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记忆重拾
六月一个漆黑的半夜,许是腹中胎儿不断翻动,天气又现出了夏日的一番燥热,便躺在床上反复无眠,才让皎月点了灯,坐起来拿着扇子扇了片刻,就听得门口窸窣一阵声响,待让皎月前去查看清楚,才发现是绿湄神色慌张的在外头做踟蹰状。 我令她进来,扇子在领口扇了几下,道:“深更半夜,你在门外做什么?” 她吸了一口气,四下又看了看,终是走近我,双手拢在我耳边喁喁几句,我惊的手中扇子一抖,落在床沿边上,抓着她道:“当真么?” 她使劲点点头:“小殿下哭着喊着只要娘娘过去,说什么也不让人抬他回宋皇后的坤宁宫。” 我慌忙披上衣服,就要下床,她上前拦住我道:“娘娘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朝着她:“德芳从大殿上摔下来,他那小小的身板怎的经得起几十层石阶的磕碰?”又道:“难得他在危难之际还记得本位,身为他的母妃,我又怎能不在这个时候去守护着他呢?” 她迟疑道:“可娘娘还在禁足期间,这一去难免被人发现——” 我一边穿衣一边道:“德芳危在旦夕,我若还能安心躺在床上,却是真正遭人诟病的——”又道:“况且我身怀龙裔,即便被人抓住了,左不过也是责令几句,官家回来之前他们还得看在皇嗣的面上给我几分薄面——你等就不要跟来了,我有孩子护体,你们却是无甚保障的。” 说着身子已经越过她走去门口,她在后面叫道:“娘娘——” 我道:“不许跟来!” 手执宫灯一路朝着大庆殿走去,德芳这孩子,怎的偏在这个时辰去捉什么蝈蝈玩,又一路跟到这往日举行大典的正殿。心里虽奇怪他一向不大贪玩,却还是替他揪心的紧。 夜色很好的遮蔽了我的身形,绕过一个又一个的侍卫,终于抵达大庆殿。放眼望去,深沉的黑暗里殿宇竟现出一股莫名的庄严肃杀之气,忽而在这个颇有些干热的黑夜多出些不大合时的冷冽气势来。 微弱火光照亮前行的路,跨上石阶,一步步朝着大殿内里走去,才将上到顶端,那雕龙宝柱一侧薄纱初现,继而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走了出来。 原本绝美的脸庞此刻被黑暗镀上一层幽蓝之色,半明半隐的身形撑出玲珑绰态的好身段,那一袭碧色弹墨鹤纹云锦大袖衣亦是衬得她风采翩翩。一只手轻轻抬起覆在另外一只手上,声音从喉咙口似玉带一般妖娆缠绵出来:“你来了。” 我缓缓向后退去几步,手抚上一侧的柱子,道:“你故意差人告诉绿湄德芳出了事,为的就是引我出来?” 她冷笑两声,道:“本位何必要专程做这个幌子,自有人前往送上门来。” 我瞪着她道:“谁?” 话音刚落,却看见她身后隐约一片宝蓝袍子现了出来,少顷,待完全看清那人的身影,却深吃一惊,不禁喊了出来:“德芳?” 他稚嫩的脸隐在黑暗里亦浮着一层冷意,站在萼贵妃的一旁,叫了我一声母妃。 我却已被他气的不轻,他又是何时与那萼贵妃同流一气,站在一边的?倒吸一口凉气,朝着他道:“你可知道你身边站着的这个人,今天是来要你母妃命的?” 他却不忧不惧,只看着我,声音比方才还要凉薄:“德芳今日也是来取母妃的性命。” 我被他口中狂言惊的目瞪口呆,半晌,才摸着胸口道:“你说什么?” 他直直走向我,在离我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道:“母妃杀了娘娘,德芳要替自己的亲娘报仇。” 我更加惊异,却不料惊的狠了,竟牵扯肚子一丝抽痛,下意识抓紧身旁的金柱,看着他道:“你说谁杀了孝明皇后?” 他冷冷说道:“德芳亲眼看见,母妃将一只彩色蜘蛛放进娘娘的床榻,母妃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着德芳在一旁看个真真切切。” 我忍不住道:“那你当时又为何不说?” 他道:“德芳当时不过四岁,母妃以为爹爹会信德芳么?