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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意外

    正月初一,天朗气清,高高的日头悠悠然挂于那天顶之上。我虽安稳睡了一夜,早上起来仍是有些头晕目眩,连着那小腹也有些隐隐作痛。吃不下饭,只囫囵灌了几口稀粥,便由得皎月扶着我躺回了炉火旁边的贵妃榻上,一边取暖,一边休憩。

    将将眯着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就听得门外一声问安,内侍宦官杜陵仁进来拱手通传道:“娘娘,萼贵妃来探望您了。”

    模糊的睡意突然被打断,我睁开眼皮子,随意看了看炉内燃的火红的石炭,道:“请她进来吧。”

    险些忘了,晨间换衣时皎月与我说的,昨日离席不久,赵匡胤便向众人宣告,册花蕊夫人徐氏为贵妃,赐号‘萼’,取唐代诗人王维一首《辛夷坞》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的字。连着她从前花蕊之称,加上现在花下一把托瓣的美萼,是谓称赞其容貌已经到了十全十美、天人共赏之地。

    少顷,待我才从榻上拾起,踱到紫檀长几旁边,皎月就已经挑了帘栊迎着萼贵妃进入,随之一股浓烈的郁金香气扑面而来,直呛得的我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传闻那花蕊夫人从前在蜀地惯用的是衙香,今次来了我宋朝却总是伴着郁金香气,着实让人不解。然虽是不解,我仍拿着绢帕蘸了蘸案几上皎月放着本为我提神的薄荷精油,扑在鼻间醒了醒。觉得有一些好转,这才朝着萼贵妃侧身屈膝福了福:“贵妃娘娘远来,臣妾本应亲自接迎,奈何身子却又不适,还望娘娘见谅。”

    萼贵妃眸里含笑,上着蜜合色蜀锦对襟棉袄,金丝银线绣着攒枝千叶芙蓉和芝草;下着木槿紫织锦缎曳地长裙,绣祥云并仙鹤冲天图;披一件五彩金丝孔雀毛大氅;馆高鬟望仙髻,各簪云鬓花颜金步摇,金丝八宝攒珠钗,嵌珠珊瑚翠花簪,并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摇曳风情,华彩多姿,更衬的她一副绝色面容灿如春华,皎若秋月,一丝半点也没有辱没了她那贵妃的名头。真真云鬓峨峨眉联娟,丹唇皓齿盈盈鲜,明眸善睐粉扑权,瑰姿艳逸体静闲。

    呵。她打扮的此等富贵凌人,竟耀的我这素日平淡的阁分都有了几分珠光宝气。

    许是我看她看的有些仔细,她嫣嫣笑过之后便自顾坐在案几的一侧,悠然道:“臻妃言重了。论阶位,我是新晋的贵妃,连册封大礼都未曾行过,实在担不起你这一拜;论资历,我也将入宫城不久,更比不得你与官家这许多年的鹣鲽情深,合该叫你一声jiejie才对,只不过如今官家抬爱,才得人前人后有个虚名,实在不敢于臻妃你面前妄自菲薄。”

    我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恰巧皎月这时端了盘桂花酥和龙凤酥上来,遂指着那鸳鸯莲瓣纹金盘里的吃食,对着她道:“娘娘的芙蓉阁与我这轻流阁有上一段距离,怕是走过来,肚子已经有些饿了,不如先尝些糕点,待我差了皎月去小灶吩咐,过上个把时辰,再与娘娘一同用膳。”

    她自瞧了瞧那飘着香气的糕点,婉拒道:“臻妃不必麻烦,本位既是特特来看望病人,就断不能在你这里叨扰麻烦,如此,与你闲话几句,便也该回去阁分候着官家了。”

    眼见她说的轻巧,我也不便纠缠,只对着皎月道:“一切但随贵妃娘娘的意思罢。”

    皎月点头退下,萼贵妃这才对着身边侍女使了个眼风,那侍女便几步上前打开随身挎着的一个木盒,取出一盘子糕点来,放在我面前。

    唔,又是一股浓艳的郁金花香。

    萼贵妃一边看着糕点,一边对着我笑道:“听闻臻妃患上失魂症后,竟对从前之事无从记忆,这郁金素有治疗胸腹胁肋诸痛,失心癫狂的功效,本位便尤其上心,指尚食局做了这样一道专门的食物来,希望能对你的病症有所帮助。”话毕,便已经执了一块在手中。

    我楞了一下,刚想开口拒绝,她又盈盈一笑,那酥饼直接递到我面前:“怎的,臻妃莫不是觉得本位这心意不大对口?”

    言下之意,我是再不待见这滋味,也得硬着头皮吞下去了。

    遂心中一狠,接了她的糕点连着几口咽到肚里。

    见我安心吃完,她的风姿越发迷人,侧脸透过窗户看了看窗外那片正开得傲然冰清的白梅,不急不缓淡淡道:“从前听闻一些宫娥私下嚼舌,说是臻妃素爱梅树,官家便从千里外的西蜀之国移来了这许多金钱绿萼,植于你的轻流阁中。每逢隆冬,馥郁花香便溢满四处,连那宫城外的守城将士都能闻到一股清幽梅香,东京之人无不知晓这皇城后苑有一个白梅似的可人儿,便叫人人都对你的恩宠羡煞不已——”

