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别苑行刺(上)
皎皎明月夜,繁星低垂天幕,皇城内外皆一片宁静淡泊。轻流阁内,烛光如豆,跳动火苗燃出一缕又一缕的灼灼青烟,金丝楠木的贵妃榻上,耶律笙一身青衣斜斜靠在上面,懒散的执了本元稹的诗集,静静看着。 房内光线昏离,其实并不大适宜看书,耶律笙这般做,有着自己的道理。 是为了掩饰心中些许的颤动,今日午后,赵光义以书信告知,后天赵匡胤会携群臣到金明池赏菊观水战。金明池是后周显德四年建立,在东京城西顺天门外,南面对着正在建造的另一皇家别院琼林苑。原本做演习水军之用,赵匡胤却在里面添了些赏玩情趣。园中有一个巨型拱桥,名唤仙桥,长有数百步,届时赵匡胤会与众人在桥上观看水战,她耶律笙的作用,便是引得赵匡胤行至桥头东侧,因东侧对着五殿相连的宝津楼,而宝津楼才是建至一半,常有飞灰顺风飘入桥头,行程里就只安排了赵匡胤等人在桥头西侧观赏。耶律笙将赵匡胤诓至东侧,乃是为了赵光义埋伏在宝津楼里的刺客方便射箭刺杀。 她与赵光义蓄谋两年多,终于等来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机会,纵然赵匡胤武功再高,身旁侍卫再多,怕是遇到这等情形,也是九死一生。 其实只要赵匡胤在桥上,那宝津楼上的刺客也有命中的机会,只不过当天人多,恐将伤了其他,却是真正打草惊蛇。赵光义为求万无一失,才会遣她相助。可这本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倒也不必替她觉得委屈。 正思想着,不觉脚步声渐近,遂轻合上眼皮假寐.不多时,一双凉凉修长手指顺着自己的脸颊抚下来,在下颌处停住,空气中凝结了他的气息半晌,身子忽然一沉,落入那人的怀抱,被他直直抱上了床铺。 她假意睁开眼睛,露出迷离一笑,说道:“官家今日来的早,臣妾懒怠,竟睡着了。” 赵匡胤带着浅浅笑意,似是很有些喜悦,在她旁处坐下,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阿笙,你可知今日,朕得了一个什么好消息?” 她淡淡道:“臣妾不知,还请官家示下。” “原本在湖南割据一方的武平节度使周行逢九月病亡,其十一岁的儿子周保全嗣位,镇守衡州的张文表不满,拥兵起叛。这周保全便遣使来朝求援,可巧朕正欲取荆南高继冲的割据政权,如此一来,朕倒是可以一箭双雕,将这两个藩镇一举收归,此等妙事,当真可遇不可求。” 荆南是江陵一带的割据之地,赵匡胤要发兵湖南救援,须得途经荆南,以假途伐虢的名义将荆南夺下,再顺理成章拿下湖南,确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可叹天意难测,天意要帮着赵匡胤一统两镇,真是逃也逃不掉。 忽的想起前年听闻耶律寿远叛辽,虽是人已伏诛,后来的同谋也统统没得个什么好下场。可却不知,在那场兵戎相见的厮杀里,她的贤宁有没有受到伤害,他身子一向弱,又是当朝最得宠的殿下,难免不被叛军钳制作为要挟。已是两年,不知道他还好不好,长的高不高,身子康健不康健。可见着如今的态势,赵匡胤已是开始了一统全国的步伐,不晓得将来会不会有一日,他的兵士也会冲进辽国的后庭,剑指耶律贤的喉咙,血溅当场。 蓦然一股冷意由内而生,不免生硬道:“自然——自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顿了顿,又道:“可**不得妄议政事,官家又何必同臣妾说起这些。” 他道:“旁人眼中,你是朕的妃子,可在朕心中,你是朕的妻子。朕想把那些好的不好的都同你说——虽不见得你有多少想听,但——朕总是忍不住要与你分享。” 她唇角微不可查颤了一下,怔了怔,才道:“官家既说起这些事,那臣妾就斗胆再多问上一句,在官家既定的策略中,辽国排第几?” 他眸中星华闪烁,沉思半晌,笑容敛在深处,声音低下来:“阿笙,你终究还是问起了。” “是,我想问问,若你有朝一日兵败辽国,可会杀光朝廷里的所有皇族?可会——斩草除根?” 他寂静半晌,眉眼抬起来凝视着她,晦涩一笑:“想不到时至今日,在你心中,还是这样想的我——我若残忍嗜杀,这宋朝开国,怕是早就死了不下万人。你是不是觉得,做一个君王,杀人便像折一根树枝那般简单,还是你觉得,朕的天下,本就是夺自他人,根本言不正名不顺,朕从骨子里,便是一个卑鄙之人。” 她眉头拧了拧,手指从他掌心挣开,冷淡道:“臣妾怎样想的官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妾的爹娘因官家而死,那么纵然官家是这世上所有人眼中的明君,于臣妾来说,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官家要臣妾心想官家的好,臣妾怎能只想官家的好,官家的好,是对这天下万千的子民——”笑了笑:“倘若臣妾心中真的存了官家半分的好,那半分,也会被臣妾枉死的爹娘,从地底下爬上来利利落落给撕个粉碎。”
他身子一震,面色沉下来,喉咙里的声音压至最低:“你——可知道你这些话比刀子刺在我心上都让我觉得痛?” 她凉凉笑道:“官家也会心痛么?臣妾以为,官家自高平一战后便不晓得痛是什么感觉了,满心满眼都是这天下呢——”嗤了一声:“如今却同臣妾来说心痛,不觉可笑么?” 他早知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却一直妄想着有朝一日她能真正看见他的用心。原本要一个女人爱上他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可叹是他好不容易爱上,那个人却与自己隔着一道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那些仇恨,如何才能让她真正快活起来,他想的比怎样打仗都要头疼,可笑她如今还这样对他,却当真是可笑了。 瞧了她几眼,缓缓道出,如那身上的龙涎香,淡淡清洌:“是了,朕的痛,自当比不过你当日失去双亲之痛——朕不大想与你辩解什么,你方才问,朕将辽国排第几——”笑了笑:“如今朕的大宋,北有北汉,南有南汉、南唐,还有江陵一带的湖南和荆南,再加上西蜀和西夏,朕要头疼的有许多。辽国虽是暴君当朝,国家的实力却不容小觑,朕原本想着与赵普商定了再告诉你,你既问起了,朕便提前告知,北漠盘踞的大辽,朕在你有生之年,只要它不入侵,就绝不动它。” 她心中好说不说重重的震了一下,何曾会料到赵匡胤是这样想的。在她有生之年,她小了他十来岁,这样说,是否可以理解成他此生也不会主动进犯大辽。迷蒙光线中,她似看不清他面上真正的表情,可如何心底有一些地方却映了他的影子,仿佛一个失声的哑女,瞧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良久,赵匡胤却徐徐起了身,捋着袖子走到床前,背对着她:“阿笙,你可以不爱朕,但你要好好爱自己,背着这样一个深重的负担过活,很累——”顿了顿:“后天朕要去金明池观水战,你也一同去罢,金明池的菊花开得正好,你可散散心。” 她一颗心又颤了颤,牙齿寻到唇边不知觉深深咬了下去,胳臂撑着床铺眼前似氤着一道看不清的迷雾,教她神思扰乱,回神却已不见那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