里议论——比起她,你入宫以来却真正有些骄矜了。” 落葵面色一白,滞了步子惊吓道:“奴婢失言——奴婢,奴婢只是看不惯官家自有了臻妃就将娘娘冷落一旁,奴婢是替娘娘冤的慌啊。” “我倒是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身为皇后的贴身婢女,你也实当该对旁人端出些气势来——只是,数落臻妃的话,往后就不要再说了。” 落葵松了口气回道:“谢娘娘不罚之恩,奴婢定当谨遵教诲。”又道:“可奴婢不懂,娘娘当初不是恨臻妃害死了公主殿下么,怎的如今又这样帮衬着她说话?” 王婉漪叹了叹:“初始确是以为她害了德仪,却因当时悲恸太甚,没去细想个中缘由,加之刚刚得知了她的身世,便当她是为了报仇使然。后来平静许多,再问过德仪落水当时在场的宫人,就已知晓,是我错怪了她。” 落葵惊得睁大眼睛,禁不住道:“既是如此,娘娘怎的不对官家言明,官家一心以为娘娘诬陷臻妃——已是半年,都不曾来娘娘宫中看上一回,娘娘——” 王婉漪打断她:“告诉他又怎样,不告诉他又怎样,他的心,早就被那一个人填满,我说不说,都不会改变什么,倒不如这样与佛为伴,真正清静。” “可娘娘对官家的情意——” 王婉漪苦苦笑了笑:“我对他的情意,放在心里便好。” 落葵张了张嘴,话却说不出口。走上石阶,正收了伞,忽瞧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窝在房门旁,蹭上蹭下,走近了方将那东西拾在手上,是一只受了伤的山雀,细挑的腿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落葵悉心抚了抚山雀的羽毛,对着王婉漪道:“这山雀落在娘娘的门口,又伤的这样重,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王婉漪瞧了瞧那躺在落葵掌心里奄奄一息的雏鸟,微微合掌念了句“我佛慈悲”,方道:“既是它选择了我,我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顿了顿:“请个太医替它好好诊治诊治,给它找个笼子,好生养着罢。” 落葵连连笑着应了,王婉漪想了想,又道:“午后请臻妃来一趟,我同她——还有些话要说。” 落葵噘着嘴唇有些疑虑,可看着王婉漪又全然不是说笑,只得回道:“是。” 午后,耶律笙如约而至,如丝细雨落在她与王婉漪的凉薄夏衣上,二人都不大愿意待在潮湿阴闷的屋子里,反倒是这似断未断的雨,让人神思清明。 耶律笙着了件青色的对襟素软缎褙衣,衣服几乎没有花色,只领口和袖口有一些暗色的弦纹,头发用月白缎带束着,周身再无半点装饰,立在海棠的旁侧,清冷对着王婉漪说道:“娘娘今日召臣妾过来,却不是为与臣妾赏这雨中海棠的罢?” 王婉漪亦悠然说道:“如何不能只为观景?我倒觉着——”微微侧身,抬手执起一条绿油油的枝叶,掸了掸枝桠上积落的雨水:“这树长的颇好。” 耶律笙凉凉一笑:“树长的再好,于人来说,终究也只是一方玩物。娘娘晓得臣妾的性子,却对这些玩物没甚兴趣的。” “哦?那对臻妃来说,什么才是你的兴趣?”眼睛轻飘对上她:“复仇?还是同晋王再续前缘?” 耶律笙身子凛了一凛,何以王婉漪知晓她与赵光义的事?面上却颇为冷淡:“娘娘对臣妾诸多看法倒罢,为何将晋王牵扯进来?娘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王婉漪打断她:“不知道你同晋王那些谋划么?臻妃,你太小看一个皇后的权利了,既是我如今世事不闻,可只要我想,这天下便没有我不能知道的事——”顿了顿:“今次召你前来,只想同你问上一句,若我助你与晋王夺得这天下一力,你可否,能放过官家一命?” 她哼笑出来:“我本以为你是这宫中最聪明的人,可如何——你会这般糊涂,既是你有助我与光义夺取帝位的能力,又为何不助官家合攻我二人?你该知道,若官家晓得我二人的图谋,怎会善罢甘休?”
“枉你在他身边八年多,臻妃,你倒不知官家的为人么?他能对你们狠下心,我又何必与你说这些?”冷冷一笑:“赵普当年奉太后之命废了你的武功,你以为,他当时没有被官家一剑刺死,仅仅只是压了三年才封做宰相,为的是什么?那是太后以性命相胁,朝中不可失此能臣,官家才堪堪咽下这口气。赵普曾是他最信任的幕僚,是他待做宗亲的兄友,倘若他能将你看得再淡一些,又怎么会对赵普起了杀心?臻妃,若我是你,即便我的族亲是因这样的男人而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的爱上他,因他给你的爱,是我见过最深重的爱。没有一个男子,能这样爱一个女子,没有谁,能像他那般将你印在心上。” 她不可遏制的向后趔了趔,却不是因着才知晓赵普当年有那个胆量给她下毒,全是太后在背后指使,而是王婉漪的话,让她不得不惊心。自玉津园她与赵匡胤一夜云雨,那心上确然有了些不同样的反应,可她深刻清楚那反应要不得,是以回宫之后,断然拒绝他的册封,又断然同他扯开距离,虽是他日日还在她阁分里留宿,二人的情形,却又是回到了初始的时候。 回过神来,不想在王婉漪面前露出马脚,更加凉决的说了句:“娘娘的心意,臣妾心领了,但教往后一切按照娘娘说的办,确恕臣妾万不可能做得到。” 王婉漪终是忍不住,敛了庄持,面上一抹薄怒,沉声说道:“那你要怎样才肯罢休?” 她轻笑一声,似是从心底发出,可只有她自己晓得,那是装腔作势:“娘娘言重了,对那些个虚名,臣妾自始至终都无甚兴趣,臣妾要的,从来不过只那一人的性命罢了。” 此番却是换做王婉漪的身形猛颤了颤,退后一步顺手扶住旁侧的海棠树干,却未曾留意翠生坚硬的树皮划破掌心,鲜血浸透出来,触目鲜红,却只当不知,颤抖着声音说道:“你敢!” 她冷哼一声:“娘娘以为臣妾没有这个胆量?若没有这个胆量,臣妾又怎会孤身一人从大辽来你中原?若没有这个胆量,娘娘以为,臣妾今日还会同你说这些?” 王婉漪再退一步,待站定抚了抚胸口,方才稳定神思咬唇道:“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无甚好说,虽你现下恩宠如日中天,官家也自当没将你的筹谋放在心上,但教我在这宫中只一天,都不会让你如愿。” 她的声音冷的没有温度:“悉听尊便。” 话毕广袖一甩,端着一副形态自若的样子朝着宫门口走去。王婉漪独身站在原地,虽是拳头已经握的鲜血淋漓,可面上的神情,却分明是比从前更加坚定。臻妃,原本我们该是很好的姐妹,可如何今日要冷刃相向,我本不想伤你的,可你要杀的人,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儿的生身爹爹,我又怎会,任你恣意而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