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至
长长的冰凌在房檐上结了一道又一道,冬天已经彻底深入空气里的每一寸角落,日光澹澹,折射在冰凌上面晃出七彩之芒,耀的人眼睛一阵阵的晕。 耶律笙一身素白青花织锦缎交领右衽棉深衣立于院里的一株梅树底下,翠绿的叶子才将吐出新芽,生机勃发的样子与周遭其他一派颓然的景象两厢异迥,在这寒日里透着股坚韧劲儿。 背后一声低沉但遒劲的声音:“你喜欢梅树?” 她心中一震,随即缓缓转过身去,淡然说道:“是。”她在漠上长大,整日与风沙草场见面,入了毡帐便是满目动物毛皮,这样高洁孤清的植物很是少见,是以来了中原,心中最最欢喜的便是这书卷里着墨赞叹最多的寒冬腊梅。 赵匡胤看着她,眼睛里蕴了笑:“只可惜府里的梅树就这一株,即便花朵开遍枝头,也显得稍微冷清了些。” 她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视线扫向那一片新绿,说道:“‘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梅花从来就不是以多取胜,它有的,不过是一个许多人都做不到的姿态。” 赵匡胤负着手不做声,良久,才道:“同你说一件事情,却与这梅花没甚干系,你可有兴趣?” 耶律笙转过头来,看着他:“将军有话请讲。” 赵匡胤看着她笑道:“今日是冬至,城里会有许多热闹的玩意儿,听匡义说你的性子不大活泼,我见着也有几分矜持。今晚他们几个都去街上游玩,你可想一同前去?” 她眼角一丝疑惑,半晌,才扯了一丝淡笑说道:“让秦笙同游,是匡义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 他眉眼里攒了笑:“是我的意思,还是匡义的意思,于你有甚么分别?” 她道:“若是匡义邀约,秦笙必定奉陪,若是将军,秦笙多有不便。” 眼前玄色袍子的男子悠悠说道:“你既这样说,我便断不能再说是自己的意思了。索性今日这个说客做的有些失败——”笑了出来:“是匡义让我同你说,他一早有些事情,怕是回来天已经晚了,邀你戌时一刻在城南朱雀门外的庙会上相见。” 她淡淡回道:“晓得了。” 冬日里的天黑的早,未到戌时,天已经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白日里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晚上便有密密箍箍的繁星似点点火光铺陈在幽黑的天幕之上,更映的那一道玉轮银晃晃的高悬天际,赫然入目。 自那夜从赵匡胤处落荒而逃,耶律笙再不敢轻举妄动,一则她现下根本无法试探到那池水到底能有多深;二则她心里慢慢盘算,投毒一类小儿科的伎俩怕是到了赵匡胤面前又是自寻死路,武攻不成,便只有智取。她到底是久居深闺的小女儿家,报那父母之仇凭的是一股子蛮力,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出个什么万全的对策来,遂暗下决定,一切再从长计议。 今夜是团圆之夜,她已没有亲人可以依傍,如今化了汉名隐在仇人家里,虽不是上策,却始终能让自己在异乡寻得一丝安宁。何况除去赵匡胤非死不可,他那一大家子,对她还是很好的,双亲命债,谁人来尝,她心里算计的清。阿爹亦曾教导过她,恩怨分明,她晓得分辨该与谁真心相处,谁假意逢迎。 唤了赵妭与自己一同去赴约,避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现下着实与那赵匡义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她不想让自己陷进去。 街市上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她与赵妭手拉着手一路见缝插针的朝前踱去。赵妭顺风顺水的在一家面具摊铺前挑了两张巫蛊面具同她一起罩上,视线从冷冰冰的黑洞中扫出去,有种隐在暗处的快意。 朱雀门外的庙会进行的如火如荼,寻了一圈,未见赵匡义的身影,她二人便围在一圈人外面看着一个表演吹火的杂耍艺人从口中吐出一团火来。 手上忽然传来一丝温热,耶律笙转过头去,只看见个高出自己一头的蓝袍男子戴着张鹰隼的面具,黑沉沉的眼光里氤出nongnong笑意,她下意思准备抽出手,却不料那力道忽然紧了一紧,随即将她向后一拽,拉出人群。 她急急唤了声“妭儿”,却被四周击掌赞好的人声瞬时淹没。 蓝袍男子领着她一路朝前走去,她本欲挣扎一番,然忽的心中一软,便化了手中力道,任那人领着自己信步前行。 渐渐远离人声,行至东侧的汴河边上,男子才停住脚。幽蓝夜色下他的身形俊伟朗逸,凉薄的空气里似氤了他身上一袭淡淡的龙涎香,他看着她良久,手渐渐抬起来,触到她耳侧,缓缓摘下她的面具。 素衣女子面容清决,如墨似水的眉眼像及一副好看的山水画。男子望着她,修长指节绕过她的脸庞替她拢好垂下的一缕发丝,半天不语。 耶律笙握在袖筒里的手又紧了紧,张嘴轻声道了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依旧没有说话,耶律笙的一颗心坠在半空,她抬了抬手,亦想卸下男子脸上的面具,却终究只是抬了抬,没有攒足那个勇气下了手。 她再道了一句:“我要回去了,妭儿若是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男子没有应声,她身后却响起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秦笙。” 赵匡义?那眼前这个男子是谁? 她心中一惊,未及转身,赵匡义就从她身后上前一步道:“来的晚了,幸亏有二哥帮忙将你带到这里,不然若是错过了,那我这一番心血当真就要白费。” 她诧然的望着面前那个人,面具缓缓摘下,赵匡胤的面目真正现了出来,她竟然没有看出,那一双漆黑渊深的眸子里一贯含的笑,是他素有的。 身子微不可查的凛了凛,却来不及说什么,耳边赵匡义的气息已扑上来:“你回头看看,河里有什么。” 她似懂非懂的拧过头去,蓦地睁大了眼睛。方才只顾着同赵匡胤对视,竟没有发现自河的上流已陆陆续续飘来了成百上千只河灯,灯式多样,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宝莲祈福,龙凤呈祥,竟看的她眼花缭乱,只那幽幽火光如炬映在她瞳孔里影影绰绰,心中感念万千,唇角不自觉便勾了一抹笑意。 赵匡义站在她一侧,开心说道:“你平日里不大爱笑,今日终于笑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大自持的对上他的眼睛说道:“何以要为我做这些?” 他笑道:“想做便做了,”又看着那随波逐流的点点流光:“你喜欢么?” 她心中突突两下,眼前宝蓝袍子的青年一双寒潭双眸此刻正揉了暖意深深望着她。踟蹰片刻,低低说道:“喜欢。” 她没瞧见旁侧赵匡胤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只看着面前赵匡义那似是欣慰又略带喜悦的道了一声:“你喜欢便好,往后要多将笑意挂在脸上。” 她点了点头。 回神却发现那原本站在一旁的赵匡胤早已没了踪影。只千百河灯泛着星星暖光仍旧安安稳稳的缓缓漂浮,似身上温了火光的脉搏正一点一点浇灌着那原本淌着冷意的血液,只冷暖互抵,两厢违抗,却不知哪一个才能真正拔了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