再说爹爹对母妃偏爱有加,德芳又怎会自讨没趣去惹爹爹不高兴?” 我攥紧袖口:“你既以为是我杀了孝明皇后,为何在轻流阁中,不对我下手,你不知道那时对我下手,是最容易的吗?” 他露出一副不同于年龄的成熟嗤笑来:“德芳不傻,怎会那样明目张胆的让天下人都知道母妃是死在德芳手中。”又看了一眼萼贵妃,接着道:“德芳尚小,还是让贵妃娘娘同母妃周旋吧。” 说着身子一闪,竟又隐在了黑暗里,不见踪影。 而我只觉头脑一片空白,似是听清了他话里的意味,又像是听着一段天外之音,仿若那些话根本不是对我说的。我杀了孝明,这怎么可能,我为何要杀她,却不是因为那时我便看出赵匡胤对她的一番情意所以要除之而后快的么? 萼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一个小孩子都有不能不杀你的理由,臻妃,你可曾想过本位为何回回都要置你于死地?” 我这才惊醒过来,稳了稳心神,方朝她看去,道:“贵妃不是神,臣妾的性命也不是你说要就能要的。” 她咯咯笑了两声,啧着嘴带着一副赞叹的样子朝着我道:“果然是胆识过人。”又啧了两下:“可叹你现在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却拿什么与我们抗衡?”
我抚平心境,淡淡道:“贵妃却想让臣妾怎么个死法?” 她显见有一愣,忽然转过头去,只望着大殿黑漆漆的下方:“臻妃曾经一句话,就让本位的先夫死于非命,亦是淡淡提了提,本位便从一个宠妃荡然变作洗衣宫婢,”转过来看我:“臻妃可想听听,那时本位在洗衣房,在织室,是怎样被人凌辱的,又能不能体会到,先夫辞世的时候,本位的心痛到几何?”笑了笑:“臻妃以为此时这般无辜相貌,本位便会对你心慈手软么?” 我竟不知自己从前手上这样鲜血淋漓,但听她一面之词,也不会妄然自乱阵脚,一边暗自轻挪着步子,一边拖延说道:“娘娘是亡国之妃,能活到今日受万人敬仰,已是大幸,又何苦再与臣妾多做计较?” 她拍手笑道:“好一个万人敬仰,若说从前,本位确是受那万人敬仰,可臻妃你却如此不知足,只这宋朝天子是你一人的么?”声音高了许多:“本位难道未曾告诉过你,官家亦是本位心上之人么?” 我嗤道:“如若你能敛些风头,也不至于落得今日如此下场。” 她朝我步步逼近,边走边道:“官家如今是不大在意我些,可若你不在了,你们的孩子不在了,你说,他可会回头再瞧我一眼?”立在我面前,手抚上我的肚子:“你说,这里面,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向后退去一步,喝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她冷哼一声:“本位今日出来,根本就没打算着无功而返,”又走近一步:“本位已经隐忍多时,不会再给你个机会兴风作浪。” 说着就要过来推我,我身子一趔,她扑了个空,刚刚向后跑了几步,却因身子终归迟钝,没多时又被她揪住,指甲掐在我手背的皮肤上,面容狰狞:“你还想往哪里逃?” 我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痛,只挣扎着一把将她推开,借着昏暗光线寻找台阶,瞳孔里才是映出那青石垒成的阶梯,背上竟然一拥,身子直直从大殿上摔了下去。 几十层台阶一瞬间从眼前划过,饶是我滚落时用手攀住扶梯,却仍是没能阻止落地的那一瞬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本以为就这样磕掉性命,却在一阵剧痛之后,那眼前走马灯一样的前尘往事竟潮汐似的涌了上来,而下腹之处亦是一股暖流勃然冲出,耳边隐隐约约听得些急促靠近的脚步声,眼睛挣扎望着大殿高不可测的上空几下,便彻底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