    她这一番话说的无比突兀,我因不知前尘事,便也料想不到她那话里的意思,待反应过来她本是亡蜀之国的宠妃,又忆起蜀主孟昶曾经因她喜爱芙蓉花特地为她辟了一处牡丹苑,每每芙蓉盛开,那延城四十里地,便如锦绣促织一般,丽质非凡。她与那蜀主,莺歌燕舞,鱼水相戏,才是真正风流快活的时候。于是再看向她时,她已是一副怅然模样,静静的对着窗外发呆。

    我心中浮起几片涟漪,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会儿那巍巍日光下的澹泊白梅,才将将打破沉默,有些恍惚的说道:“依贵妃娘娘所言,臣妾倒的确有些惭愧。自那小产以后,还并未留意过这院里的梅花,只觉得芳香好闻,原是,原是官家曾经对臣妾的一片心意。”

    话毕,才觉不妥,连连接道:“但那陈年旧事,纵然光华再盛,却也是随风消逝全无影踪,断不能跟您今天这样的荣宠相提并论。”

    她敛着袖口凉凉道:“臻妃不必自谦,纵然官家眼里现今只有本位,但你我都心知肚明,素来天子薄情,难保日后不会再有一个花蕊夫人与我同分天家雨露,到时我的境地,也未必会比你好上多少。”

    呵,她在这一点的见地上,倒是和我如出一辙。于是替她斟了一杯茶道:“娘娘不必过虑,官家,官家还算的上是一个长情之人的。”

    我承认,这句话说的着实有些违背心思,赵匡胤长不长情依我如今的记忆,根本是信口胡诌,但叫她听得舒适,不再与我这里巧词虚妄一番,便也是我特此一说的目的。

    果然,她十分受用的对着我道:“自然,我也有办法叫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花蕊夫人与我面前承恩。”说完,又是一块郁金香糕递到我手上。

    我干干的受了。

    屋内的炭火更旺,萼贵妃的面上初初现了些应景的红光来,我提起嗓子对着门口叫了一声,皎月便应声而入。

    她立到我面前:“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指了指那炉火,揉了揉额前又有些刺痛的头皮,对着她道:“去将那石炭挑出去一些,再将前厅的窗户打开几扇,这里头沉闷的紧了。”

    皎月连连退下去照办。

    那厢萼贵妃又对着我关心道:“怎的臻妃有些不适么?”

    我点点头:“许是昨夜的酒劲未散,今晨起来就有些头晕,这会儿也不知为何,脑中愈见模糊,连着那小腹的疼痛,也更加烈了,如此,便怠慢了娘娘。”

    她那着了鲜红蔻丹春葱般细滑的手指在我面前摆了摆,道:“不打紧,原本你的身子不适,我就不该多加停留,只扰了你休息不说,还让你陪我说了这许多话,到底还是我心上过意不去——”复转头对着身旁侍女:“镜桐,你且去请了梁太医过来。”

    那被唤作镜桐的侍女闻言就要起身,我忙的阻止道:“不必了,梁太医乃是官家的御用太医,端的是官家有了不妥才特特出诊,我这点小痛,怕是也请不动他老人家亲自过来。娘娘不必挂心,我若是将忍不住,大可以请了近来专为我调息的常太医即可。”

    她再不坚持,站起身来看着我:“也罢,本位出来已有些时辰,今日又值元旦,那为官家煮的一罐子桂圆淮杞羊rou汤也该差不多了,回头赶上天气暖和一些,我再过来看你,你且先行休息吧。”

    我抚着额头一应起身,福了身子道:“恭送娘娘。”

    她轻点下颚,便由着镜桐搀扶挺身而行了。

    我这才将将靠上榻前,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只觉腹中一股钻心的痛抽搐开来。

    呼吸声愈见沉重,指甲嵌入掌心已经没有知觉,皎月进来撤茶,瞧见我整个人已是瘫在贵妃榻上,不由惊呼一声:“娘娘——?”

    我使劲咬着打颤的牙齿,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快去——请常太医过来——”

    话还没说完,腹部又是一阵绞rou般的疼痛,我已然有些承受不住,皎月一边扶着我的身子,一边对着外面连连惊呼:“杜陵仁——”

    杜陵仁闻言跑进来,见我二人的架势,也是一脸惊讶,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皎月哭道:“怕是没时间多问,你这就去请了常太医过来,就说,就说——”忽的见我深衣下侧有鲜血渗出,更加惊慌:“娘娘出大事了,你还不快走,愣着作甚?。”

    杜陵仁见状忙不迭的跑了出去,皎月又唤了初雪和绿湄进来,将我扶至床上。我只感到腹痛难耐,那下身又如崩了一般似有汩汩鲜血汹涌而出,她们三人吓得不成人形,皎月更是扑在我床边,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道:“娘娘,娘娘你早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才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阵剧痛过去,我稍稍缓和了一下,便捂着她的嘴道:“你且小声一点,今日之事,万不可与旁人提起,知道吗?”

    她泪眼婆娑:“可是,可是萼贵妃从中捣的鬼?”

    我点点头:“怕是那糕点存了问题,待常太医来诊过,便可知分晓。你先吩咐绿湄和初雪在外头守着,再有人来拜见,就说我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如若不成,便叫她们在外候着,她们等的时间长了,便也知我实在不能接见,如此,也会自己断了念想离开。”

    皎月边抹着眼泪边道:“娘娘,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我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强笑着应了一声。

    回神已经不省人事。